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多人打趣说我是“本土混血”娃,因为我妈是扬州人,我爸是泰州人。
当时的婚姻几乎都是内部消化,跨村的都很少,更何况是跨市的。
一百公里左右的距离,放现在就是四个轮子转悠俩小时的事情,可在交通基本靠走的三十多年前,形同天涯。
那时我爸还不满二十岁,跟着我爷爷学白铁手艺。
爷俩长年住在船上,顺着大运河漂,到了哪个庄子上便停下做生意。
白铁皮制成的水桶,粪舀,水瓢等等,我爸手巧脑子活,学什么都快。
1987年,船漂到了里下河平原我妈娘家所在的庄子上,一停就是半年。
中间我爸走街串巷地叫喊卖白铁皮制品,我妈从他手里买过圆咕隆咚的水缸盖、小巧精致的储油桶。
一来二去的,俩人看对眼,暗戳戳谈起了恋爱。
虽说提倡婚姻自由,可到底俩人中间隔着一百公里的距离,坐船得晃悠两三天,也算是远嫁了。
我妈心里一直打鼓,她不知道怎么和外公外婆张嘴。
果不其然,才刚透了一点风,外公就吹胡子瞪眼。
“不行!嫁那么远去,到时候两口子吵架了你都没个人说理,那边都是他们家人,还能帮着你?”
后来外公又多打听了一圈,听说我爸上面还有五个姐姐三个哥哥,脑瓜子更疼了。
他给我妈禁足,不许她再往外跑一步,我爸三天没见到我妈,他就知道出事了。
第四天,我爸提着一网兜水果登门,跪在外公面前求他成全。
嘴里不停说着一定会护好我妈,如果外公不放心,他可以在婚后住到扬州来。
最后一句话惊到了外公,这意思等同于是我爸愿意做个上门女婿。
要知道那个年代这四个字可就和没出息挂钩的,我爸竟然能为了我妈做这样的牺牲。
外公的铁石心肠开始松动,加上我妈又闹着绝食,外婆抹着眼泪劝外公:“要不就同意了吧,总不能把她逼死啊。”
就这样,1989年开春,我爸和我妈结了婚,那年他们二十一岁。
婚后,外公到底还是没让我爸做上门女婿:“这名声不好听,成了一家人,我也得顾着你,你好好对红英(我妈)就行。”
在家是千娇万宠的幺女,嫁了人,夫家可没人管你年纪小。
因为家族庞大,人口众多,逢年过节时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聚到一块,做饭就是一个大工程。
我妈第一次看到灶台上乌泱泱一堆女人忙活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她偷偷跟我爸说她不会做饭,我爸大手一挥:“不用你,有我呢。”
长年跟着爷爷水上漂泊,我爸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让我妈学做饭,可他不想,不代表其他人不想。
那年中秋节,一家人又聚会,我爸要去给镇上小学食堂送一批定制的蒸盘,得午后才能回来。
临走时他千叮万嘱,叫我妈别听那些大姑妯娌们的撺掇去做饭。
我妈点头应下,我爸才放心走了。
结果他紧赶慢赶地赶在午饭点回来,却看到黑压压一堆人都在堂屋里笑着说话,唯独不见我妈。
他跑去灶间,我妈一个人撸着袖子在那儿忙活呢。
因为手生,所以特别忙乱,土灶飘出来的黑烟让我妈成了大花脸。
我爸一生气,夺过我妈手上的锅铲扔出去,然后拉着她到堂屋里:“你们在这闲着,让她一个人忙活?”
我大娘笑嘻嘻的:“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新媳妇做顿饭很正常嘛。”
我爸眼里都快冒火了:“你当新媳妇的时候让你一个人张罗二十多口人的饭了?”
这一声吼,所有人都噤了声,我爸又接着说:“你们别以为她是外乡人就想着欺负她,谁都不行!”
从那以后,我妈的妯娌们再也没为难过她。
但妯娌们也都不喜欢她,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妈在我爸这儿的高规格待遇,她们从没在我的伯伯们那儿享受过。
我妈想,这个男人应该是嫁对了。
1990年7月15号,我妈生下我,那天我爸高兴成了傻子。
半夜,护士抱着我先出来给我爸看,我爸搂着血刺呼啦的我,不停地亲我脸。
后来护士给我妈说:“人家都要儿子,这个男人倒好,抱着姑娘亲个没够。”
进了病房,我爸看到我妈虚弱的样子,眼圈儿一下红了:“老婆,以后不生了。”
我妈问他:“你不想要儿子?”
“不想,就要一个,不想让你再受罪。”
“那你爸妈也不想要?”
“你是跟我过日子,管他们干啥,再说了,我几个哥哥都生了儿子,不缺我们这一个。”
我妈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
出院回家后,听说生了个女娃,我爷爷倒是没意见,还来给我送了见面礼。
可我奶奶折腾得厉害,在家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地说我妈不吉利,生个红孩子,要断老吴家的根。
因为离得近,所以她骂什么我妈都能听到。
忍了几天后,我爸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冲出去和我奶奶理论:“你老吴家不都有好几个男孙了,缺我们这一房?
再说你也不姓吴,我老子都没意见,你骂给谁听呢?
红英坐月子,你要是让她不舒服了,我就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扬州!”
这话戳了我奶奶的肺管子,她老来得子,对我爸很是看重。我爸说要走,她就没招了。
不过后来的日子里,我奶奶还是不待见我和我妈,我爸跟我妈说,别搭理就行。
我一岁多时,我爸和我三伯因为生意上的事吵了一架,兄弟俩动了手。
我妈出来劝架,结果挨了我三伯一拳头,这可气炸了我爸,本来已经停手的俩人又扭打到一起去。
三伯个头没我爸高,被我爸摁在地上暴揍。
我爸这边打着,三伯那边嘴里挑衅着:“你打,你打,打死了我还有两个儿子,不像你,要绝户了!”
这话扎得我妈五脏六腑都扯到一起疼。
事情过去后没几天,我妈突然说她要生二胎:“我就要给你生个儿子,看谁还敢拿这事笑话你!”
我爸笑:“我都不在意,你多什么心,有姑娘就够了。”
我妈却铁了心,就像她当初宁愿绝食也要嫁给我爸一样,我爸拗不过她,只好配合。
我三岁那年的春节,正月二十三,天寒地冻,离预产期还有十多天,我妈突然破水。
来不及送医院,我爸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找来了一个退休的妇产科医生,在家里替我妈接生。
弟弟出生时,我妈眼睛都亮了:“跟你三哥说,你现在也有儿子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
我爸都快哭了,拉着我妈的手在手心里攥紧:“老婆,我这辈子一定对你好。”
从那以后,儿女双全的我爸每天都龇牙咧嘴的乐。
他总说:“这辈子的人生大事都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好好挣钱,给我姑娘儿子攒嫁妆攒彩礼,攒够了我就带着老婆养老去,嫁给我她受委屈了。”
弟弟出生后,原本从不登我家门的奶奶一下子变得勤快起来,恨不得成天把我弟抱在怀里到处去招摇。
每次奶奶来家里看弟弟,我爸都忍不住朝她翻白眼:“妈,你也是个女的,你怎么见着孙女就像见着仇人一样?你要再这样,以后也别来看我儿子!”
我妈笑着嗔怪:“你和自己亲妈置什么气,喜欢一个总比两个都不喜欢强。”
我爸气哼哼的,扭脸就抱起我出门买零食。
因为奶奶不待见我,所以我爸便格外宠我:“儿子不缺人疼,那我就多爱姑娘。”
邻居们都说,别人家是重男轻女,到我爸这掉了个个儿,我爸可喜欢听这话了,每次听到都笑眯眯的。
1994年,我上幼儿园了,那年初冬的一个周末,我领着弟弟在屋外面玩雪球。
船上的奶奶看见了,颠着小脚走下来抱起弟弟就走,嘴里还念叨着有好吃的。
我听到了,便跟在奶奶身后上船,她走到船头后发现我在跳板中间,便趴下来晃动跳板:“走走,回去,红孩子不要上我的船,不吉利。”
跳板上有积雪,我脚下不稳,直愣愣地滑进了河里。
正在化冻的河水冰冷刺骨,我哇啦一声哭出来,听到声音的我爸跑出来,一把将我从岸边扯上去。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经过,我爸双眼血红地瞪着奶奶,几秒钟后,他冲到船头把我弟抱了下来:“以后再也不要来看我的孩子!”
后来我连续高烧了三四天,我爸送我去医院输液,日夜守着我,病一好,我爸就决定举家搬迁到扬州。
奶奶又哭又闹,我爸只丢下一句话:“不喜欢我老婆,不喜欢我姑娘,那我就离你远远的,看不到她们,你就不会觉得不吉利了。”
回到娘家,我妈如鱼得水,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
在外公的老宅旁边,我爸盖了几间瓦房,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可没多久,他就感受到了压力。
扬州的白铁皮生意本就不好做,加上我爸是外乡人,人家都不愿意同他合作,一来不信任,二来对质量也不太放心。
我爸手艺虽精,可他不善言辞,想要谈下大笔订单简直是天方夜谭,逼得没办法,只能和以前一样走街串巷地叫卖。
可我爸要出货,那就来不及制货,最后我妈咬着牙说她管出货,让我爸安心在家待着保证货源。
最开始我妈挑着扁担出门,两头挂上几十斤的货,从没干过重活儿的她,一天下来肩膀会肿老高,过两天就会变得青紫,我爸总是红着眼眶给她擦药酒。
时间长了后,我妈习惯了,竟能再加几十斤的货。
外婆心疼得厉害,我妈总是笑笑:“他都为了我和亲妈闹崩了,我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的?”
后来条件好些了,我妈不用挑扁担,改成了蹬自行车,再后来变成三轮车。
第一次骑三轮车时,因为受力不均,我妈连人带车翻了过来,我爸魂都吓飞了,好在有惊无险,我妈坐在地上看着我爸傻乐。
没钱,日子却很快乐。
后来白铁皮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爸和庄子上的几个男人一起去上海,说是铜川水产市场里招能做不锈钢套筒的手艺人,是绝好的机会,我妈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
2005年6月,我妈为了能多挣些钱给我爸减轻负担,背着我们去地里替人收油菜籽,从早上四点钟忙到下午三点钟。
在我中考前一个礼拜,她中暑晕倒在了地里,人差点没抢救过来。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到家了:“不出去了,挣再多钱都不踏实。”
那之后我爸东拼西凑的,开了一家杂货铺。
正巧我家隔壁建了个小型车站,人流量大了起来,我妈在铺子门口支了锅煮馄饨下饺子,给过路人填肚子。
2014年冬天,奶奶病危,我爸说他带弟弟回去就行了:“她生前对你们也不好,你们就不要回去给自己添堵了。”
我妈知道,他的心结从未消散,这些年的清明祭祖和其他事宜,几乎都是我爸一个人回去的。
我妈开解他:“人死如灯灭,我还记这个仇干什么呢,我们去送送她,她不慈,我们不能不孝。”
我爸红了眼眶。
送走奶奶后,我妈就病了。
那是2015年春天的事,我妈总说胃不舒服,吃不下饭,我爸带她去了医院。
等结果的那几天,我爸满面愁容,我看他手机上的搜索记录都是胃癌怎么治,我知道他心理压力超级大。
幸好最后确诊只是普通的胃部细菌感染,按时吃药,改善饮食习惯,再配合定期复查就可以。
接下来的一整年,每天无论多忙,我爸都会记得给我妈温好牛奶,烤好鸡蛋糕再出门。
除此之外,我妈每天要吃的药他都装在小格子里,到时间他就从杂货铺跑回家,看着我妈把药吃完。
我打趣他一把年纪还这么黏糊:“爸,你怎么对我妈这么好,你看她连个饭都做不利索,谁家女人像她啊。”
我爸瞪我一眼:“从你妈绝食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对她好了。”
“她跟我结婚没过过什么富贵日子,你奶奶也对她挑三拣四的,后来为了替我减轻负担,她把做姑娘时没干过的脏活累活都过了一遍,我要再不对她好点,我就是混蛋。”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咱家杂货铺刚开业那时候,有个女的偷了东西被我抓住,污蔑我非礼她。
你妈二话没说就报了警,事后也没问过我一句,后来她自己说,她不用问,就是信我,为了这份信任,我也要玩命对她好。”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还有这茬事。
2017年,我和老公五年恋爱长跑修成正果,婚期定在正月初四。
那天早上,我爸早早起床给我煮四喜丸子汤,我妈坐在房间里陪我化妆。
我终于把心里的疑问抛了出去:“妈,我爸被人说非礼那次,你怎么想的啊,你就一点儿都不怀疑吗?”
我妈一边给我拍照一边笑:“为什么要怀疑啊,难道我信一个外人都不信你爸这个枕边人?
自己嫁了个什么人自己是最清楚的,无需他人多言,婚姻里最忌讳的就是疑心生暗鬼。
再说了,你爸都能为了我和他亲妈抬杠,三观这么正的男人,他的人品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再次瞠目结舌。
看似没有文化的父母,讲起话来却都是人生哲学。
送我上婚车时,我妈在我耳边轻轻说:“夫妻一体,他护护你,你也护护他,这日子才有盼头。
别总指着一个人付出,不亏待自己,也不刻薄对方,婚姻才得长久。”
这几年,我把爸妈的话牢记于心,一刻都不敢忘记。
如今,弟弟毕业后在上海定居,我爸还守着他的小杂货铺,忙时挣钱,闲时和一帮小老头打打桥牌,我妈则负责帮我带孩子。
人生这堂课,爸妈就是我最好的榜样,我相信我的人生一定也会平淡幸福。
下次如果有机会,再给大家讲一讲我的爱情和婚姻。
和爸妈的不一样,是另一番景象,但有一点没变,都是充满希望和正能量的。
我相信家风这回事,也相信传承下来的,必定会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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