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楠
“我的故事有什么好写的?”“你是要拜访我吗?”这是开始采访前,大部分东北人会问我的两个问题。这些困在东北的人,学历普遍不高,把“采访”说成“拜访”。同时有些怀疑我能不能把他们自认为无趣的生活写出来。
这些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东北人,如果按照社会学上著名的六度分离理论,世界上互不相关的两个人最多中间通过六个人就可以互相认识,那么过于“麻烦”了。想认识他们,很简单,直接上去就问。放心,他们会比我还害羞和紧张,但用大嗓门的笑声掩饰着自己的慌,对旁人说,“他、他要写我!”
当然,这样的问,还是要有些技巧。如果开门见山地问,“可以认识你吗?”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你要干啥?”带着东北味的四个字,听起来有些横。
“这就你一个人忙吗?早上几点就起来开始忙啊?”我会这样问在哈尔滨连锁酒店餐厅工作的90后“大姐”。“你当警察危险吗?”我遇到辅警则会这么开始聊。“核废水那个,你们听说了吗,还在出海啊?”渔民听到我惊讶的语气,虽然寡言少语,也会聊起来。尽管这位渔民还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
同样不能着急的,是不能急着加他们的微信,要先聊得透一些,他们喜欢说话,不喜欢打字。虽然他们的微信很多会调成大字版,仿佛这样就可以带来足够的自信一般。当聊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再顺水推舟地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来上一句,“加个微信呗,写完给你看。”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掏出手机。
放心,没有人会催着你写下去。他们都忙着呢!哪怕坐在路边晒太阳,在他们看来也是值得忙的事。我的出现就像是他们生活里一个带来新鲜感的片段。就算写不出来,也没人会责怪你,他们会自嘲,“我这种生活,肯定写不出来啊!”
对我来说,接下来就进入到磨磨唧唧地写作中。之所以说“磨磨唧唧”,因为我早已“失去”了用电脑写作的习惯。从2022年开始,我的工作时间从原来的八小时不知不觉中延长到十个甚至十一二个小时。由于工作的性质,在办公场所内,不能使用可以链接互联网的电脑。某些特定的场所,连手机也不能使用。
每天我唯二能写些文字的时间:要么是走在路上,捧着手机,不停地打字。要么是晚上九点左右回到家,用电脑写上一个小时。写的时候,我会自然忘记工作带来内心焦灼感。
每次鼓捣出一篇文字,我都有点忐忑地发给主人公。他们都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回复,估计是在忙着手里的活计。我猜他们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时,多半会脑子疼。“这么多字!”“我那点事能写这么多?”
“你看看,提提意见。”一开始我还叫他们“老师”。引得他们哈哈大笑,“我连高中都没读过,还老师!不要这么假!”“别玩虚的。”有人问我,“你就说,你这个发出去,能不能有人来找我?”我不明白,什么叫“找我”,是找麻烦,还是被关注?他们又不肯说了。
无论如何,主人公大多数会肯定一件事:我没骗他们,至少我写出来了。但他们大部分也不看,“看不懂!”“字太多!”“我必须看吗?”“看得我眼睛都花。”
后来,我也放松了。胡乱发了过去。一次有好多错别字的一篇文章。主人公婆婆居然找了同在小河沿早市买菜的人的孩子,给她读了一遍。“小孩说你写了好多错别字。”婆婆的语气听不出来生气,就好像在提醒我一样。我吓出了一身汗。
后来,就像给三明治的创始人李梓新审稿之前一样谨慎,我会认真看几遍,再给主人公发过去。
想一想,我写下的故事,不过是经由我的记录,由主人公、三明治的编辑和同事,一起创作的。这可真是人生的偏得。
但文章正式发出,再转给主人公看时,又会引得他们一片惊叹,“好几千人看!”他们的语气里都透着点……拘谨,“怎么就发出去了?”他们又都说,“不要那么多人看吧!”“我这点事,不需要那么多人看。”仿佛走在街上,忽然就被人围观了一样。
“我就说你是作家。”主人公看到发出去的文字,会这样问。“我就是一个写作爱好者。”我担不起“作家”这两个字。何况大部分的文字,是我边走边写完成的。这是他们给我的一个定位,好像在生活里,总需要给一些定位一样。
给生活一些有重量的定位,可以让时代浪潮里的东北不那么摇晃。写作大概是我的生活锚点了。
写作和我所从事的机械加工行业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去累积才能完成。车床每切销一刀,我写下每一个字,都是朝着目标前行的跬步。而收集在这本集子中的每一篇文章,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初稿。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正比关系。当每天走的步数越多,越能敲下更多的文字。于是我不停地走路,不停地用手机写作……我又何尝不是这书中的一员。
每写完一个故事,就好像跟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结束了一段相处。再联系,有人会热情地回应我的那句“最近咋样”,更多的人则只是两个字“还行”,或者干脆沉默。我穿过他们的生活,他们又擦肩而去。
把结婚当kpi的媒人们
月薪三千的厨娘和南方小土豆
抖音版装修的二手房小哥
当骗子在24小时健身房做客服
体制内员工的心理疏导师
“街遛子”学车记
女保安和她创造的保安学
幻想成为“杀手”的空调工人
玻璃厂工人的作家梦
那天,梓新忽然跟编辑渡水崖和我说,这三年多写下来的文字可以结集出版了。我又惊讶又欣喜。惊讶的是,三明治和微信读书居然真的愿意出版我这样一个普通得跟尘埃一样的人写下的那些故事。欣喜的是,能出一本书,是我开始写作以后的心愿,没想到在2024年就要实现了。
这一次,我竟然和当初那些受访者一样,发出了自我怀疑的反问,“我行吗?”不过我明白,这本书是很多人共同创作出来的。这一次,这些文章的创作者也有了正在阅读这本书的您。
这些人,说到底就是生活在东北的普通人。生活里曾经有过的印记,留在了这个时代里去。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员,也正在经历和改变着这个时代。
吴楠
三明治专栏作者,本职从事航空动力研发,沈阳某NGO成员。参与、关注与记录寻常人,期待剥出更善于表达真实的自己。
他们就是你我
《困在底层的人》序言
文|三明治创始人 李梓新
时⾄今⽇,我还未和吴楠⻅过⾯。这件事看起来不太寻常,我们已经在⽹上“相识”超过⼋年,⽇常经常交流写作,到现在,吴楠在我创办的“三明治”平台上发表的⽂章已经过百篇。
但似乎也正常。他⽣活在沈阳,⼀个北上⼴之外、商务差旅不太常会专⻔过去的城市。他上班的地⽅是个机密单位,可能同事也未必知道他如此笔耕不辍。我惊讶于他能在繁忙的⼯作之余⽤⼿机写作,因为那样最能利⽤碎⽚时间。对我来说,⼩⼩的⼿机屏幕似乎困住了我的思维。
⽽在吴楠笔下的真实的东北,那些主⼈公似乎也被困住了。他们降⽣在⼀⽚⼴袤、深刻的⼟地上,只是暂时被时代的⻋轮快速地碾过,成为⾼速发展经济的旁观者。要不要上⻋?去往经济更发达的沿海地区,还是继续在⿊⼟地过好⾃⼰的⽇⼦——互联⽹的下沉,地⽅经济的发展,其实也有机会。只不过,每⼀个⼈的⽣活,各有各的隐情,各有各的来由,各有各的寂寞,也最终各有各的前程。
很少有⾮虚构写作者能够专注于⼀⽚⼟地,持续记录那⾥普通⼈的故事。很多⼩说作者会去“采⻛”,然后揉进⾃⼰的⼩说,构建⼀个亦真亦幻的世界。但能够持续地承受⾮虚构带来的挑战、质疑,专注于这种更"质朴"的写作形式,坚持产⽣这么多故事,确实是我⾮常佩服吴楠的地⽅。
吴楠⾃⼰有没有被“困住”,我不清楚。他曾经有机会到国外读书,但是放弃了。在⼀个省会城市成为⼀个有专业技术的职业者。我知道他的才华远不⽌这些,他还很会画画,他能够和那么多不同⾏业和⽣活状态的故事主⼈公交谈,深⼊地捕捉他们的故事,他⼀定有连接他⼈的过⼈之处。但他也会偶尔和我抱怨⼯作的疲累,收⼊的不⾜,以及对未能进⾏很多旅⾏的遗憾。
吴楠在写作上并不⾃信,总是会让我帮他提意⻅。他的⽂字未经科班训练,有东北独特的叙事⽅式,但⼜不会过于唠叨。读了他很多⽂章之后,我知道他⾃⼰所拥有的⼀种⻛格,⽐如能把读者带到⼩⼈物的⽣活现场,⽐如看似漫不经⼼但是让⼈物的⽣活状态⾃然流露,这些可能比受过训练的专业写作者做得更好——如果想读到真正接地⽓的,未被以“素⼈”⾯⽬包装过的写作,请读⼀读吴楠的作品。这是他第⼀部个⼈作品集,是⼀个写作者最珍贵的初⼼呈现。
也请将⽬光投向吴楠笔下真实的⼀个个⼈物,他们虽然被困在底层,但实际上都在奋⼒寻找出路。他们远不⽌于东北,他们就是你我。
这是三明治和微信读书合作出版的第一部个人作品集。我们还将继续推进合作,为更多作者出版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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