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是法国十九世纪上半叶最具独创性、最复杂的作家之一,集诸多矛盾于一身:
他是法国人,却说“我真后悔没有生在意大利”;
他给自己取了一百多个假名,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我们今天使用的司汤达;
他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的信徒,把理性和科学看得高于一切,骨子里却非常感情化;
他生活在浪漫主义的极盛时代,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战中坚决捍卫后者,但在写作中始终保持精简克制,与同时代占主流地位的激情澎湃、文辞夸张的浪漫主义保持距离;
他成长于法国大革命之后,有时支持拿破仑,有时支持共和政体,却又按照家庭传统,保持着贵族观点和趣味,虽然赞成大革命带来的民主与政治自由,却又厌恶与之俱来的庸俗的资产阶级趣味……
司汤达在世时读者并不多,他的作品常常有这样一句题词:“献给少数幸福的人”(to the happy few);在他去世几十年之后,他的作品被重新发掘,很快吸引了大批忠实的读者。
司汤达巨大的魅力也许正源于他的复杂和矛盾,法国诗人瓦莱里说过:“关于司汤达的话,说不尽道不完。在我看来,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褒奖。”
司汤达代表作:《红与黑》《巴马修道院》《红与白》
01
司汤达其实是个笔名
司汤达1783年出生于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的一个上层家庭,原名亨利·贝尔。他深爱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去世,于是他在冷漠、虚伪的父亲身边度过了一段暗淡的童年时光。幸而信奉启蒙思想的外祖父将他引进文学的世界:莫里哀、伏尔泰、但丁、塞万提斯……这些响亮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为他驱散了家庭的阴霾。
1817年,他出版游记《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署名为“德·司汤达先生,骑兵团骑士”,这是他第一次使用司汤达这个笔名。这个名字源于德国小镇施滕达尔(Stendal),它是十八世纪德国考古学家与艺术史家温克尔曼的故乡,司汤达在其中加入了一个字母h代表自己的原名亨利(Henri)。
司汤达一生使用过的别名、笔名超过一百个,比如在私人笔记和书信中他常常自称多米尼克。瑞士文艺批评家让·斯塔罗宾斯基在论及司汤达的假名癖时说:司汤达使用假名,是对“属于贝尔家族”的拒绝,是要割断“家族的根”和“社会的根”,“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非但赋予了自己新面孔,而且赋予了自己新命运,新的社会地位,新的祖国……”
02
一个“精神意大利人”
1800年,十七岁的司汤达翻越阿尔卑斯山,到达意大利。他后来在自传《亨利·布吕拉尔的一生》中回忆当时的心情:“我心醉神迷,陷入极度的幸福和喜悦之中”“像一只小马驹一样快乐、活跃”。他在几天之后到达米兰,对他来说,这座城市很快就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司汤达对意大利的向往首先源于对贝尔家族的拒绝,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年轻的亨利·贝尔凭借想象为母亲的家庭设计了意大利谱系。他热爱的母亲不可能属于格勒诺布尔,按他的回忆母亲的家乡应该是风景秀丽、气候炎热的伦巴第。所以,司汤达每次出国旅行,都有回归自己的世界的感觉,他喜欢生活在国外,就好比他喜欢以其他名字生活一样。”
这种向往也是对法国社会的拒绝。1814年拿破仑失败,波旁王朝复辟,巴黎上流社会弥漫着矫揉造作、虚伪浮华的空气,对法国社会现状的不满越发拉大了司汤达与法国社会的距离。他需要寻找一个适合自我存在方式的地方,一个能够使他获得“新面貌”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意大利。司汤达死后,墓碑上按他生前多次表达的意愿,用意大利语铭刻了“米兰人亨利·贝尔”,可见在他心中,米兰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司汤达著名的墓志铭:写过,爱过,活过
03
司汤达作品:“根本上的残缺命运”
司汤达一生勤勉,笔耕不辍,生前真正完成的长篇小说却仅有三部,即《阿尔芒斯》《红与黑》《巴马修道院》。《红与白》没有收尾,也没有得到最后的修改润色,其他几部作品或是中途辍笔,或是残缺更多。统计下来,司汤达半数以上的小说作品停留在未完成乃至构思阶段。法国文学理论家杰拉尔·热奈特将这个现象称作“司汤达的作品从根本上说有一种残缺的命运”。
《红与黑》从构思到完成不到一年,《巴马修道院》实际写作时间只用了五十二天,由此可见这种“残缺”显然不是因为作家缺乏才气。司汤达的突然去世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原因,正当他处于创作巅峰的时候,一场脑出血夺去了他的生命,使他的一切写作计划都化为泡影。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司汤达的个性。
司汤达是一个非常感性化的人,尽管他信奉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崇尚理性与科学,但骨子里是一个感觉论者。鲜活的感觉、冲动的情绪、内心的激情,和理智与逻辑比起来,对他更具吸引力。因此,司汤达不习惯于对小说进行通盘的思考与全面的酝酿、架构之后再动笔,要么索性不拟提纲,要么即使拟了提纲也十分简单,担心过度的思考会抵消他的感觉力和想象力。这种“完全听从一时的冲动”的写作方法决定了他有了感觉便动笔,而一旦冲动消失,写作就戛然而止,有时甚至是令人遗憾的终止。
《红与白》手稿
04
浪漫主义旗手vs现实主义大师
我们熟悉的司汤达的标签是“现实主义大师”,但他实际上是以浪漫主义的姿态登上文坛的。1823年,司汤达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战中写出《拉辛与莎士比亚》,被称为“浪漫主义的轻骑兵”。在十九世纪之前,文学艺术作品多承袭古典主义的美学观,认为美普遍而永恒,美的理想始终如一。司汤达却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美的标准因时因地而异。
司汤达赋予“浪漫主义”一个动态的定义:“浪漫主义是为人民提供文学作品的艺术。这种文学作品符合当前人民的习惯和信仰,所以它们可能给人民以最大的愉悦。”他又说:“伟大的作家都是他们时代的浪漫主义者,表现他们时代的真实,因此感动同时代的人。”拉辛曾是他那个时代的浪漫主义者,莎士比亚是适于新时代的浪漫主义者,但他也注定要被超越。可见浪漫主义并无固定的准则,它是一种内在不断变化的、与时俱进的艺术,其精髓在于反对成规定见,反对固步自封。
司汤达本人的创作秉承这一理念。他曾率先为浪漫主义摇旗呐喊,但在写作中始终保持精简克制,与同时代占主流地位的激情澎湃、文辞夸张的浪漫主义保持距离。七年之后,他又探索出表现现实的新方法,根据当时发生的一桩真实的刑事案件写出了《红与黑》,由此开启了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
司汤达代表作:《红与黑》《巴马修道院》《红与白》
05
司汤达综合征
在搜索框里打下“司汤达”三个字,第一个蹦出来的联想词甚至不是作家和作品简介,而是“司汤达综合征”这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名字。
司汤达综合征指的是在艺术品密集的空间里,观赏者受到强烈的美感刺激而引发的中邪现象,症状有心跳加速、晕眩、昏厥、慌乱甚至出现幻觉。由于这种病症与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它也常被称作佛罗伦萨综合征。
意大利精神病学家格拉齐耶拉·马盖里尼记录了上百起相关病例,其表现均为“接触艺术品的游客出现急性和意外的精神崩溃”,她以司汤达的名字来命名这种疾病。司汤达在游记《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中记述了他于1817年游览佛罗伦萨圣十字圣殿时相似的感受:
“一想到自己正置身于佛罗伦萨,与伟人们不过咫尺之遥(我已经造访过他们的坟茔),我就陷入了一种狂喜。我沉浸在对崇高之美的沉思中……达到了感官超脱的境界……万事万物都生动地向我的灵魂诉说着……我感到心悸,在柏林他们称之为‘神经发作’。我的生命被抽空了,走路也害怕自己摔倒。”
佛罗伦萨圣十字殿
06
萨尔茨堡的盐树枝
司汤达在自传《亨利·布吕拉尔的一生》中写道:“爱情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准确地说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他一生追求过多位女性,羞涩而犹豫的性格使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经历屡屡受挫,却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刻的认识。他的几部代表作既是对所处时代的历史记录,也是引人入胜的爱情小说,描写了爱情从欣赏、愉悦、期待到猜测、怀疑、妒忌等一系列复杂的情感过程。
1822年,司汤达发表《论爱情》一书,对爱情进行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分析,提出了结晶理论:“在萨尔茨堡的盐矿,工人们把冬天掉了叶子的树枝扔进废弃的矿场,经过两三个月的浸润,树枝拿出来时会满满地蒙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结晶。那些比山雀爪子还细的最小的枝丫,覆盖着无数闪烁不定、灿烂夺目的小晶体。人们再也认不出原来的树枝……我所说的‘结晶’是一种精神作用,它能从周围的一切事物中发现所爱的对象具有新的完美之处。”
司汤达曾计划写一部情感词典,对人的每一种情感做分门别类的研究。这部野心勃勃的词典没有实现,他最终只写出了《论爱情》。而爱情是最深沉、最复杂也是最可怕的一种激情,可以代表其他情感,作为情感研究的一种范本。他在小说中描写了各种各样的情感,爱情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牵连的因素也是最多的。
07
“我将在1880年为人理解”
司汤达在他生活的时代并不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作家,除了巴尔扎克和好朋友梅里美之外,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都不太认可他。《论爱情》在十年里只卖出十七册,《红与黑》首印七百五十册,已经是他在世时最为成功的作品。
这主要是因为司汤达的创作理念过于超前,当时的读者还没有达到理解这些作品的高度。司汤达在1826年为《论爱情》写了一篇序言,为作品受到的“晦涩难懂”的指责辩护。作者自认为已经做出了努力:“尽管我力求清楚明白,还是无法创造奇迹;我不能让聋子长出耳朵,让盲人长出眼睛。”他列举了几类不受欢迎的读者,比如有钱人和喜爱粗俗乐趣的人、情感淡漠的人以及虚荣心重的人。
司汤达深知创作风格与诗人的目标息息相关。如果诗人只是追求现实的成功,他就只需要具有当前最好的风格,取悦同时代的读者;如果他追求身后的声名,就要考虑未来读者的喜好,创作出具有恒久价值的作品。他具有一种历史眼光,没有把目光局限在他所身处的虚荣盛行、品位浮夸的时代,而是投向未来的读者:在理想与当下的成功之间,他选择了不朽,渴望着“以一种数个世纪都会赞赏的方式描绘性格”。
时间是公正的。在历史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司汤达的睿智和准确的历史眼光终于为世人所发现,他那别具一格的艺术终于放射出夺目的光彩,他的作品终于被公认是富于魅力和研究价值的文学瑰宝。
主要内容摘录自《巴马修道院》译本序,罗芃
朝内166文学讲座“司汤达:我们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达到真实”,王斯秧
★ 十九世纪文学大师司汤达代表作,新版重磅归来
★ 译文出自著名法语翻译家,典雅严谨,韵味悠长
★ 前言内容丰富,深入浅出,讲解作品精妙之处
★ 精装设计,典雅大方,加入多幅法国原版插图
“司汤达代表作”丛书精选司汤达最具代表性的三部长篇小说《红与黑》《巴马修道院》《红与白》,集中反映了这位文学大师的小说创作成就。
《红与黑》塑造了于连这个复杂多面的经典人物,以他的激情、野心和悲剧的爱情故事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巴马修道院》被巴尔扎克誉为“一部只有真正杰出的心灵和认识才能欣赏的作品”,围绕主人公法布里斯的遭遇探索了如何既活得幸福又不丧失个人尊严的问题。《红与白》是司汤达的遗作,把个体经历融入更为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写出了整整一代青年在新旧交替之际的彷徨。
稿件初审: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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