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济州岛,生活着一群硬核奶奶。
如果按照当下的主流价值观衡量,她们身上充满了政治不正确,简直是“异类”——
为了挣钱养丈夫、儿女、孙辈,她们在没有氧气瓶的情况下,无数次冒着生命危险屏息跃入大海,用最原始的工具捕捞海鲜。
从少女时期,一直游到七老八十…
最近,因为一部纪录片,这个看似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隐形群体,终于走进大众视野——
《最后的海洋之女》
16岁时,当同龄女孩在外面肆意玩耍,张顺德却只能闷在家里做家务,被母亲使唤来使唤去。
有一天,连游泳都不会的张顺德,头也不回地奔向大海,学习潜水和捕捞技巧。
日复一日,为成为一名海女做准备…
没过多久,母亲把刚获得自由的张顺德揪回家,逼着她早早结婚。
婚后,摆在张顺德眼前的,又是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导致她必须停止潜水。
但,丈夫不仅好吃懒做,还没有进取心,眼里只有寻欢作乐。
糟糕的婚姻生活,让张顺德彻底认清现实。
为了生存,她重回大海,游到了72岁…
济州岛居民的潜水史可以追溯到公元434年,而最早关于海女的记录出自1629年的《济州风土记》《葵窗集》,距今约四个世纪。
其实,最开始海女的工作主要由男人来做,后来因为出海捕捞太辛苦,男人们承受不了,于是纷纷放弃这行。
但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济州岛的女人为养家糊口捡起了这份苦差事,取代丈夫,成为济州岛上的主要劳动者。
不过,海女的付出与社会地位不成正比,她们经常受到歧视,抬不起头做人。
丈夫会认为,妻子在外当海女是丢人的事…
20世纪60年代,是海女的鼎盛时期。
当时,济州岛的总人口约20万,其中海女约3万人,她们的收入占当地渔业的60%。
现在,只剩下4000人左右。
而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60到80岁的老人。
是的,80多岁的年纪,还在搏击风浪…
成为海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从7岁开始,女孩们要在海里接受10年的训练,包括游泳、潜水、换气、寻找海鲜、捕捞海鲜等,一般15到17岁才能正式上岗。
她们从来不使用氧气瓶,仅靠一口气潜入海底,在两分钟之内捕捞鲍鱼、海胆、海螺、章鱼、燕菜、鹿角藻、羊栖菜…
事实上,海女使用脚蹼、潜水服,也只有短短几十年时间。
之前,她们穿的都是棉质服装,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也是如此。
每次出海都是挑战。
当下潜到5米深时,水压开始加剧,就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重重地压在海女身上。
等到上浮时,她们必须使出全身力气冲破这块玻璃,这个过程每人每天最多要重复300次。
为了缓解剧烈的头痛,她们必须服用药物。
但,并不是随时随刻都能下海捕捞。
适宜出海的日子主要集中在春冬两季,其余时间海女必须从事另外的工作来挣钱养家…
海女被视为韩国最早的职场妈妈。
海女怀孕时,并不会停止潜水,而是在长达9个月的孕期里照常工作,甚至有时候连分娩都是在船上完成的。
产后,她们最多休息一周,便会返回大海。
当一名海女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孩子时,别的海女会主动帮忙,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等孩子稍大点,有的海女会带着孩子一起出海,工作时将孩子绑在桅杆上…
海水和烈日侵蚀着她们的皮肤,经年累月。
暗沉的肤色、纵横的皱纹、厚重的斑点,用再好的化妆品都遮不掉,她们曾在年轻时为之困扰。
但,海女这重身份赋予了她们更多。
她们从来不像首尔来的精致女人一样,隐藏自我意志,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她们经济独立,自给自足,为当地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其实,东亚和东南亚地区都有海女。
比如,日本管海女叫Ama。
Ama与韩国的Haenyeo有着相似的历史。
比如,早期从事潜水捕捞的日本男性被称为“海士”,后来因鲁莽贪婪,经常酿成事故而被“封杀”。
图片:岩濑祯之
二者之间也存在着不小的职业差异。
比如,在1893年御木本幸吉(kokishi mikimoto)发现世界上第一颗人工培育的珍珠后,Ama便成为了种珍珠的人…
日剧《海女》
在整个海女群体中,济州岛是唯一一个以海女文化为中心形成了海洋、渔村、民俗、渔业的地方。
2016年,济州岛海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份被忽视已久的,独属于女性的坚毅、勇敢、团结,终于受到全世界的尊重与关怀。
但她们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海女正在经历的困境,远比被人歧视更加复杂。
比如,收入问题。
从古至今,海女依靠的都只是一口气,即使到了当代,她们也没有背上氧气瓶。
她们对大海有无限的敬畏和感恩,可持续发展是她们与大海建立的良性捕捞关系。
但随着气候变化,过去36年中济州岛附近的水域温度升高了大约2℃,导致海洋生态系统发生变化,原来常见的海鲜现在几乎绝迹。
海女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另外,垃圾污染、核污水排放、现代捕捞业挤压生存空间等问题,也把海女未来的命运推向了更大的不确定性…
再比如,医疗保障。
海女这个职业的危险性极高。
有人说:海女潜水就像把棺材板带到水下。
她们不仅要面对寒流、风浪、眩晕、磕碰,还要提防有剧毒和攻击性极强的海洋生物。
海女们集体出海,但只有回到船上,才能得知有没有人失踪,而那些失踪的海女大概率再也不能浮出水面换气。
曾有数据统计,平均每年有9名海女意外死亡。
纪录片《最后的美人鱼》就拍下了这样一幕。
一名老年海女,夜晚出海后没有按时返回。
人们只找到了她的浮漂,网兜里装的,是一堆并不值钱的海藻。
几天后,警察在某处布满礁石的海滩上,发现一具穿着黑色潜水服的尸体…
因为危险性高,没人愿意承担海女的医疗保险,即使是合作社,也只会在海女死亡时给予补偿,受伤则一分钱拿不到。
63岁的康朱花在捞海胆时摔断了脚,踝部被打入8根钢钉,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农活。
但她的情况又是其他海女羡慕不来的,因为她的丈夫生前当了30多年公务员,每个月还能领取退休金,日子起码能过下去。
康朱花问道:需要的时候得不到任何福利,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承认又有什么用?
和许多传统事物一样,济州岛的海女文化也面临着传承问题。
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花时间了解一个渐渐被历史遗忘的群体,更别说成为她们的一员。
其实,当地为弘扬海女文化做出了不少努力。
比如,15年前,济州岛在贵德村建立了一座专业培养海女的学校——汉素浦海女学校。
虽然吸引了一批女性前来学习,但以体验为目的的人居多,真正坚持下来成为海女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年轻人最爱问的一个问题是:背上氧气瓶潜水不是更安全,能捕捞到更多海鲜吗?
我们毕竟身处一个崇尚权威和效率的时代,这样问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如果背上氧气瓶,带上更专业的捕捞设备,还叫海女吗?
在距离济州岛约253公里的巨济岛,生活着两名全职的年轻海女。
37岁的于正敏是3个孩子的妈妈。
7年前,丈夫的公司倒闭,一家人的生活越过越拮据,当时连游泳都不会的正敏选择成为一名海女,赚钱养育孩子。
正敏对这份艰辛的工作很满意,因为放眼对母亲极为苛刻的韩国职场,很难再找出一份,时间安排如此灵活的工作…
30岁的陈昭希,是为了逃离卷不到边的职场。
她在20到25岁时,每天走着固定的通勤轨迹,待在闷热拥挤的办公室,耗光了对生活的热情。
成为海女后,她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救”。
大自然的包容和古老的精神力,让昭希找回了被现代化剥夺的自由与融洽…
正敏和昭希称自己为“当代海女”。
她们开通了Youtube和TikTok账号,用年轻人的方式呈现海女的日常。
她们的记录让更多人了解到,原来在地球的某个角落,还有这样一群女性坚守着古老的传统,以自身为出发点深入思考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
海女身上的反叛色彩,挑战了东亚社会固有的,以及在争论中逐渐走向极端的两性价值观。
不论社会如何施加偏见和歧视,她们始终拥抱大海、搏击风浪,建立纯粹的女性友谊,书写独立强大的女性精神。
这对当前的社会而言,是一笔值得深入挖掘的宝贵财富…
一位老年海女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
20岁时,她并不喜欢当海女。
因为她看到,每个从首尔来的女孩子脸蛋都很白皙,并且点缀着精致的妆容,穿戴时髦。
而海女的皮肤却被晒得黝黑。
但后来她突然想通了:我能赚钱养活自己,这是多么高级的自由啊…
以前,她极力反对女承母业。
但现在,她想让女儿也拥有这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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