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阳县下面的一个江南小镇上。民国五年农历十一月初五,平阳县江口镇一户大户人家,里院传来阵阵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我错了,爹,娘,我错了,不要打掉我的孩子,已经7个月了,不要,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留下这个孩子。”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拉着年长男人脚边的长衣衫,不停地向他磕头求情。

旁边的女人是她娘,也是频频落泪,用手帕不停擦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一句话都说不口,只能唉声叹气。

“来人,给她灌下去,孽畜。”一个怒不可遏的男人吩咐下人给女人灌药,丝毫不顾忌脚下的女儿。“白书瑜啊,白书瑜,亏你从小读书识字,知书达理,怀瑾握瑜,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想留下孩子。”

“他说了的,会来娶我的。”白书瑜躲避开拿药的婆子,又转头扑向大夫人的脚边,微微颤抖的身体,拉着她的裙摆,“帮帮我,娘,您不是最疼我的吗?” 她已然是泣不成声,尖厉的而嘶哑的哭声是那么的苦涩。

“听你爹的话,他不会害你的。那个男人如果真想来娶你,怎么会等到你肚子大了都没来呢?”大夫人试图抽出她握在手中的裙摆,却半天没有扯出来。

“你们这些婆子还愣着做什么?把药给我灌下去。” 年长男人生气地挥着手臂,厉声命令。

几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拉手的拉手,拉脚的拉脚,麻利而熟练的操作让白书瑜动弹不得,一个婆子固定她的头,一个婆子捏着她的嘴,抬手一碗打胎药一股脑地灌进嘴里,呛得她连连咳嗽。

“看着她,别让她把药吐了。”男人吩咐完后,不耐烦地甩手,冷哼一声,出了后院。没有用的孽障,差点就坏了他的事。

“你呀,就是傻,逛个庙会,认识个货郎,以为就是真爱啦?结果呢?他也不出现,还弄大你的肚子。”大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白书瑜面如苍白,盯着眼前的娘,为什么她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她想伸手碰碰她,可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汤药入肚,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发作。女人的额头上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已成了灰白色,如同将死之人。

女人躺在床上,血一点一点地渗透,打湿了下身。肚子已经疼到仿佛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一股力量往外拉扯,她感觉下身一滑,一个成型的婴儿被打落下来。

婆子抱出孩子,一看是个女孩,又倒着拍了两下,孩子哭出声来,居然还是活的。

“让我看看孩子,我就看一眼,就一眼。”白书瑜苦苦央求大夫人,“娘,求你,就一眼。”

大夫人叹了口气,心一软,把孩子交道白书瑜手里。她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红红的皮肤,细长的眉眼,正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呜呜哭着。她的孩子,她的女儿,舍不得,舍不得放手。

大夫人使了个眼色,婆子悄悄上前,想夺下女人的孩子,她把孩子死死抱在怀里。在争夺中,白书瑜看到孩子的左肩膀有三颗并排的黑痣。婆子夺下孩子后,就往外快步走出。

白书瑜凄厉地大叫一声,身子一软,让人措手不及,晕了过去。

2

女人如父母所愿,嫁给赤溪镇门当户对的殷实人家赵家,家族的事业也节节攀升。

赵怀志对她很好,只是她无法再生育孩子了,上一次的落子已经严重地损坏了她的身体,一直无所出。

“你要纳妾,我没有意见,只希望我的位置不变,我们两家才能长长久久合作下去。”白书瑜看着赵怀志,淡淡笑着,温柔说着,但是语气里有不可不容拒绝的决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赵怀志点头应着,眼神中闪过复杂的了然,转瞬即逝,“书瑜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好,我相信你。”她淡淡一笑,然后看向别处,"你去忙吧,我累了,想休息会儿。

“那你先休息吧,等晚饭时间我再叫你起床吃饭。”赵怀志说道,随即就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白书瑜静静坐在屋里,脸上的平静之色渐渐消失

于是赵怀志开始频繁纳妾,希望有后代来继承家族。但是男人的小妾们没有一个能怀上,去庙里求神拜佛也没有用。

白书瑜看着这些跟着男人进进出出的女子,跟身边的奶妈说道,“你知道的,该怎么做。”

“放心,小姐,药都是准备好了的,任谁也怀不了。”奶妈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白书瑜微微一笑,既然神佛不帮她,她没孩子,那就让神佛谁也帮不了,都别生。

夏日的雨天,园子里的池塘宛如一副淡淡的水墨,雨点落入泛起点点涟漪,锦鲤倏而游走了,氤氲的水气罩着这园子,浓得化不开。她靠在木栏杆,安静地看着池子里的锦鲤。她已经忘记那个对爱向往的女孩,选择当下沉默了,沉默了多久,自己也忘了。

她只是依稀记得,前几天,在平阳县城里,她坐在饭店二楼,看到货郎陪伴微挺肚子的媳妇甜蜜归家,心中的微微痛感。

这种痛感,是徘徊在得与失之间,过去的甜蜜和现在的陌生反复地重合, 让她五味杂陈,心里百感交集。

她的孩子没有了,他却有了孩子,心中恶念萌生,转身离开,留下决绝的背影。

那日后,她垫上棉花,装成怀孕的样子,真的很像。

“怀志,我怀孕了。”白书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对着身旁的赵怀志轻柔说道。

赵怀志一愣,看向白书瑜的眼神有点迷惑。

“我怀孕了,已经有两三个月了。”白书瑜看着他,再次肯定地说道。

“哦,是吗?那太好了,我要当爹了。”赵怀志高兴坏了,她也很高兴,因为就快有孩子了。可是她还是想念那个被抱走的女孩,温柔地想念,现在的她应该也一岁多了吧,应该是满地跑了,也应该会叫娘了吧,可是她娘却找不到她了。

3

“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白书瑜问道奶妈。

“放心,早办好了,你就好好等着抱孩子吧。”奶妈笑嘻嘻说道,小姐是需要一个孩子,才能真正巩固如今的地位。

民国六年农历八月初二辰时,货郎的媳妇死了,死于难产。

产婆告诉货郎他媳妇死了,孩子也死了,不吉利,必须孩子扔到河里,让河神把他带走,而货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那个死去的可怜孩子,只能悲伤地埋葬了媳妇。

而白书瑜在农历八月初二当日下午,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赵少珩,寓意年少有为,君子如珩。

“宝宝,你知道三国割据,东吴锁梦吗?”

“宝宝,你知道南朝更迭,塔庙依然吗?”

白书瑜很爱这个孩子,恨不得把她所学都教给他,哪怕他不是亲生的,她也非常爱他。

走过春夏,流去秋冬,她那润滑如丝的秀发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白霜,而男孩也慢慢成长为一个男人。

“娘,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她是我同班的,我想娶她。”男孩从省立中学回来后,欢喜地跟她说,“我第一次看见她,隔着窗栏,瞧见了她,就像繁星坠入眼里,我就看不了其它人。”男孩诗一般地描述了他的一见钟情,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白书瑜看着已经比她高一个头的孩子稚气地跟她说喜欢的女孩,跟她说想结婚生子,她的男孩已经长大了。

“那你把她带回来,让娘看看。”白书瑜温柔地回应儿子,“她家是做什么的?”

“就是一个普通家庭,她爹好像是个小掌柜。”男孩还在兴致勃勃地跟她聊着。

“小掌柜?”但是她瞬间觉得索然寡味,起身说自己不太舒服,走出了男孩的卧房。

男孩的一番话,把女人心底那些藏在过去,埋葬的碎梦,又重新挖了出来,血淋淋现实再次地呈现在女人的面前。她曾经也爱过卑贱的人,以为真爱可以战胜一切,可是呢?

此后,她一直避开这个结婚的话题,还暗地里给男孩相上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

男孩发现后,以死相逼,生生质问她,“娘,家里不需要我联姻,为什么我不能要真正的爱情?难道门户不当,就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少珩,门不当,户不对,你们即便真的在一起,也会痛苦的。”她苦口婆心劝道。

“儿子大了,他要怎样,随他吧。”赵怀志反而站在儿子这一边。

这句话给白书瑜当头一棒,她不可置信,看着赵怀志,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初八,三书六礼,八台大轿,十二件礼,新郎驾着洋马车接回了新娘,全家人还合影了全家福照,只缺新娘的爹。据说是不想让新娘丢脸,让大家知道新娘还有个掌柜爹,干脆出远门去了。

白书瑜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儿子找的这个小媳妇,让她丢光了脸面,如果今天新娘爹来参加婚礼,她应该不会出席。

4

婚后的小夫妻琴瑟和鸣,煮酒烹茶,好不自在,好不快活。

欢快的笑声总是从后院传来,扰乱白书瑜的心绪。她知道应当为儿子高兴,但是心中那千回百转的情绪,莫名涌动,总是提醒着女人,她嫉妒了,嫉妒她的男孩被抢走了。

她是看不上这个新媳妇的,身份低微;她鄙夷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识情和知书达理,缺乏教养;她甚至讨厌她的直爽和活力,那是暮气沉沉的她从来没有过的。

这个女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她厌恶的,她只是一直在克制。可女孩是真的喜欢她,除了平日的问安奉茶,还经常跑过来跟白书瑜聊天,居然还聊到自己的养父年轻时的爱情。

“我爹年轻时,长得很好看,还跟一个小姐相爱了,可惜那小姐不是真心的,最后驱使下面的奴仆还把我爹给打了。最后,我爹才彻底死心,娶了我娘。但是,我知道,现在他的心里都是有这个小姐的。”她津津有味地聊着所谓的过去趣事,殊不知,这天真的聊天让白书瑜更看不起她。

“既然你爹那么爱那个小姐,就应当排除万难娶到她呀!”她软软说道,心里带着嘲讽。

时光印染,民国二十五年,外面战乱纷纷,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一腔热血的男孩为保家卫国,加入了国民党的抗日队伍,去了前线。

白书瑜拦不住,只能天天拜佛祈福。但是神佛是帮不了她的,儿子战死沙场,只发给了她一个国民革命军光荣证,她养了19年的儿子只换来了一个小本本。

她病倒了,唯一的支撑没有了。

白书瑜躺在床上,看着眼前进进出出的女孩,流露出怨恨的神情。

“奶妈,对,是她,就是那个扫把星。她来了,我儿子才会死去,都是她的错。既然儿子死了,那就让她去陪着他吧。”

“小姐,她毕竟是你儿媳妇呀!”奶妈有些于心不忍,劝道白书瑜。

“不,我儿子一个人孤孤单单,让她去陪着他,让她去。”她冷淡说道,平静如水的面容让奶妈有些害怕。

女孩以偷人的罪名被上报给了族长,族法严厉,宣布沉塘示众。

沉塘的那天,女孩的父亲赶来求情,希望能放过女孩。原来她的父亲是他,曾经的负心人,白书瑜看到那个熟悉的货郎早已不复年轻时的英俊,甚至是苍老和颓败。

白书瑜冷冷一笑,跟旁边的族长耳语几句,几个壮汉上前捆绳,女孩绝望地拼命挣扎,“娘,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你去吧,陪陪他。”白书瑜平淡地对女孩说道,仿佛就是温柔的劝慰。

“我恨你,我恨你。你会有报应的。”女孩身上的衣服在反抗中被撕破了,露出肩上并列的三颗黑痣。

这三颗黑痣仿佛一记重锤砸在白书瑜心里,她茫然失措,仿佛失音了一般,又好像麻木了一样,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她想去阻拦,可是被人拦下来,她怎么能说得出口,这是她的女儿,被她自己诬陷沉塘。

眼中那呼之欲出的泪终于流下来,女人在这恍恍惚惚间,又看到那些被尘封的过往,凝固一切悲伤的画面,挥之不去。

女孩被沉塘在赤水河里,巨大浪花溅起,涟漪一圈圈阔散开,女人也随着这涟漪坠入黑暗中,找不到出路,沉没。

墨黑色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慢慢流淌,水汽氤氲,沉重而黯淡,平静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