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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中辍学,曾是家族门窗生意的免费劳动力,以及并不情愿的未来继承者。他一度困惑、茫然、自卑,与父母关系紧张。直到一些年后,他才弄清楚命运里一切开始出错的那个确切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卑

要真正理解刘仁铖——这个胖乎乎、面相憨厚、喜欢穿颜色花哨短袖衬衫的脱口秀演员——我们需要提到浙江大学120周年校庆。那是2017年5月21日,他站在这所985学府,突然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自卑。「你看到每一个人,都是人中龙凤,都比你在应试教育上强非常多。」他对自己说。他没读过大学,他籍贯是铝合金门窗之乡江西安义,父母是做门窗生意的,亲戚们是做门窗的,此时的他也是做门窗的。找到喜剧这条路,成为热门播客《不开玩笑》的主播,在综艺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杀入决赛,这些事尚未发生。而他之所以出现在浙江大学,缘于一部名为《老爸老妈的浪漫史》的连续剧。我知道这些信息有些混乱,让我们慢慢来。

首先,让我们聊聊自卑。他1997年出生,在江苏常州城中村长大,小时差点被人贩子从家门口带上车掳走,母亲追上抢了回来。他们全家住在店铺里,真正的生活空间不到20平米,要出门上公厕。他从小没有自己房间,和爸妈住上下铺,干什么事情似乎都有人注视,这导致他行事谨慎,「极度的听话」。他虽自幼在常州长大,但父母是江西农村过来的,这让他有一种外来感,感觉自家与有房的本地人是不同的。

和家里开店有关,人来人往,他从小注意察言观色。「我需要记很多事情,经常会有人跟我说,你跟你爸说一下,谁来过了,哪个村的多少号。」他说。这种无形的训练,令他对旁人容易忽略的细节有种敏锐的感知。这对他在人际关系中颇有帮助,比如点菜记得别人的忌口与喜好。

家同时也是仓库和干活场所,不可避免,他的衣服很容易沾上灰尘,感觉脏兮兮的。幼时的他有一种恐惧,害怕进入任何干净整洁的公共空间。与我回忆这段经历时,我们坐在上海永嘉路的一家咖啡馆。他环顾周围,说:「比如这种咖啡店,我小时候肯定是不敢进的。我会觉得我在里面是不是会很突兀。」

小时候放学,他非常抗拒父亲开电动三轮车去接他。三轮车很脏,摆着各种工具,一眼可知道家里营生。但实际上,怎么能瞒得住呢?「胖子门窗」的广告牌就挂在家门口,街坊邻居又不是看不见。

父亲是个实在人,自己是个胖子,就给店铺起名「胖子门窗」。但这给孩子造成了困扰,尤其当刘仁铖也变成胖子后,胖子的标签坐实了。人人都用胖子称呼他父亲,用胖子称呼他。「以前是挺介意的,但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说。

有次他去同学家,同学母亲自然地喊他为「胖胖」。同学向母亲回击道:「你喊人家胖干嘛,人家怎么不喊你丑丑呢?」刘仁铖没敢说话,但他很惊讶,第一次有人在称呼这件事上维护他。他一直记得。在无数个别人喊他胖子的故事里,他选择告诉我这个故事。

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不平凡的人」。他察觉到身上自卑,不愿放任自卑,想通过一些外在方法,「让自己感觉了不起」。他从衣着下手了,故意和别人不一样。初中时,他不穿校服,最钟爱一套带着铆钉的黑色夹克,「觉得那衣服特别帅」。但作为一个胖子,看起来很酷其实挺难的。后来回想,他感到愚蠢。

另一个方法,是和混混们成为朋友。这事对他不难,他擅长与人打交道,知道该说什么,别人想听什么。打篮球时, 他认识了一些混混,一来二去就熟了。「一边学习很好,一边跟混混打交道。我内心其实是很骄傲的,黑白两道游刃有余。」他说。

但他远远算不上狠人,本质还是老实的。为了融入混混而抽烟喝酒,都是装装样子,并未留下习惯。有次与同校一个孩子互放狠话,约着要打一架。真到了冲突现场,他打了对方一下,那人没有还手,又打一下,还不还手。他突然感到特别难受,就停了下来。「性质变了,你再打他,就感觉欺负人了。」他说。

有一天,他突然就不想跟混混玩了。那是一个周末上午,他在其中一个混混家里看NBA,那里是他们常聚会的窝点。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一伙人歪歪扭扭躺着抽烟。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肚子饿了,能不能买点吃的?接近成年的混混至少有七八个,凑不出10块钱,最后派刘仁铖去买了凤爪。他被这个事实击中了,「他们一天到晚说自己多么厉害,想打谁就能打谁,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他们的力量太小了,所有东西都是假的。」他感到巨大的失望。

还有段时间,他频繁去网吧。并不享受游戏本身,他只是享受坐在网吧里的那种叛逆的感觉。不要说包夜,盯着屏幕超过两小时他就头晕。爽感没有根基,来得快也去得快。整个青春期好像都是如此,他的叛逆,建立在虚无的抵抗上。他不断地否定之前的自己,并没有建立一套完整的内心秩序。

没有独立房间的自卑。外地人的自卑。脏的自卑。对家庭的自卑。胖的自卑。这些自卑,随着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