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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本名张元敏,贵州遵义人,于2024年10月21日病逝,终年42岁。今日火化。

初识张小敏

2022年9月,广州律师龚崇岭牵头,我和范辰、金宏伟、欧钦平、李永恒律师介入了贵州省遵义市务川县舒家恶势力案的二审辩护。舒家涉案的三兄弟分别是舒飞、舒敏、舒杰,舒飞被判19年,舒敏9年,舒杰5年半。我们几个律师中最抢手的应该是才子金律师,因为金律师妙手著文章,天下人尽知,我被随机分配给舒敏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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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敏的妻子把委托手续寄到北京,我在办公室打开快递,特地看了一眼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她叫张元敏,1981年生人(后来知道实际是1982年),复印件虽然是黑白的,但是也看得出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9月21日,我和欧钦平律师从北京飞往遵义,夜幕下抵达遵义新舟机场,广州龚崇岭律师亲自到机场接机,又经过3个小时的颠簸,到达务川县城。

舒家一大家人在饭店等我们,大厅里排了一排长桌,桌上摆了茅台和菜肴,舒家的媳妇们忙个不停。我们围着坐定,但是我没有发现我的委托人。我坐的面朝餐厅入口,在我们将要举杯之际,从门口快步走来一个女子,身着蓝色女士西服,步态和眉宇间透着一副干练的气息。我抬头一看正是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女子。我赶紧站起身伸出我的左手迎接,并说这就是我的委托人元敏吧。于是在张元敏入席后,十几口人热热闹闹地为我们举行了欢迎晚宴。当晚我们入住的是舒敏、张元敏夫妇经营的兴之柯大酒店。

欧钦平律师是记者出身,为了写文章,当天晚宴后或者第二天采访了张元敏。后来欧律师告诉我她详细讲述了丈夫的遭遇,边讲边落泪。大概第二天晚上,张元敏来到我的房间,坐在麻将桌铺成的办公桌前,介绍了她家的案情。就像金律师写的一样,舒敏出事前她就是无忧公主,只管在遵义带孩子。在丈夫出事后,里里外外都要她一个人扛起来,酒店的管理也是从头学起。虽然说到动情处也难免掉眼泪,但是给我的总体感觉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轻易不会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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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恰逢范辰律师生日,其实我们律师根本不知道谁的生日,舒家人细心地发现了这个事情,当晚为范律师举行了庆生宴,金律师此时也赶到了务川。我看到的一段视频里,张小敏正在吹气球布置庆生现场,舒杰的妻子假装采访她,她嘻嘻哈哈地说:这是为范大律师庆生,也是欢迎今天远道而来的金大律师,去了几次凤冈的欧律师,和已经奔波了好几天的龚律师。我以为把我忘了,看到视频她最后提了一嘴“还有我们最最亲爱的长青律师”,他们的到来,让我们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一丝丝希望。那时她为律师庆生,谁也没有想到今天我们会为她悼亡。

对于张元敏的称呼,她们家里人喊她四妹或四嫂,晚辈喊四妈,因为舒敏行四。我最初喊她元敏,但是我觉得发音比较拗口。小敏这个称呼最初可能是欧律师喊起来的,因为顺口大家也都叫她小敏了,这样称呼她感觉很亲切。

这就是对张小敏最初的记忆。

舒家的案子

舒家的案子是一个冤案。

整个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遇上特殊的历史时期,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成了犯罪。后来知情人爆料说是上级对务川的扫黑除恶工作不满,扫黑除恶都好几年了,务川县还没有一个黑社会。于是2021年务川县就立了3个涉黑案,其中就有舒家,3月份实施大规模抓捕,舒敏3月17日被刑事拘留。原审判决涉及12名被告人、八九个罪名。我重点关注了舒敏涉及的强迫交易罪和聚众斗殴罪。

所谓聚众斗殴,是20年前的事情。我们接案后去了镇南镇当年的现场,舒杰的妻子是亲历者,向我们讲述了事发经过。起因是有人在舒飞承包的河段内炸鱼,舒家兄弟将对方赶走。对方纠集数十人在舒家商店对面街口示威,舒家兄弟躲在自己的商店里不敢出来。后来找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出来调和。警察出警后对方的人散去,并没有发生打斗。随着岁月流逝,后来双方的关系逐渐还发展的不错,互有来往。就这样一个事情,舒飞被判了4年,舒敏和舒杰3年半。

所谓强迫交易, 就是汇鑫沥青混凝土公司因为经营问题上出现公司僵局。股东黄某何某等人欲对公司清算,还书面通知公司不解决问题不能生产。后来黄某等人决定退出公司转让股份给舒敏,退出过程中,黄某等人要价600万,舒敏还价300万,经过讨价还价双方以400万成交,黄某等委托当地一个资深的法律工作者蒋某出面谈判,并由蒋某拟定了股权转让协议、见证签署协议和代为进行工商登记变更。

我们接手后找到了何某和蒋某了解情况,并制作了律师调查笔录。何某证实不存在强迫交易,之所以在公安的笔录里说是被舒敏逼的,是公安要求统一口径,不统一口径这个案子就“做不走了”。何某认为舒氏兄弟“做朋友还是可以的”,比黄某还要好一些,舒家在务川不存在恶势力。蒋某证实双方因为出现矛盾而言语不和,只是说话语气重,舒家并没有威胁对方,公安给蒋某做的笔录多处不属实,之所以不属实是因为按照公安的意思做的笔录,一共做了3次笔录才放过他。

我们也到安家砂场踏勘现场,发现能够进出的道路不只有一条,判决书认定的对方要经营公司无路可走的情况根本不能成立。

黄某等人在设立公司时出资460万,转让股权价400万,差额60万被认定为强迫交易犯罪数额。就这样一个双方自愿的破事,舒飞被判2年10个月,舒敏、舒杰2年半。

所谓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等犯罪,也是起因于2012年当地政府错误的的招商引资政策。政府为了吸引投资,发展经济,通过招商引资吸引舒飞、舒敏、舒杰三兄弟开设了砂石厂和混凝土公司,务川县发改局授权该公司独家经营8年,“保证在8年内(2020年5月1日前),不得引进同类产品的生产企业”。 政府违法许诺,当事人买单。后来因为政府维护独家经营权不力,导致这家被招商来的企业与其他同类经营者发生一些冲突和纠纷,这就成了所谓的黑社会。2021年1月遵义市成立专案组,以扫黑除恶之名抓捕舒家三兄弟及大量员工。

至于是不是黑社会、恶势力,有没有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我们还去桃符村初步了解社情民意,路上遇到下地回来的妇女们都说舒家是好人。村民证实舒飞等为村民做了很多好事。舒飞带领村民发展桃符豆腐干发家致富,我们在桃符村沿路看到了很多桃符豆腐干的招牌,家家户户盖的二层或三层洋房。村民说过去吃水是去山下溪边用水桶提水,舒家致富以后捐资兴修饮用水工程,自来水到户。舒飞还帮助村民兴修灌溉用水工程、修建道路和捐资助学等。张小敏告诉我,在舒敏被抓后,她有一次从务川回遵义乘坐拼车,听到了其他陌生乘客议论舒家的事,言语间充满了同情,他们不认为舒家是黑恶势力,而当时乘客们并不知道这个一同乘车的就是舒家的媳妇。

涉案的其他员工高应伦等人更是无辜,只是打一份工就成了恶势力成员?很多人被判刑10年左右,家产被罚没。

被告人在一审中揭露了残酷的刑讯逼供,令人印象最深的是高应伦受不了刑讯逼供吞筷子自伤。律师为此还去绥阳镇查看了指居现场。我在遵义中院阅卷看同步录音录像,发现舒飞等人在指居期间严重脱相,抓捕初期的审讯录像和一两个月之后的审讯录像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光盘封面写了舒飞的名字我都不能确认被审讯的人是舒飞,这印证了他们受到饥饿等非法方法刑讯逼供的陈述。

2022年11月29日我和范辰、欧律师、郑律师、周律师到遵义中院约见承办法官王万建,力陈舒家等人不构成犯罪的理由,要求改判或发回重审。12月2日我们再次约见承办法官。12月8日凤冈法院电话通知12月12日宣判。12月9日我在张小敏的陪同下去遵义中院提交辩护词。

12日二审宣判维持一审判决,判决书落款日期12月5日。你特么判决书早就写好了,还假模假式的接待我们干啥?

二审宣判后,我们逐级提出申诉,一层一层被驳回,这也在预料之中。目前该案已经申诉到最高人民法院,由重庆第五巡回法庭办理。

2023年1月29日我在办案小结中写道:“此案是明显的冤假错案,是扫黑除恶运动中的拔高凑数典型,迟早会被纠正,只是由此给当事人及家属造成的灾难将无以弥补。”只是当时我不知道灾难的程度会大到家破人亡。

在秋天诀别

二审结束后,我受聘为张小敏酒店的法律顾问,帮助她处理了很多问题,包括刑事案件的财产执行。因为刑事案件的连锁反应,导致舒家房开公司使用的两笔银行贷款不能如期偿还,之前一直信用良好。张小敏夫妇以酒店房屋为贷款做了抵押担保。银行起诉到法院,我代理了张小敏这个民事案件的一审二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知道必败无疑,只是希望能够等到舒杰出来亲自处理这个欠款。

今年8月1日,张小敏发给我二审裁定。二审以后,被执行的闸刀就随时可能落下。酒店虽然生意越来越不好,但这是她和女儿唯一的生活来源,女儿刚上初中,丈夫在毕节服刑。她特别害怕酒店房子被执行,那样酒店肯定干不下去了,她为此忧心忡忡,长期失眠。张三姐后来告诉我张小敏经常说头晕。

时间到了8月22日早晨,张三姐告诉我小敏昨晚突发脑内动脉瘤出血,入住广州一家医院,在ICU抢救。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脑动脉瘤,我以为是脑肿瘤。经检索,发现这个病比脑肿瘤还要凶险,肿瘤摘除就没事了,脑动脉瘤其实不是瘤,就是在脑动脉最薄弱的地方鼓个大血包,一旦破裂就是颅内大出血。这个病属于器质性疾病,和遗传、精神压力、情绪波动有关。

手术后张小敏从ICU转入监护病房,医生说手术成功。张三姐说,虽然她是昏迷的,但她从手术室出来后两边有眼泪溢出,她潜意识里会告诉自己要醒过来。家属的担忧减轻了一些。经诊断,张小敏是蛛网膜下腔出血,我虽然不懂这个医疗专业术语,但是我内心开始担忧起来,因为我办理过的好几个案子病历中都出现了这个词,患者都是深度昏迷,经过十几天二十几天的抢救后,无一生还。仅仅过了不到一天,张小敏颅压继续升高,脑内水肿合并脑梗塞,瞳孔放大到7。张小敏再次被转入ICU,一直到10月21日带着呼吸机出院,救护车疾驰1000多公里,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跋涉,跨越千山万水,回到务川,当晚九点拔管,张小敏走完了她的一生。

发病后三四天,我们给她请到了北京神经外科的顶流专家,人家推掉了早已约好的医学院讲课,飞到广州会诊。张小敏在ICU的60个日日夜夜,家属们也不遗余力的支持,在无比的煎熬中等待她的醒来。生者也算对得起她了,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8月24日,她的女儿获准进到ICU探视,邀请我进行了视频连线,我对她说:“小敏,我是李律师,你快醒醒,这么多人等着你呢!”我连续说了两三次,我看到她的眼睛好像睁开一条缝,好像有光射出来。她的女儿后来说妈妈用力抓她的手,女儿看到她好像也睁眼了,大约有10秒。这就是张小敏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表达。

在我预感到不妙的时候,我给舒敏服刑的监狱打了电话,发了书面申请,请求监狱根据《罪犯离监探亲和特许离监规定》的规定,准许舒敏回家探亲或奔丧。但是一直没有得到监狱的答复。后来家属也去监狱请示,直到现在也没有获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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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检查她已经没有脑血流,没有脑电活动,实际上已经脑死亡。医生已经和家属说清楚这一点。在医院里,医护人员触碰她的脚,她的脚会蜷缩起来。从广州回遵义的路上,张三姐告诉我:“我给她穿袜子,她的脚往里缩,我说:小朋友听话,穿起袜子暖和点,又把脚伸出来了,她仿佛听得懂我说话一样”。虽然我知道,这是脊髓的神经反射,在刺激消失以后会重新放松,这不是大脑的反应。但是在她的肢体还能动的情况下,这如何让人割舍?

昨天翻到一段视频,张小敏泪流满面,哭着唱给舒敏:一个人过一天好像一年,你怎么不在我身边!此刻,她躺在冰棺里,舒敏依然不在她身边。我们虽然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但是她一定在另一个世界不停地吟唱相同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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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创新之路为我制作一个电视片,让我找个当事人谈一下律师。为了将案件带入公众视野,我请张小敏录制了一段夸律师的视频,打算植入电视片。范律师用手机拍的,张小敏因为卡壳经常笑场,拍了十来次才算成功。这个笑场的视频令人开怀,但是现在看完笑完之后却让人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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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最难受的是她的丈夫,身不由己,爱妻早逝,幼女在读……

10月21日这一天,与我有关的人发生了三件大事:张光博被吊照,我女儿住院做手术,张小敏离开人间。

我们和张小敏在秋天相识,也在秋天永别。愿天堂没有冤案,愿天堂没有病痛,愿天堂没有离别。

斯人已逝,著文记之。

律师团的声明

一旦介入案件,我们对当事人的苦难不可能视而不见,不可能屏蔽自我的情感而无动于衷。舒氏涉恶案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冤案,我们坚决支持当事人的申诉,一旦启动再审程序,我们会拼尽全力证明他们的清白。

律师团敬挽:含冤未雪半生艰辛心未竟,音容犹在芳华早逝泪难干。长忆故人

小敏安息!

2024-10-24

注:本文有删减

作者:李长青,知名刑辩律师,北京京谷律师事务所主任,第十二届北京市律师协会刑事诉讼法专业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