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是昨天的下篇,不过你们也不用急着退出重新看,就在这听我简单介绍,也可以无缝连接昨天的剧情,继续欣赏今天的故事——
小医生谢无界,跟着老医生李景春学习医术。
谢无界怀疑患者母亲是杀人凶手,景春老师却告诉他,不要管。
谢无界因此对老师的意见很大,之前他就觉得,这个老头对病人说话态度不好,宁肯嗑花生米也不愿对病人多说两句。现在遇到“命案”还不管,形同包庇杀人犯,太不称职了!
年轻的谢无界,不光嘴上抱怨,行动上也要整顿职场,马上就给老师举报了。
很快他就后悔了。
他听说景春老师不仅因为举报离职了,而且不久后就去世了。
谢无界很想问景春老师,为什么要帮一个杀死绝症儿子的女人“撒谎”。他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遇到了一个类似的求助,他将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医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绝症,是一个秘密。
几乎每一次诊断出绝症的时候,主治医生都会再三确认,患者有没有家属同伴。可以的情况下,总是先通知家属,再由家属决定要不要告知本人。
但我的老师,急诊科医生李景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胎。他总是因为把噩耗告诉患者本人而遭到投诉。
投诉他的那对父母我也见过,当时人家在办公室里泣不成声,“他才23岁,那么年轻,知道了以后,后面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结果景春老师前脚把家属送走,后脚就连夜找患者谈话。处理投诉的主任也特别无语,“这件事跟你到底有啥关系呢?”
景春老师一言不发,就是不认错。
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又问了他一回,他对我说:“他(病人)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早早告诉他,是为了他能更好地规划有限的生命,做想做的事。”
他好像很疲惫似的,迅速揉了一下眼睛。我意识到,他哭了。
一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景春老师已经确诊了癌症。
如果说绝症是一个秘密,景春老师才是最好的保密者,我们整个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发现,眼前的战友,竟然也是病人。
直到最后一天来临之前,他都坐在急诊室的办公桌后,看着一个个病人来来去去。
病人们问他:“医生,我该怎么办?”
而他,也在等待病人们给他一个答案:“成为病人,我该怎么办?”
听到李芹故事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景春老师。
当时我已经结束轮转,离开急诊科,但孙春礼杀死儿子的事情还没有事发,景春老师也没有辞职。我碰到郁闷的事、有意思的事,时不时会给他发个消息聊一聊。
那两个月的师徒相处给我留下一个印象,在这个医院里,总有一些疾病以外的事情,别的医生都不会在意,甚至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但他会在意,我也在意。
比如这个李芹。
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压根就不是我们科的病人,第一次见她,就是抄着一摞检查单来兴师问罪的。
她说我们医院的血检结果是不是有问题,明明她吃了两个月的药,为什么乙肝检查结果还是小三阳。
我询问得知,三个月前她在我们这查出乙肝小三阳后,找医院外某个医生开了一种据说一个月转阴的“特效药”,花了两万块钱,再检查还是阳。
我告诉她,她找的那个医生恐怕是个骗子,目前市面上不存在保证转阴的“特效药”。
看着她失望且充满怒气的眼睛,我想起景春老师说过,“要给予患者希望”,于是又补了一句,当然看你这个情况,已经属于医学上的“临床治愈”,对生活没有影响,经过一段时间的抗病毒及干扰素治疗,是有可能转阴的。
可惜,事实证明,景春老师教的招数很少能解决问题,往往还会节外生枝。
得到解释的李芹非但没有感激,还得寸进尺地要我把这段话写下来,签字保证。被我赶出去后,没过两天又挂了个号来了。
这一次,她非常冷静理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我意识到自己麻烦大了,因为我真的有点想帮忙了。
李芹告诉我,其实她也不是非要一个阴性检查,她最想要的,就是让她妈妈安心。
3年前,她妈妈确诊了胰腺癌,现在就在我们医院住院。
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所谓的“接受治疗”,大概就是吊着一口气。李芹说,她妈妈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她考公上岸。
其实从妈妈生病那年,她就开始考了,只不过前两年都没考上,今年是最接近成功的一年,笔试第一、面试第二。
没想到名单公示期间,有人告诉她妈妈,她被别人举报了患有小三阳。所以她才这么慌张,想要在体检前确保自己转阴,通过公务员考试,让妈妈放心。
我理解李芹的孝心,可也觉得她妈给她选的这条路可能真有点不太适合她:“你和举报你的那个人是不是都不知道,小三阳患者只要肝功正常,是可以正常入职的?”
李芹的脸上先是迷茫,接着眼睛噌地亮了。
我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示意她问题解决了就出去吧,李芹却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个保证,保证我能安全上岸?”
被我拒绝后,李芹在我下班的时间,抱着一大袋零食,再次堵住了我:“谢医生,就是那个作证的事……”
见过给医生塞红包、送烟送酒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送零食。我大为震撼,赶忙手舞足蹈地把东西扔回去:“不是给你说了吗,有规定背书不用我作证……”
话没说完,李芹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不是的,不是给单位作证,而是给我妈作证,证明我一定能上岸,再别让她担心了……”
我犹豫了一下:“具体要怎么证明?太离谱、违反法律的我可不干。”
李芹说:“我妈特别相信医生和领导的话,你只要扮成医生的领导,把你给我说的那些大道理说给我妈就行!”
这是撒谎啊。她看我有点退缩,又开始把零食袋子拼命往我手里塞:“我保证不会有人录音,也不用你负责,只是想让我妈能安心治疗……”
看着她眼里的泪,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景春老师为什么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孙春礼母子遮掩。也许不需要任何礼物,只需要像我一样,看到一双无法拒绝的眼睛。
治病救人,这一刻,我的病人是李芹,我要治的是她妈妈带给她的心病。
我翻了翻零食袋子,从里面捡出一袋辣条收下:“什么时候去?”
李芹的眼睛瞬间红了:“现在!现在行吗?我妈刚打完针,是最清醒的时候。”
我和李芹一块穿过病区去癌症病房。陌生男女走在路上很尴尬,我主动搭话:“你考公成绩不错啊,很厉害。”
李芹看起来并没那么高兴:“其实公务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有很多的限制。”她叹了口气,“都是父母辈的执念。其实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问:“你不想当公务员?”
李芹语气变得有些冷:“说实话,我讨厌公务员,是我妈喜欢。”
我被怼得有点莫名其妙。闲聊天而已,这么大火气?
转念一想我也理解了,照护绝症母亲三年,李芹承受的压力大概早就到了临界值,尤其母亲还一门心思要安排她的未来,她肯定有很多怨气。
可对面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我也没法说什么责怪的话,只好闭上了嘴。
很快到了病房门口,为免让李芹妈妈觉得我是她带去的,李芹叮嘱我不能跟她一块进门,自个先进了病房。
我有点紧张,走到护士站照了照镜子。胸片上标着我的科室和职称,赶紧卸下来;口袋里插着一支笔,哪有领导这么带笔,我把笔也放下。
左看右看,又把白大褂的扣子也解开,露出平时总藏起来的过劳肥的赘肉,这样看起来更像领导了。
电脑跟前的护士都看呆了,问我干嘛?我用院领导的口吻轻飘飘地说道:“你继续干活,我来看个朋友。”
不用想,护士肯定在冲我翻白眼。
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敲了敲门,走进病房。一进病房,就看见李芹红着一双眼睛,回头看我;她面前病床上的阿姨眼睛也红红的。不知道她们刚才在说什么,两个人都哭了。
我假装不认识她们,瞥了一眼就掠过去,从最里面的病床开始一张一张床查名牌,直到看到李芹母亲这张床,作势确认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着她:“你是李芹吧?”
不得不说,李芹的演技很有天赋,她眨眨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对,我是李芹,您是?”
我本想自称主任,但转念一想,李芹的母亲得的是胰腺癌,估计会诊见过不少主任,容易露馅,“我是”说到一半,卡了一下,换成了院长助理。
我清了清嗓子对李芹说:“你这几个月反复多次地做乙肝五项检查的原因,我院已经从相关科室了解了,你的这个做法不可取哈,也没有必要。”
我板着脸,先是解释了乙肝的原理,又解释了什么叫“临床治愈”,抛出一大堆名词,最后着重强调,这一情况并不影响考公。
李芹的母亲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打断我:“真的吗领导?可是她婶婶打听到已经有人举报我女儿小三阳这个问题了……”
我故意看着李芹问:“这位是?”
李芹母亲抢答道:“我是她妈妈,领导,你可得给我女儿解决这个问题啊,她很优秀的,笔试第一名,可不能因为这个把她刷了!”
我露出一个成熟稳重的微笑:“您别担心,李芹的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上会了,我们会以医院的名义出示健康证明,来证明李芹的身体能胜任岗位。”
李芹妈妈看起来感动得快哭了:“太感谢了领导,您真是我们家的救星,真的。”她抓起床头柜上别人送给她的果篮补品想递给我,我哭笑不得地拒绝。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骗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告辞,临转身的时候,李芹妈妈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快要死了,你不会骗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她的眼睛颜色有些灰,直直地仿佛能看到我心里去,手的力气虽然不大,可是那种久病的冰冷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差点被看得心虚了,连忙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这可是善意的谎言,是她女儿拜托的,我心虚什么!
我保持微笑:“您放心!医生的天职是帮助患者,帮助的面很广,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
李芹母亲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动作很慢,好像力气已经被抽空。
为了避嫌,李芹没有跟着我出来,我独自走出病房,长舒了一口气。紧跟着第一件事,就是想赶紧找个理由,把这个小故事炫耀给景春老师。
我翻了翻门诊病历,不久前老师挂我的号开了3盒塞来昔布,说是预备痛风犯的时候止痛用,自己的工号开太多被警告了。我虽然给他开了,但这个药还是得他自己去缴费拿药,一翻病历果然,他还没来得及去拿。
我立马发了一个语音,装模作样地提醒他:“景春老师,你别忘了缴费拿药,你挂的的是员工号,超过24小时就缴不了费了。”
他刚回了个OK,我就将语音电话打了过去,随便聊了两句后,就开始讲述自己为李芹撒的谎。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开始写作,就无师自通地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讲故事,而景春老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听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会随着你的叙述而波动,会在到位的地方捧哏。
最重要的是,他既明白这件事的困难,也不会泼冷水地批评我冒了风险,我完全相信,他会支持我做这件事,而他的肯定对我来说也特别重要。
果然,故事的全程景春老师听得聚精会神,连连夸我。讲到结尾的时候,我看他开心,忍不住故意问:“景春老师,你之前不是说不能对病人有所隐瞒吗,不知道这次算不算?”
景春老师一点没生气,笑嘻嘻地说:“对啊,不能有隐瞒,但这次你的病人是李芹,而不是李芹的妈妈啊。”
我说:“你不老说我当泥菩萨吗?”
景春老师继续捧我:“你这是泥菩萨吗,你是大罗金仙啊。”
我们在电话两头哈哈大笑。
我多希望我是大罗金仙,一个小小的谎言,就真的能解决问题。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从睡梦中被电话声惊醒,接起电话,就听到那头断断续续的哭声:“谢医生,我妈妈快不行了,但是一直有口气吊着,我妈太痛苦了,你再帮帮我好吗?我求你了……”
原来,一个月前,李芹的妈妈放弃了治疗,回到了老家的老房子里“养病”。大概在三天前,她的身体状况恶化到了极致,但人似乎就是吊着一口气。
李芹说,妈妈一直嘟嘟囔囔的,看起来痛苦极了。家里有老人告诉她,这肯定是有什么愿望没了。
他们把所有家人都叫了回去,李芹妈妈还是不肯闭眼。李芹就想到了我,这几个月里唯一和她说过话的外人。她想求我再去见她妈妈一面。
我试图告诉李芹,这理由听起来有点荒谬,可李芹听起来完全崩溃了,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话,只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和她最开始吃“特效药”治乙肝那个绝望一个劲儿。
听着李芹的哭声,我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李芹专程开车来接我。见到我,除了点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感觉她太累了,也不敢搭话。
车开了很久,突然,我听到李芹说:“谢医生!你说,人是不是应该为自己而活?”
这么突兀又抽象的问题,我哪能回答得了。我转过头看李芹,发现她并没有看我,仍然看着窗外。显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出神似的说:
“自从三年前,我母亲病了,我就一直照顾着母亲,寸步不离。我放弃了武汉的高薪工作和恋人,回来陪着妈妈,卖了房子、车子,跑了无数家医院,看了无数的大夫,甚至在北京协和做了手术……”
她神经质地敲打着膝盖:“现在我站久了膝盖就疼,还必须睡行军床才能睡得着,全是这几年落下的病。”
“如果这一切能换来妈妈康复,我心甘情愿,但……”
“本来还能跟我爸互相撑一撑,结果去年,我爸自己喝酒喝出了脑溢血,喝进了ICU。”
“谢医生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是我妈第一次化疗,她恶心得在床上吐,而我爸在ICU昏迷不醒。我两头跑,签了无数的同意书。”
“ICU 的大夫告诉我,人快不行了,让我穿衣服看我爸最后一眼……那天,那天我穿着靴子,隔离鞋套怎么都套不上,套一个、烂一个,我光着脚闯进去时,我爸已经走了。”
“我还在ICU的门口哭的时候,我们家亲戚在商量我爸能不能入祖坟,因为我家就我一个闺女,按规定我爸入不了祖坟。”
“我忍着哭,去妈妈的病房,让她多吃点,休息好,明天还要化疗。我妈嫌弃我,说我熬的汤没有我爸熬得好喝,我们吵了一架……那晚是我三年来,我和我妈第一次吵架……”
“后来她还是知道了,知道我爸没了,打那以后,她就像疯了一样,逼着我考公……我知道,她是怕她走了,我一个人没依靠。”
“我脑子笨,每天看12个小时的书,连着考三年才考上,我真的不想再……”
“我照顾妈妈,什么都做,做什么都不对,她要我考公,要我嫁人,我也是一个人啊!”
她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包里,整个人神经质地抽搐着。
母亲的病像一个黑洞,她把自己的时间,甚至自己的人格都扔了进去,最后还要放下尊严,来求陌生的我去帮忙。她已经濒临崩溃。
我以为很成功的那个小谎言,在这痛苦面前,根本杯水车薪,像一针小小的止痛剂。
要想帮助我的病人李芹,唯一的方式,似乎就是“斩除”她的病灶。
客厅里坐满了李芹的亲属,角落里有张八仙桌,上面有个还在燃香的香炉,后面是一个黑白的人像。
我没有经历过亲近的人去世,一般医院里快要去世的人,也会被家属带回家中,我见过病床上迅速的死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弥留之际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人临终的那一口气,是多么长、多么久。
李芹的母亲比之前见的那次要瘦得多,都有些脱相,她闭着眼睛,嘴一张一合的,像是说着什么,那样子甚至有点可怕。我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会说,感觉她很痛苦了。
我凑近李芹母亲的耳朵,大声说道:“伯母,我是那天的院助,之前咱们见过的,李芹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妥了,你放心吧。”
李芹母亲原本放在两侧的手突然胡乱抓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感觉到我的手被她狠狠地捏着,我差点痛得喊出声来,接着,抓着我的那具身躯狠狠一颤,手松开了。
她走了。
李芹对上我抬起的目光,瞬间放声大哭。
亲戚们冲上来围住逝者,我默默地退出去,走出门,抽了根烟。
还在景春老师手底下轮转的时候,有一回,科里组织为一个植物人病患募捐,景春老师来问我有没有捐款,我们顺带就聊了聊那个病人。
那是我们医院很有名的一个“债主”。4年前,他因中风被好心人送来医院,但送来得太晚,人还是成了植物人。
入院时,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手机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后来又一睡不醒,派出所也没查出来这个人的身份,出院都不知道往哪送,人就只能不明不白地住在医院里,靠大家捐钱接济。
景春老师告诉我,其实,这个人不一定是“无名氏”。
之前有一小段时间,这人的病情好转,转入普通病房,当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看起来是他女儿辈的年轻姑娘,每天会来给他捏腿、擦身。
但是每当医院问他们什么关系,这个姑娘就说没关系,她看他可怜,来帮帮忙。
很多人都怀疑,但也不能把人押去做DNA鉴定。后来这个男人病情再次恶化,又进了ICU,这个姑娘就不怎么来了。
有一天早上,他交班的时候,碰见这个姑娘跪在门口,给他们所有人磕了三个头。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她。
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一个过分好心的路人,还是一个过分冷酷的亲人。
景春老师最后点评了一句:“人的身体还是太坚韧了,最后一口气,要吊那么长时间,这段时间对家人来说,大概就是地狱。”
一个人不愿意忍受地狱,逃跑了,实在是无可厚非的选择。
而李芹留下来了,为她患胰腺癌的母亲争取了三年,精疲力尽,最终迎来一个必然的结果。这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我低下头,写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发给景春老师,最后一句话是:“景春老师,你说的对,久病确实会将亲情拉入地狱。”
上一条短信发出去,景春老师一直没有回复,也没有再因为别的事情联系我。
我时不时就会点开空空的聊天框看看,越看越心里打鼓,是不是我说的这句话太丧气、太绝对,老师看了失望了?
我有心想转移话题,甚至收回这句话,却又一直没有找到由头。
大约一个月后,有天中午,我正因为偷吃外卖在办公室里和我妈拌嘴,听到背后传来敲门的声音。一转身,是李芹,手里抱着一沓纸,正在门口张望。
我跟我妈吵得正酣,摆手示意她等等,继续对着电话那头说:“外卖偶尔吃一顿没事的妈,还能增加点防腐剂,嗝屁了以后能存的时间长一些。”
我妈嚷的声音全诊室都能听到:“你妈我还在呢,你左一个死了右一个死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嘎嘎直乐,一直拌到我妈抛下一句“我不管你了”,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转过头看,李芹站在我身后,已经是满脸泪水。
我吓了一跳,她也有些尴尬,匆匆抹了一把眼睛,勉强笑着说:“你应该听你伯母的话,他们岁数大了喜欢找人说话,平常没人和她们说话的。”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母亲,心中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问她来做什么的?
她说来复印母亲的病历,去办死亡证明,顺便来看看我。
我不知道怎么寒暄,找了一个话题,问她考公务员的事情没问题吧。
她低着头告诉我,被刷下来了。
“他们没用小三阳的事情,说工作临时加要求,要去艰苦地区出外勤,男生优先,取了第三名。”
我张口结舌,努力了好半天才说:“还,还有机会的,省考、公务员、教资你都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回武汉去。”
李芹苦笑一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太窒息了,我在家里呆着什么都学不下去。”
我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她笑了笑,拿出一袋零食放在桌子上,对我说:“谢谢你!谢医生,感谢你帮助我母亲完结心愿。”
她说:“我不会再考公务员了,我要去当老师,我会向我妈妈、爸爸证明,我靠自己也能过的很幸福。”
“水终将会流向大海,我也终会和父母见面的。”
她温柔地笑着,眼中全是对母亲的思念。
李芹母亲苦撑的这三年,真的不如没有吗?我突然产生了怀疑。
李芹走后,我拿出手机,又点开和景春老师的对话框,犹豫许久,打下一句话:
“景春老师,你给病人说的话也是对的,久病的这段时间确实可以给活着的人带来力量。”
但景春老师还是没有回我的消息。
差不多半个月后,我终于从朋友的口中得知,我和景春老师一块见过的那个病人孙祥,被确认死于他杀。而景春老师由于打出了一张病逝的死亡证明,被怀疑渎职,已经被迫辞职。
我当时留存的一些信息,成了锤死景春老师故意包庇杀人犯的证据。
景春老师从头到尾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我想他一定是很讨厌我,大概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冲动之下删除了他的好友。
5月份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接起来就是一句:“臭小子,为啥删我微信?”
我激动地喊了起来:“景春老师!你怎么辞职了?你现在在哪?”
过于兴奋,以至于我忘记自己明明知道他辞职的原因,甚至忘记自己应该心虚。
景春老师也完全没提那件事,大剌剌地说:“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让我请客吃饭吗?明天中午,医院对面湟源里脊见。”
我一口答应,完全没有思考为什么时隔这么久,景春老师会突然约我。
再一次见到景春老师,他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啤酒肚几乎都没有了,抱着个大箱子,还戴着个鸭舌帽,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在我对面坐下,我们打了招呼,紧跟着就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敢问他辞职的事。毕竟景春老师被逼辞职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甚至不敢直视他,怕看到他的表情中有失望。
过了好半天,还是景春老师先打破了僵局:“还得谢谢你呢,你给我推荐的那个旅游软件,特别好用,我辞职以后带着女儿和老婆去了很多地方。”
我看他故作轻松地笑着,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景春老师,孙春礼的事,是我出卖了你。”说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
我听见他笑了:“你知道做老师要有什么觉悟吗?”
我抬起头,看见他瘦得两腮都凹进去的脸,几乎挂不住的勉强的笑意,他眨眨眼睛,做了一个手势:“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后你有了学生,也得做好被‘拍死’的准备啊。”
我知道他这么开玩笑,就是真的没有记恨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故作严肃地瞪我:“言归正传,你为啥把我删了?”
我不好意思了,立马岔开话题,探头去看他带来的箱子:“景春老师你箱子里是啥?”
景春老师打开纸箱,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
“这是我的听诊器,准备送给你的。你记得那次说噎疼实际是心梗的病人吗?咱们虽然是外科系统,但心脏、肺的基本听诊还是要注意的,有时候可以预防大风险的出现。”
“这是我的钢笔,也送给你。”看我有点不解,他瞪了我一眼,“这可是英雄牌的,要900块钱呢,拿着,别再四处摸人家的用。欠人情比欠钱还可怕,不要被别人拿捏。”
“我给你买了两本书,一本头面部的断层解剖,一本头面部的常见手术讲解。”
“你的问题很多,我捡重点给你说,最严重的就是解剖。你手术的切口不整齐,是因为你不敢下刀,而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你不知道刀的下面应该有些什么。”
“这个弱点还造成你阅片有很大的问题。这两本书,你带回去要好好地看。”
“还有,小谢你也得开始考虑职称的晋升了。”
“你的学历就是你另一个弱点。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家境并不宽裕,有孩子、媳妇也有老人,直接去上全日制研究生不太现实,你可以考虑两条路,一是考个在职研究生,二是去参加援非医疗队。”
这不是景春老师第一次跟我提起援非医疗队的事,我好奇地问:“景春老师,要是有机会的话,你想不想去非洲?”
景春老师笑了:“会啊,去那,去做一名真正的医生,像《医龙》电视剧里龙组的主刀一样。”
那时候我还没看过《医龙》,只能假装听懂地点头。
景春老师还唠叨了很多,不要盲目自信,不要给病人瞎许诺,不要做没有把握的手术,不要充当救世主……
说到一半,他又自己反驳自己:“但是,如果一切都按照教条、规则来做,你可能是个合格的医生,但你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
那天景春老师说了很多很多,很多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聊到最后,甚至都没了可聊的话题,仍旧坐在座位上,舍不得离开。
他给我看他的全家福,他的女儿叫甜甜,他抚摸着照片,轻轻地说:“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就是没好好对家里人,真正想弥补的时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回答他说:“日子还长呢。”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4个月后,我收到了景春老师的死讯。
他们告诉我,他是自杀身亡的。
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他就确诊了癌症。他为妻子女儿存下了一笔重疾险的赔偿款,辞职陪她们去了很多地方玩。最后,在疾病剥夺他的理智和温柔之前,离开了。
我没有敢问他具体是怎么自杀的。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崩溃得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
一些我以前没有听懂的故事,到这一刻,才有了答案。
一年前,我和景春老师一起出急诊,去接那个名叫孙祥的肝癌患者,赶到现场却发现患者孙祥已经死了。
现场唯一的另一个人,死者的母亲孙春礼,不让我们做任何检查,只要求我们立马开死亡证明。
当时我觉得不对劲,景春老师却坚持不报警,最终也因此事被辞退。
那时他给我讲过这对母子的故事,我以为只是为了劝我别多管闲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故事对他意味着什么。
其实这个家里,景春老师最早认识的人,是孙祥的生父,孙春礼的前夫,李友德。
当时的景春老师刚刚经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因为一场失败的手术,从外科指导被打回肠胃外科。而李友德是肾内科的老病号,因为肾科人满为患,住到了他们病房。
借床的病人一般都是挂床透析的患者,通常做完透析就回家,但李友德不一样,一周透析三次,他基本上都住在医院。
一来二去景春老师也听说了,这是个没有家的男人,因为无底洞的透析,家人都放弃了他,他除了医院无处可去。
后来有一回,景春老师晚上查房,一开灯,看见“孤家寡人”的李友德竟然和一个中年女人抱在一起。景春老师吓了一跳,李友德也像被老师抓包谈恋爱的学生那样,慌忙地推开了女人。
他给景春老师介绍说,这是他的前妻孙春礼。
多年前,他和孙春礼因为工作调动异地而离婚,孩子孙祥跟了前妻,还改了姓;他则再娶。现在听说他生病了,前妻就来看看他。
没人的时候,李友德跟景春老师炫耀,这就是患难见真情,离婚了又怎么样,兜兜转转几十年,孙春礼还是离不开他。
孙春礼则说屁的患难见真情,俩人当年离婚是因为李友德出轨,她现在就是来看前夫遭报应的。
即使在医院这么见惯人情冷暖的地方,这对中年前夫前妻的爱恨情仇也一定是当时备受关注的八卦。大部分人等着看孙春礼手撕负心前夫。
结果狗血戏码没看到,却看到孙春礼越陷越深,从偶尔看望,到每日三餐,到最后李友德病情加重住院,她也跟着搬了进来。
她嘴上还是说自己并不心疼前夫,只是多打一份护工的工而已,她在这照顾每一天都问李友德要钱的,收费相当不便宜。
可医生都熟悉这种模式:病床前最殷勤的不一定是爱人,也常常是“债主”。情感债也一样。那一辈的女人习惯了奉献自己,甚至会通过以德报怨证明自己的价值。
也是那段时间,景春老师第一次见到了两人的儿子孙祥。
当时的他和我们见到的那个病人完全两模两样,又高又壮,红光满面,冲到医院来问他妈要生活费,还指着他生父李友德的鼻子骂你为什么还不死。
后来景春老师才知道,孙祥当时正在家全职考公。他恨生父李友德,倒不全是为了帮他妈打抱不平,主要是因为李友德占了他妈的时间和金钱,他能分到的就少了。
孙春礼一个女人,供养着这两个男人。
占了便宜的李友德,还在儿子走后故作无所谓地和别人抱怨:“现在的孩子,记不住别人的好,小时候我对他比他妈妈好多了,从来不骂他。”
而孙春礼仍然“执迷不悟”。景春老师听到医生们私底下传说,孙春礼正在打听,能不能把儿子孙祥的肾换给他爸爸。
就算再救死扶伤的医生也看不下去了,明里暗里提醒孙春礼多为自己考虑。
直到一天早上,景春老师打开茶水间的门,看见李友德倒在茶水间的血泊中。
鲜血从他的手腕喷出,洒了他一头一脸。
他试图咬腕自杀。
被抢救过来的李友德抓着医生说了很多很多。
他说其实每次透析的时候,他都非常难受,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冷。每次透析,他都想死。
每到那个时候,他脑海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你也配?你抛妻弃子,欠春礼娘俩这么多,他们人这么好,你这样的王八蛋,配这么轻轻松松痛痛快快地死了?
像他这样的绝症病人,根本不可能贪恋生命,享受前妻的照顾。他活着,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个罪人,他必须活着,接受这所有的痛苦,这是他必须服的刑,他罪有应得。
我不知道景春老师发现自己患癌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起李友德这些话。
他会不会想问:难道我是个和李友德一样的王八蛋吗?如果不是,那我还要去忍受酷刑一般的生命吗?
谈话的最后,李友德自嘲地笑,他说他当然也知道,这种自我惩罚对孙春礼母子没有什么现实意义,“我还得给他娘俩留下三瓜俩枣,不能都给你们医院了”。
没过多久,李友德就笑嘻嘻地跟着孙春礼出院了。大概半个月后,孙春礼带着一盒喜糖来看望景春老师。
她说,李友德已经去世了,走之前他们俩重新结了婚,李友德给她办了一场盛大浪漫的婚礼,还把名下唯一的房产留给了他们母子。
婚礼的时候,李友德交代过她,他们的喜糖,一定要送给景春老师一份。
说话的时候她表情淡淡的,没有悲痛,也没有怨恨。
大概是因为那喜糖看起来就廉价又难吃,景春老师最后也没打开。
本以为这就是和这家人的最后一面,没想到调到急诊后,一个午夜,景春老师又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孙祥因为应酬喝酒喝出了急性胃出血,被同伴送来了医院。
这孩子还真的考上公务员了,可是好像仍然过得不太好。
当天急诊床位不够,好巧不巧,借床位又借到了肠胃外科,借到了李友德之前睡过的病床。孙春礼看到后气坏了,说不吉利,死活要换。
后来她不闹了,因为在治疗消化道出血的过程中,孙祥被查出患有晚期肝癌。
孙春礼改了主意,她说就用李友德那张床,李友德要是有良心,在天有灵,得帮他儿子挺过这一关。
实际上,晚期肝癌几乎没有治疗意义,即使放化疗,也只是勉强延长生命而已。李友德曾这样活过,他说比死还可怕。
孙春礼不相信这样的结论,指着医生的鼻子大骂,而儿子孙祥则告诉医生,他不治,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有尊严一些。
当时的景春老师,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他和孙祥做了一次长谈。
不知道他是作为医生还是病友和孙祥聊的,他只告诉我,自己对孙祥说了一句话:“你剩下的这段时间,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
“这段时间是用来创造回忆的,你要给你妈妈留下一份回忆,让她在没有你的时候,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景春老师一定是把孙祥当成了另一个自己。他在劝孙祥,也在鼓励自己,如果看到了结局,就把最后这段时间为所爱的人而活,救更多人,爱更多人。
孙祥听进去了。他开始接受治疗,还注册了一个账号,写抗癌日记,用手机拍自己在医院的一天做vlog。
Vlog里甚至出现了大海的画面。放化疗的间隙,他带着母亲去了三亚看海。我们这里地处内陆,也许母子两个都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对着镜头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结局大概会停在这里。可现实就是,潮起潮落,永无止歇。
景春老师再一次在急诊见到这对母子的时候,孙祥已经从一个大个子瘦成了一副骨架,孙春礼也形容枯槁、满头白发。
孙祥是因癌症并发症引发消化道出血入院的,但他拒绝住院治疗,只希望止住并发症症状就走。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治疗,正在等死。
这次,他的母亲孙春礼也没有阻拦。
景春老师记得,那天,孙祥在人群中看见他的一刻,脸上突然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示意他过去。景春老师走过去,俯下身,孙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错了,我替你试过了,(坚持抗癌)最多一个月以后,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美好记忆了,剩下的就是两个人,通过互相欺骗,来掩盖……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那句话对于景春老师意味着什么。他曾经寄希望于同病相怜的孙祥给他力量,而孙祥告诉他,不要坚持了,没有意义的。
这是真正的“放弃抢救同意书”,由一个病人,开给了一个医生。
也许从那以后,景春老师才彻底绝望了。他觉得绝症患者确实不该强撑,所以他接受了孙祥的“自杀”,帮他们母子收尾。
而作为他学生的我,不但没有看出他的绝望,在包庇孙春礼这件事上没有帮他,还曾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写给他的短信里为癌症患者的家属李芹打抱不平,埋怨李芹母亲的病拖垮了全家人。
景春老师的自杀,是因为这些话吗?我完全不敢想下去。
景春老师的葬礼,是同事用车把我拦在上班路上,硬拉我去的。
车上都是同事,他们大概都不知道我和景春老师的纠葛,只知道我当过他两个月学生,想当然地用一种医生内部的很粗暴的语气安慰着我:
“你小子控制好情绪啊!别哭哭啼啼的,李老师他女儿甜甜还不知道他爸爸不在了,更不知道是自杀的,你可别露馅了。”
我敷衍地点着头,打开了车窗。
冷风灌入了车内,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和胜利老师出诊的情形,想起了我的第一根烟,也想起了李芹母亲那个漆黑的灵堂。
我由衷地发出埋怨:为什么我会经历这么多的死亡,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些希望呢?
景春老师朋友少,拉我来的这帮同事和他的关系也不算近,虽然有心参加葬礼,却根本没有计算时间,导致我们赶到的时候,葬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我只能悄悄走进去,坐在人群的末尾。
主席台上站着的是医院的书记,正在念来宾致辞。他的背后,摆着老师的遗照,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帅气的脸。
台子的侧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我一眼认出是师母,景春老师曾给我看过照片。她的左右两边站着两位老人,基本是在搀扶着她。
书记念的致辞感觉像是什么模板,全是歌功颂德,没有一句像是我真正认识的景春老师。
我努力集中精神,又不能让自己真的去深思景春老师为什么自杀,只能把精力放在想活着的人身上。
景春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专门给我看过他妻女的照片,也许他的意思是向我托孤。我欠他太多,现在能做的就是帮一帮他的家人。
他们说景春老师的女儿还不知道父亲的死讯,我看了一圈,似乎也没有找到小姑娘的影子,大概家里就没有让她来参加葬礼。
可是他们要怎么向她解释景春老师的消失呢?我能去见她吗?她会不会知道,是我害了她爸爸?
我胡思乱想着,捱到了致辞结束,坐在我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站起来,向前走,我也站起来向前走,走到一片空地,站定,鞠躬。
我才意识到,我面前是景春老师的遗体。
我的眼泪几乎瞬间就要涌出,又被努力地憋回去。
想想别的,想想甜甜,对,甜甜,我可以去见她吗?我要不要买个玩具熊向她赔罪?
直起身,转弯,跟上前面的人,站定,再次鞠躬。这次站在我面前的是师母。
她和照片里长得一样。她知道景春老师的病情吗?她知道我吗?她知道景春老师的决定吗?她能坚持下去吗?
我沉浸在思绪里,正要往前走,突然被人拉住了。是师母,我愣了两秒,看见她眼圈红红地冲我点了点头:
“你是小谢吧?景春跟我说起过你。他说,有一件事如果我们做不到,可以找你帮忙。”
景春老师通过师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为甜甜编织一个谎言,帮他瞒住她死亡的真相。
不知道为什么,景春老师在这件事上对我报以厚望。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让师母明天带甜甜来医院,就在我和老师最后吃饭的那家湟源里脊。
这一次谎言,我准备得比上次详尽百倍,花了一整个晚上,搜了资料、做了图,一次次地对着镜子调整表情,告诉自己,要笑,要笑。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到了湟源里脊,占了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这是我上次和景春老师吃饭的地方,也是我离他最近的地方。
约定的时间到了,师母带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店门口。我第一次见到了甜甜,和照片上一样可爱,古灵精怪的样子。
一坐到座位上,小姑娘就开始不乐意地到处看:“爸爸呢?不是说爸爸忙完就回家了吗?这都到他工作的地方了,他还不下来?”
眼看师母眼睛已经红了,我立马接上话题:“甜甜对吧,我是你爸爸的徒弟哦,现在全世界,就我一个人知道你爸爸在哪!”
甜甜盯着我,皱起了眉头:“不可能!连幼儿园老师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我将景春老师曾送给我的全家福递给她看:“你看,这是你爸爸给我的证据,说甜甜看见这个就会相信我的。”
甜甜歪着头看照片。她坐在师母的怀里,姿势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另外半边的景春老师。
我感觉自己的眼泪马上要掉出来了,赶忙伸手摸了下滚烫的铜锅,疼痛让我泪水一下憋住了,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甜甜看我:“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给你爸爸拍照的人技术太差,只拍了个背影。”我给甜甜看手机里早就准备好的,援非医生的照片。
我精心挑选了一个和景春老师相仿、还同样有些秃头的医生的背影,站在一群黑人当中。
甜甜立马就被这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爸爸在什么地方?他在干嘛?这个人是黑人吗?”
我努力平稳自己的语调,祈祷甜甜没有听出我的哽咽:“你爸爸,他去援助非洲了,去给非洲的病人看病了,那里医生少、病人多、条件差、没有网、没有电,只有像你爸爸这样伟大的医生才能去。”
“怪不得爸爸不给我打视频,电话的声音也不对,原来他在非洲啊?非洲离这里很远吗?”
“很远!要坐一天一夜的飞机,而且甜甜太小,不能坐这么久的飞机。”
“那爸爸一个人在那边吗?他会不会很孤单呀?”小女孩眼珠一转,“叔叔,你会去援非吗,你可以去陪爸爸吗?”
师母想帮我解围:“叔叔还年轻……”我打断了她:“去!甜甜!我去!叔叔已经申请去非洲了。”
甜甜终于笑了,伸出手来拉住我,她低头翻自己的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铁盒:“这里是我最喜欢的水果糖,爸爸每次肚子疼,吃了个糖就不疼了,你给他带过去,里面有4颗,你别偷吃啊……”
我握着铁盒,手一直发抖,一直发抖,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厕所失声痛哭。
我是一个优秀的骗子,那天的谎撒得很完美,小姑娘跟我告别的时候,眼睛是笑眯眯的。
师母把她抱在怀里,忍不住拿脸去贴她的脸,眸光里满是温情。
我知道,她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景春老师曾救过的、帮过的人,会像我一样去帮她们。她们也会成为彼此的力量。
2020年,履行和甜甜的约定,我参与了医院的援非任务。登上飞机之前,我在行李箱里放上了景春老师送给我的听诊器和钢笔。
我在那里遇见了很多人。有一个臭屁的“儿科医生”,把一个小女孩误诊成了疟疾,差点害死病人。被我纠正后他特别失落,觉得自己水平不够,没法继续做医生。
我想了很久,把老师送给我的听诊器留给了他。我跟他说了老师在急诊科的很多事迹,告诉他怎么抓住病人的蛛丝马迹,也不要因为一次失误就放弃。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患鼻咽癌的老人。耳鼻喉科的癌症很少,在非洲更少,那是我唯一一次遇到。
我陪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28天,看着癌细胞一点一点吃掉他的鼻子,想着景春老师当时遇到的,是否也是这样的疼痛。
28天后,那个老人终于等到了自己最挂念的一个孩子的消息,随后特别平静地、笑着跟我告别了。回家后不久,他就自杀了。
老人告别前的那个笑容,给了我极大的震撼,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误会了景春老师。
我一直逃避他的自杀,觉得是太多悲剧使他绝望了,可我却忽略了,其实直到他死前,他从未放弃过一分钟。
孙祥告诉他活着没有希望,随后在母亲的帮助下“自杀”。景春老师却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了他的母亲,完成了他的遗愿,在法理与人情之中寻找了平衡。
他要求孙春礼自首,却没有选择自己提前辞职保住名声,而是在急诊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帮完了他能帮助的最后一个病人。
他对我隐瞒了一切,在事情爆发,成为众矢之的的那天,认下了我提供的录音,帮我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他救了我的职业生涯,后来又用一顿饭、一次长谈,告诉我,他没有怪我,让我不要自责,向前走。
最后的最后,他留了一份时间,给自己的亲人。他带着她们去旅游,为年幼的女儿预备告别的谎言。他把一份直到生命尽头的、毫无疑问的爱,留给她们。
他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照顾了所有人。这是他的告别,他的一生,他完成了,没有遗憾。
而被他照顾过的我们,共同流淌着他的血。我们活着,他就活着。
飞机的舷窗里,我看见了蓝天和熟悉的山川河流。
第二次援非任务结束,我回来了。
在这篇故事的开头,你已经知道景春老师的结局,但仍然选择读到这里。谢谢你。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个故事的小标题叫《你一生的故事》,来自一篇科幻小说。那个故事写的是,有一个女人获得了预言的能力,预知到她尚未出生的女儿必将在25岁那年意外死亡,给她带来终身的痛苦。但故事的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生下这个孩子。
“你预知了一生的悲伤,仍然选择前往。”
我想,这就是生命。
它诞生时,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有终点。然而我们仍然欢庆、歌唱,用有限的时间,爱我们所爱的人,再和他们一一告别。
景春老师只是一个比我们更清晰地看见终点的人,而他仍然选择一步步地走过去。
这一路上,他救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陪伴了很多人。当他逝去,他也许不能变成星星,但他会留在这些人身边,成为他们的骨肉和灵魂。
就像此刻,谢无界将他的故事记录下来,也正在改变你我。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573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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