灰色的天空,意味着有灰色的事情发生。
到达唐氏集团大厦时,一位身着浅灰色西服的男士接待了我,他是唐氏集团的管家,引我到前台登记,坐电梯直上99层。
“预计还有多少时间?”我开门见山,我们这行有事必须直说,没一分钟可以浪费。
“从上周开始,医生便说随时可能走,已经撑了七八天。”
“老人平时有什么特殊习惯、需求么?”我问。一个人如果在弥留之际总是不走,多半是有心事未了,解决了,便也释然了。
“老爷子是第十七代唐氏集团掌门人,祖上是四川唐门,一生好强。集团在他手上大放光彩,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他的荣光中长大。”唐管家盯着玻璃电梯门外烟雨迷蒙的城市,似乎陷入了回忆,但马上回过神来,“树大招风,他最风光时,也有人说怪话,搬弄是非。老爷子特别在意,经常处理完公事后,半夜一两点在搜索引擎输入自己名字。如果有负面消息他会火冒三丈,不管几点都给我们打电话,下令去处理。”
“哦,那一定很难搞吧,根据星际网管理规定,要删除一条消息除非你能证明它为非,或者你能提供更精准的消息,否则必须报星际网法庭。一旦闹上法庭,对于你们唐氏集团根本就是大象踩蚂蚁,使不上劲。”
“是的,为此我们费了不少心思,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公关部门。不巧,老爷子退休后,董事会首先便把开支巨大又不产生效益的公关部门给裁撤了。”说到这里,电梯门打开,唐管家伸手示意。
“于是,请来了你们。”
大致猜到了对方可能的要求,给老D发消息,让他马上检索,之前他是某大型公司公关部门负责人,爬梳信息、情报能力一流,到老爷子门口时,我手里已经有了一张相关信息表。
老人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边各种仪器,还有几位医护人员。
唐管家带我到老人床前,他脸色有些泛黄绿,大约是内脏器官疾病正在蔓延,耳朵上有一只珍珠色助听器,见我俩来了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和您说的网络整理师,可以帮人处理网络上的个人信息,您有什么想做的,直接和他说。”
我也不多话,直接摊开手,投射出单向可见的阅读界面,“唐老爷,您看,这里面哪几条是您需要我关注和处理的呢?”
老人抬眼看了一下,从上而下浏览了一番,然后又看向我,我会意,手一挥,开启第二屏。
老人这才点点头,说出四个数字,“1、3,2、7。”唐管家马上在旁边补充,“第一屏,第3条,第二屏,第7条。”
我操作了下,屏幕上一闪,“您再确认一下,是这两条吗?”
“是。”老人虽然气色差,但神智清楚,表达也还好。
“那您是想让我们怎么处理?”虽然猜到了,但还是要问一句,毕竟我们不能自己做主。
“删。”老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透着一生的傲岸与鄙薄。
我点点头,转身把唐管家拉到一边,示意他俯过身来,我俩耳语交谈。
“这件事不是不可以做。但你也知道,如果上星际网法庭的话,不知闹到几时,而且你刚才也说了,你们的公关部门裁撤了,老爷子肯定等不到,走时落个不瞑目,多难受。”这是我们惯用的办法,先降低对方的心理预期,再提出我们的解决方案,但这里说的也是实情。我接着说,“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的人脉,具体你别问,我们也不会说,出了任何问题,也与你们唐氏集团没有半点儿关系。
唐管家一直点头,没说一个字。
看火候到了,也不再废话,说出了三个字,“得加钱。”
唐管家笑了,这明显在他的预期之中,他问:“加多少?”
和明白人做事就是方便,我也不含糊,在那个单向显示的屏幕上列了一个数字,旁边是那两条信息。
唐管家略一思索,示意让我等一下,他转身没去问老人,而是用恭敬的语气快速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转回身来告诉我,“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办,20%的预付款已经打过去了。”
“痛快。”我转过身去,给老D打去电话。
“先帮我查一下,有一笔预付款,看到没到。”
耳边传来老D的呼声,“这是预付款?我干三四单都没你这多,这什么情况?”
“别多问,刚才让你查的链接的星链地址找到了么,现在范围缩小到只有两条了,派几个人,搞成数据抢劫的样子,把他们的服务器清空,直接灭掉几片云,灾备的也一起杀,让他们猜不到你到底要找什么,明白吗?”
“明白,老套路呗。”老D是老手,不用多说。
“你需要多少时间?客户已经在弥留了。”这个必须说清楚,要是老爷子提前走了,这尾款可就收不到了。
“最快半个钟头,再给我15分钟清理痕迹。”
“就给你半个钟头。”
结束通话,我和唐管家说了一声,他也点点头。
“不妨和你说,我刚才是和现在唐氏集团的负责人说的,也是我堂兄,他的意思是务必完成老爷子的心愿。”唐管家刚说这话时,语气坚定,但一说完,又显得有些惆怅。“虽然无关大局,只是个形式,但你也要知道,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要确保每一位曾经的掌门人的意志得到贯彻。”
“放心,这些事情我们有经验,您可以晚些和唐老爷说一声,对于唐氏集团这样的大客户,我们会附赠增值服务,今后每逢他的重要诞辰,会安排关于他的纪念文章的投放,保证重要媒体显著位置。”
我俩走到屋外喝了杯茶,坐了一会儿,老D便传来消息,说事情已经办妥。我冲唐管家点点头,他疾步走进去,跪在床前,把搜索界面调给老爷子,输入关键词,返回的结果里,那两条消息已经消失了。
我没有上前,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是客户之间互动和表达心情的时刻,我的出现会有一丝破坏,而且我也相信唐氏集团不会赖账,至晚今天下午就能收到尾款。
转身走向电梯,刚刚摁下,唐管家跑步跟了过来,先向我表示感谢,然后递过来一张名片。
“这是王家管家的名片,王家那边也有件事要处理一下,说如果我这边如果处理得好,就推荐过去。”
我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地址离此不远,看来唐家对这次服务还比较满意。
“对了,麻烦您下次介绍我们的职业时,还是叫网络入殓师好了,整理师容易引发歧义。”
“明白。只是当着老爷子,我不想让他难堪,我对王家是正常介绍的。”
唐管家确实会办事,难怪由他来执掌家族内部事务。
下楼之后,唐家派了一辆车将我直接送到了王家,王家与唐氏集团多年联姻,家族关系亲密,彼此仍通过血脉、婚姻来确保财富的保值增长。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着一条红裙,春风满面,都让我怀疑唐管家的介绍是否准确,她对我从事的行业是否了解。正当我怀疑时,她开口了。
“听唐管家提起了你们的服务,对你们很满意,我来说说我的情况吧。”
听起来是个好的开头,我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我姥姥最近身体不太好,她也恐怕自己不久于人世,我们几个做小辈的,想哄哄她,给她点儿惊喜。于是,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决定,重新启动微博、微信的服务器。”
“啊?什么,你们要重新启动微博和微信?”我吃了一惊,这是上世纪初的两款社交软件,运行近百年后已经于本世纪初关闭,我也是从一些资料里知道了它们的存在和一些使用情况。
“对,其实花不了多少钱,而且那些数据都封闭在云上,我们打算从家族基金的收益里每年拨出一小部分供这两个服务器运转,并处理带来的相关事务。”
“那需要我们做什么呢?”如果对方财力雄厚,而且技术又到位,如大象一般的存在,又哪里需要我们这些小蚂蚁出手?
“我们就是希望啊,你们公司能注册几个账号,每天到我姥姥的微博名下发一条当天的语录,可以说说名人名言,也可以讲讲养生之道,然后每段话结尾都送上几朵玫瑰花,或者点几个赞。微信呢,要复杂一些,我们会建立一个基于微信的聊天群,然后你们要安排一个专人,每天到群里讲一个冷笑话,要求必须是新的、没人听过的故事、段子。”
这个听起来不难,而且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找个新人来做就是了,但我还是有些隐忧。
“王小姐,容我确认一下,如果老人过身之后呢,这项服务要不要停止?”
“好问题。”王小姐点头,挥了挥手中的笔,“我会跟姥姥说,要购买你们一百年的服务,即便我们这些人不在了,这项服务也不会终止。我们也会另外成立一个专项的信托基金,来购买这项服务,只要你们公司存续,服务便继续。如果你们公司不在了,我们将由专人继续安排这项服务,并由家族成员安排监督。”
想到在一个全是逝者的群组里发消息,不由得让我感到一阵后背生寒,但我们这个行业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无可厚非。想到这里,我口头表示同意,王小姐摁了一下桌上开关,他们家的法律顾问走了进来,拿出拟好的合同文本,我大略看了一眼,转给老D,后面的事情交给他们专业人员去跟进吧。
走出大门时,天空还是阴沉的,我的心情也难以晴朗起来。
老D打来电话,“十万火急,我有个老师,姓李,快要过世了,他儿子联系我,说要我们帮忙,地址马上发给你。这是我亲老师,待我们那班人特别好,你一定给服务到位。”
老D一般不求人,老D如果求人,或者请人帮忙,那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李老师的儿子接待的我,三十多岁,文静修长,穿一件灰色毛衫,戴着围裙,接待我之前似乎在做家务。
“我是老D介绍来的,李老师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叫我则明就是。老D长我几岁,得喊声哥。他常来看我母亲,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他指了指围裙,“刚给我妈擦洗了一下,她不想住医院,希望把最后的时光留在家里。还有,说到遗愿时,她想到了老D,说这件事必须找他才放心。我们联系他,他推荐了你,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专家谈不上,处理得多就是了,李老师有什么心愿呢?”则明介绍了很多背景情况,线索、材料越清楚,处理起来越顺利。
“我妈说,想把她在星联网上的痕迹完全删除掉。”
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要求并不少见,其实有很多客户希望自己过世之后即被忘记,不愿被人提及、谈起。
我马上联系老D,让他把李老师的相关信息整理过来,没想到老D秒回,列表并不长,涉及的信息也比较普通,无非是参加学术活动,获得个人奖项之类。根本不用调动多少人力,只要拿到相应授权,发起相关流程即可,顺利的话三五个工作日就能完成。
要说这人,真是奇怪,有些人没做多少好事,却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事迹向全世界传播,有些人,人畜无害,做的也多是善事,却盼着身后不留下半点儿声名。
说不清,实在说不清。
我把情况讲给则明,则明同意,爽快地签署了授权书。
“我能见见李老师吗,问问具体要求,其实这也是我们服务的一部分。”
则明点头,推开旁边的卧室,一张桃木色的床上躺着一位老妇人,枕边是一本摊开的科学期刊和眼镜,床旁边是柜子,柜上摆着几瓶药,还有一束鲜花,另一侧的窗户开了半扇,被半透明的帘子遮着,有晚风轻轻吹进来。
看我的眼神,则明说了一句,“我妈嘱咐我不要关的,她说,窗户一关,这里和座坟似的。”
“哈,哪里也去不得,什么也做不得,这和待在坟里有什么区别?”李老师出声招呼,让则明和我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她按了一下按键,床头自动抬起来,方便她半坐着和我们说话。
“李老师,您的需求,则明和老D都和我说了,我也看过涉及您的所有信息了,负责任地告诉您,都可以清理掉,我们可以做到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李老师点点头,“想不到老D都已经这么能办事了,我眼里,他好像还是昨天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老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我就不同意,人也好,雁也罢,死了就是走了,走了就是没了,又何必留下一大摊东西要这个看看,那个读读,搞得自己能复活似的。”
许是说话快了,李老师连着喘了几口气,接着又说:“我父亲死那会儿,就要求马上安葬,所有东西都烧掉。我妈问为什么,他说,免得你们看了伤心。我妈说,老头子,你好狠心。结果我妈走时,她也是这么嘱咐的。她说,逝者要马上消失,给生者足够的空间,不要再试图霸占什么。
“所以,我才有了这个想法,把自己留存的痕迹都抹去,让我像星际间一粒微尘那样消失。不过,我也有个小小要求。”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则明也有些吃惊,看得出,李老师后面讲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生服务家庭,教育学生、子女,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一直渴望留些时间去星际旅行,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可不可以,在我死后,将一骨殖发射到太空中去,目标是某颗星星,比如说,这一颗。”李老师说着,打开科技杂志的一个彩页,上面画的是一片银河,上面是闪亮的一颗星,“这便是织女星了,汉诗里‘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说的便是它。织女星离我们差不多有25光年,在夏日的夜空中,也是最亮的几颗星之一。”
则明端来一杯水,李老师喝了两口,安静了一下,又迫切地张嘴,要把话讲完。
“儿子,你就放老妈去做一趟长途的旅行,你们要是想我了,记得抬头仰望一下夜空,我就在天琴座,是最亮的那颗星。”
从李老师家里出来时,天已经接近黑了,夜幕笼罩下,心情反而好了一些,可能是因为处理这单业务,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从前的经历。
不重要。
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涉及飞行器发射,需要打通关系,还要和星际管理局的联系人打好招呼,找个科研或者探测的幌子就是了。
我遥望着星空,暗暗想,这世间,你想要办成事情,就必须咬紧牙关,放手去干,莫讲什么道理,莫说什么应该。
对吗,爸爸?
网络入殓师:一种未来职业,专业处理客户生前留存的各类电子账号及网络信息,以期在物理和现实空间内得到合适处置,完成逝者临终前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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