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夹心
中唐“诗豪”刘禹锡少时登第,参与永贞革新并初展才华,其青年时代可谓是春风得意。然而,与同时代许多士人的际遇相似,他的政治生涯也颇为坎坷。
在历史上,刘禹锡屡遭贬谪,频因诗文创作得罪人而罹祸。
屡次被贬屡次再战,刘禹锡真的好顽强!
一朝为逐臣,刺史生涯+1+1+1+1
刘禹锡出生于一个“世以儒学称”的官宦世家。受家风影响,刘禹锡勤勉研习儒家经典,满怀报国之志。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的刘禹锡首次参加科举便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鸿词科。两年后再登吏部取士科,释褐为太子校书。贞元十六年(800),杜佑以淮南节度使兼任徐泗濠节度,辟刘禹锡为掌书记。之后,刘禹锡随杜佑回扬州,居幕期间代杜佑撰表状甚多。贞元十八年(802),刘禹锡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不久迁监察御史。在此期间,他与同样在御史台任职的韩愈、柳宗元结为好友,三人志同道合。
青年时期的刘禹锡,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牛刀小试以后,刘禹锡的治世之心日益强烈。然而,永贞革新却成了他一生的转折点。
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顺宗即位,一场以打击官宦势力,革除积弊为目的的改革——“永贞革新”拉开序幕。在此期间,王叔文与王伾因深得顺宗信赖而进入朝廷中枢,成为变革的关键人物。刘禹锡则因与王叔文交情深厚,以其卓越的才能和柳宗元一同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时号二王、刘、柳”。《新唐书·刘禹锡传》记载:
“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以名重一时,与之交,叔文每称有宰相器。”
在这一阶段,刘禹锡的政治热情空前高涨。遗憾的是,永贞革新仅仅持续了一百四十余天便宣告失败。随后,整个朝廷对革新派展开了猛烈反击。刘禹锡先被贬为边地刺史,又由于“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再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
刘禹锡自此开启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贬谪生涯。
元和九年(814),刘禹锡终于奉召从朗州回京。然而,当时的政局并无明显好转。“宰相复欲置之郎署”,但“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后来,刘禹锡写下《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也因此招致祸端。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中,刘禹锡以辛辣笔触嘲讽了权贵及谄媚之徒,这一下子可刺痛了当权者。因“语涉讥谤”,好不容易回京的刘禹锡又被贬去了更加偏僻的播州(今贵州遵义)。如果说刘禹锡第一次被贬是因为政见不合,那么这次被贬纯属是因为这首诗“得罪”了当时权贵,就连皇帝都对他颇为不满。
幸运的是,名臣裴度此时上奏,“捞”了刘禹锡一把:
“刘禹锡有母,年八十余。今播州西南极远,猿狱所居,人迹罕至。其老母必去不得,则与此子为死别,臣恐伤陛下孝理之风。伏请屈法,稍移近处。”
裴度此人,历任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宰辅,他刚强正直,善以情动人。终于,在裴度的求情之下,刘禹锡被改授为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事实上,刘禹锡能够在晚年善终,也多赖裴度举荐。
赴连州上任途中,刘禹锡与柳宗元同行,然而至衡阳时,两人却不得不各奔贬所,不知何日能再相见。面对离别的哀愁与忧伤,二人创作了大量互诉衷肠的诗句。然而,命运弄人,这次相见竟成了永别。之后,刘禹锡因母丧由连州北还,半途突然接到柳宗元在贬所逝世的消息。刘禹锡得知后,“惊号大叫,如得狂病”(《祭柳员外文》)。
长庆元年(821)冬,刘禹锡赴任夔州(位于今重庆)刺史。
长庆四年(824),穆宗卒,敬宗李湛继位,刘禹锡调任和州(位于今安徽)刺史。
外放二十余年后,刘禹锡终于在大和元年(827)回到东都洛阳。之后,因好友裴度等人举荐,被调任主客郎中分司东都。他写下《谢裴相公启》以表达感谢提携之意:
“某遭罹不幸,岁将二纪……岂意天未剿绝,仁人持衡,纡神虑于多方,起堙沦于久废。”(《谢裴相公启》)
大和五年(831),裴度罢知政事,刘禹锡孤立无援,又被外放任苏州刺史。之后,刘禹锡又改授汝州、同州刺史。自开成元年(836)开始,刘禹锡接连改任太子宾客、秘书监,分司东都的闲职。
可以说,对于刘禹锡的政治生涯而言,永贞革新是一道彻彻底底的分水岭。然而,即使身处逆境,刘禹锡也丝毫没有忏悔屈服,他有的只是对谗言的反击与嘲讽,有的只是励志作为,有的只有“三折乃良医”“忧国不谋身”的呐喊。“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是他经历忧患之后依然壮心不悔的永恒誓言。
“倒霉蛋”想不开了,但是又想开了
朗州十年,是刘禹锡一生中处境最差、心绪最抑郁、最虚废的时期。朗州在唐代时相对闭塞,且自然环境颇为严酷,仅辖有武陵、龙阳两县。“鸷禽毛翮摧,不见翔云姿。”初到贬所,刘禹锡的心情可以说是非常低落、郁闷的。
然而,生性乐观的刘禹锡并未因贬谪一蹶不振,他将目光投向了巴蜀旖旎的山川和质朴的人情。《旧唐书》记载:
“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
在谪居朗州的日子里,刘禹锡参禅礼佛、探幽访胜,寻古迹、攀险峰。在这一过程中,刘禹锡内心的悲苦与激愤得以缓解,心境趋向平和。更为可贵的是,即使身处逆境,刘禹锡依然意志坚定,志气不改。
“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砥石赋》)
“人莫不塞,有时而通,伊我兮久而愈穷。人莫不病,有时而间,伊我兮久而滋蔓……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内视群疑,犹冰释然。”(《何卜赋》)
刘禹锡告诫自己也告诫世人:时机失去了便不必去想,姑且遵循一贯的信念,再等待有利时机的到来。正所谓“蹈道心一,俟时志坚”,这便是刘禹锡的处世哲学。
在连州,刘禹锡担任刺史一职,相较于之前的“司马”,职位有所提升。连州的自然环境也更加宜人。
“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嶷。城下之浸曰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输以百数,沦涟汨潏,擘山为渠,东南入于海。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原鲜而膴,卉物柔泽,故纻蕉为三服贵,岁贡十笥。林富桂桧,土宜陶,故候居以壮闻。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驱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凉飔。城压赭冈,踞高负阳。”(《连州刺史厅壁记》)
任职期间,刘禹锡深入民间,积极参与劳动人民的生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内心的抑郁。在《连州刺史厅壁记》中,刘禹锡详尽记述了连州的天文地理、历史沿革、山川气候以及民情物产,并提出了“功利存乎人民”的治国理念。
调任夔州与和州期间,随着政敌的相继离世,朝廷中对革新派的攻击性言论逐渐减少,刘禹锡的政治困境得到了极大缓解。夔州与和州,尽管仍是贬谪之地,但之前相比距离权力中心更近,且生活环境更加舒适。在这样的环境中,刘禹锡开始坦然面对现实,平淡看待人生的起伏波折:
“酒临流奈别何,君今已醉我蹉跎。分明记取星星鬓,他日相逢应更多。世间人事有何穷,过后思量尽是空。早晚同归洛阳陌,卜邻须近祝鸡翁。”(《重寄表臣二首》)
尽管刘禹锡此时已年过半百,但他依然怀揣着政治抱负,未曾忘却兼济天下的儒家理想。多年的磨砺与沉淀,让他的少年壮志不再那么锋芒毕露,而是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他以一颗平和之心接受了被贬谪的命运,不再置身事外,而是真正地适应了地方官的身份,深切地关怀着百姓的疾苦。
“功利存乎人民”
虽然大半生都处于贬谪状态中,刘禹锡的功业理想却并未因时而改,造福苍生的青云志向始终在其价值体系中占据着核心位置。
刘禹锡任连州刺史期间,大力发展农业生产,派人重新疏浚海阳湖,修筑亭台,改善当地的生产生活环境,造福一方人民。明代弘治年间连州知州曹镐在《旧志序》中认为,连州风气的转变,“乃自韩昌黎、刘梦得两公始”。清乾隆本杨楚枝的《连州志·名宦传》也评价说:“吾连文物媲美中州,禹锡振起之力居多。”
在夔州担任刺史期间,刘禹锡也坚定地推行着进步的革新举措,即便面对藩镇与宦官势力的重重阻挠,他亦未曾退缩。他坚决遏制地方豪强的不法行为,改善山区落后的刀耕火种生产方式,推广机汲(利用机械装置来汲取江水),多次上书朝廷论政务清白、论利害、论教育,并主张用祭孔的经费来修学校培养人才。在《奏记丞相府论学事》中,刘禹锡针对夔州“室庐圮废,生徒衰少”,官学“病无赀财”的现象,指出“天下少士”“非天不生材也”,而是“不知养材之道”。为此,他向朝廷提出了一项建议:削减州县用于祭奠的开支,将这些资金转而投入更为迫切的教育事业中。
长庆四年(824),刘禹锡从夔州调往和州担任刺史。和州位于巢湖之东、长江之滨,是一个山清水秀、物产丰饶的大邑。据刘禹锡所撰的《和州刺史厅壁记》:
“桉见户万八千有奇,输缗钱十六万,岁贡纤纻二篚,吴牛苏二钧,糁鲟九瓮,茅蒐七千两。”
刘禹锡赴任这年,和州正逢大旱。他一上任便四处走访、视察灾情,言辞恳切地上书朝廷,请求减税赈灾。
大和五年(831),刘禹锡被外放任苏州刺史。在中唐,苏州是一个较为富庶的地方。然而,刘禹锡上任后不久,就遇到了苏州发生水灾。他察视灾情,为民请命,从本州常平义仓中调拨了十二万石米,逐户分发,并宣布减免赋役。因救灾有功,朝廷赐予他紫金鱼袋以示嘉赏。苏州人民将刘禹锡与曾经做过苏州刺史的韦应物、白居易合称“三贤”,还兴建了“思贤堂”。
刘禹锡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尽管几度或因政治立场,或因得罪权贵遭贬,但他又总能凭借自己非凡的政治智慧和好友的帮助,担任地方行政的最高长官。
最有趣的是,他在因《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被贬的十四年后,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一句“前度刘郎今又来”,感慨无尽。
参考资料:
[1](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唐)刘禹锡著, 卞孝萱校订. 刘禹锡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4]史鉴|刘禹锡:“功利存乎人民”的中唐“诗豪”,南方日报,2020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夹心。)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