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日的几小时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三明治|三明治|乐队|咖啡馆|天空|教堂|葬礼|韩国

文｜BB

编辑｜童言

我们一起度过了 3年的时间，在4个城市生活过。我们的歌单有9小时55分钟。

playlist 歌单

我打开手机，拍了张自拍，发给了他。他只是个同班同学，我想我们可能也不会发展成什么。但是我有点喜欢他，所以发张好看的照片也无妨。我和yt是大三学期初认识的，现代政治经济课，班上十几个人，我们是其中的几位亚洲面孔。他经常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了他。他个头蛮高，一米八左右，剪着利索的短发，喜欢穿白色长衫和卡其裤，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气场让我想多了解他。有一天我坐在了他旁边，不知是谁忘带了书，我们便看了同一本。下课后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复习期中考试，他答应了。

他去世的那天我和我姐姐在一块。坐在床上我翻着手机，滑到了关于他的帖子 “我的哥哥yta 在下午2点离世，在与癌症对抗的2年里。。。葬礼将在下周举行，请知悉。敬，yta 的弟弟。哥- 在天堂不要玩得太嗨哈！” 我的心从刚过完生日的平静和愉悦里震醒了。我把手机递给姐姐，让她看。我想哭，可是不敢哭，怕绷不住。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离开了，还是在我生日的几个小时后。

我们约好了在学校南边的咖啡馆见面，那里通常坐满了学习和聊天的学生。我穿了件白色针织毛衣和黑色牛仔裤，搭上我喜欢的毛衣链，从家一路走下去，心里有些期待。早春的伯克利凉得很快，太阳已经几乎下山了，染了天空一细缕粉紫色。咖啡馆依旧很热闹，我环顾了一下，看到他已经找好了位置等着我，并且为我点了杯喝的。真的是位贴心的男孩，我心想。我很喜欢这一门课，所以很快就开始讨论一些知识点。“但哈耶克也坚信，如果没有平等的社会和经济权利基础，通过权利扩大民主的措施将毫无意义。” 我开始滔滔不绝，他有时记录一下，我们还建了一个共享文档，以便于复习。结束后，我们去吃了饭。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J把照片发给了我，两周后和我通了个电话。他说他弟弟一直守护着葬礼坛。那天我和姐姐正好定了去南边的两个城镇逛一逛。我们考虑要不要取消行程，最后还是按原计划去了。第一个小城库埃纳瓦卡称为永恒的春天之城的，第二个塔斯科是银城。导游带我们逛了三四个教堂，我迷迷糊糊地穿梭在各个教堂当中，感觉一半神魂在空中飘着。其中的圣普里斯卡教堂非常美丽和庄严，周日正好有礼拜，我们在门口听着唱诗班的唱诵。在我的梦中我感觉他的灵魂缓缓升上天空，很轻，很自由。

santa prisca de taxco 教堂

期中考试考完了，他比我提前结束。等我出来时，他已经买了一盒甜甜圈在教学楼石头上坐着等我。学生社团经常会在广场摆摊，我猜他就是去那里买的。我仰望着他，他轻轻跳了下来。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走到了工程学院的图书馆。图书馆没有窗户，但是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沙发，很适合安静地学习。我们找到了边上的一个空桌子，我从书包里拿出了我的笔和笔记本，让他把他的韩语名字写一下。他坐在了我左边，写了一下。我看了一下，好多圈圈啊。然后我写了我的中文名字，让他也帮我翻译一下。就这样，我保留了我们的字迹和名字。

三月底spring break结束后，我们终于在约好的时间见面。因为一周都在潜水，他晒得有些黑，显得格外羞涩。我们走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些喜欢的食材和酒，在我家做了顿晚饭。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接吻。四月份我说想去音乐节，我们临时在网上找到了转让票。他租了一辆车，我们就一路往南开去。音乐节在一个低沙漠里，有好多场同时演出的舞台和场地。我们买了西瓜，坐了摩天轮，跟随着彼此去听各个歌手。2016年的阵容有他最爱的Epik High和我最爱的乐队 1975。周日晚上的最后一场，我们本考虑早点往回赶路，可是音乐太好了实在挪不动腿，竟然等到Rihanna惊奇出场了。

coachella 音乐节

他告诉我他的病情时是一七年十二月底。一七年十月份开始，yt开始说他胃疼。以为是胃酸，调整一下饮食多休息一下就会好了，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十一月yt去看了LA 当地的医生，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大夫说没什么问题。他不放心，于是十二月又找了肠胃专治医生检查，才检查出来癌症。他打电话告诉了我，说他会立即回韩国进行治疗。回去后，他家里人很快就安排了胃部切除手术。

手术时我和发小在外地。我连着民宿的无线网，和他的弟弟保持着联络。我有些紧张，可是有着发小的陪伴，以及在尼泊尔这样的国度，似乎让我心里更加安宁。白天我们去了博达哈大佛塔。白塔有三十多米高，从广场入口外就能看到白色覆钵和金色尖塔。我们转了几圈，我心里默念着经咒 ‘Om ma ni pad me hum’。走到了东边，我们看到有很多人在做大礼拜，也一同做了起来。这里的氛围庄重但不严肃。白塔周边有着四五层高的楼房，多是咖啡馆，餐厅和旅店等。塔平台上妇女在串万寿菊花环，鲜橙色的花铺满了一地。她们看我们很好奇，邀请我们一起来串。我们拿起粗针和线，从花柄穿过花蕊，一个个蓬松的花连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民宿，“一定会没事的”她安慰到， “嗯嗯”，我们在露台上跨到了新年。

博达哈大佛塔

大三的暑假，我和yt都在南湾找到了实习。他在一家初创公司，我在一家软件公司。他的学弟开着车送我们过去，开得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南湾明显更暖和。我找了一家合租的屋子，他在西边一点的地方租了间屋子。我暑期的实习同伴都很活跃，喜欢和HR的姐姐一起闹着玩。我的经理是位很有耐心的德国人。每周会安排任务给我，我研究一番，把成果带给他看，然后我们一起讨论修改，压力不是很大。晚上和周末，我和yt会去附近的集市逛一逛，吃点好吃的。我那年暑假长了能有10斤，之后质问他知道我吃胖了怎么也不管管我。我问他喜欢我什么，他说他对我的初印象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孩，他喜欢我的直爽和横冲直撞的感觉。

Yt租的第二家房有个厨房可以做菜。有次下班他做的麻婆豆腐和炒泡菜，请了些朋友一起来吃，配着米饭，真的很香。结束了我们清理了一下桌子玩德州扑克。我不太会玩，就观察着他们，最后学来了吹牛的本领。他的朋友一半是非常搞怪的，很幽默风趣。另一半则是非常认真负责的那种。我觉得这也是他性格中冰与火的两面。可能出于我们相似的成长经历，我们的笑点经常重叠，导致我们有的时候会笑大半天，笑到肚子疼。“你如果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也经常把自己逗笑”他认真地问我“you must never get bored!"

他做化疗的地方是韩国最大的癌症研究与诊疗中心。建筑很大方，停车位也很宽敞。他妈妈开车，从家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停车时我有种我们就是随便去购物的错觉。自从他手术后，我会每一两个月飞到韩国看他，在他家住五天左右。我们下了车，yt为了保暖穿了一件对于那天温度而言偏热的黑色羽绒服。他还是那么帅气。我甩甩头，把我的恋爱滤镜暂时甩干净。中心的大堂很敞亮，是个圆形，中间做了大挑空，有楼梯环抱。我们在一楼咖啡馆等了一会，就去二楼的问诊室了。和大夫确认了一下后我们跟随护士去到化疗室。我陪着yt进去了。里面是个长廊，每个人躺在一个像按摩椅似的棕色椅子，中间有些隔断板，每四五个位置划分开。我低调地环顾四周，有些人在读报，有些人坐在老伴旁，看起来比我想象地淡定和放松。有一个床位有个7岁左右的孩子，不经让我心头一颤。我们继续往里走了一点，找到位置后坐下了。我和yt对彼此一笑，也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yt 和家人做了很多研究，关于要不要做化疗。在手术结束后，医生建议化疗和免疫治疗，因为不能确定癌被完全除掉。INTJ的他开始读各种文献和研究，对比利弊，最终决定了这个后来看来极为痛苦的方案。

唯一一次看到yt哭泣大概是他第三次化疗后，身体实在是很难受。他自己在房间里，依靠着墙。我走进去，看着他抱着头缩成一团。“why me (为什么是我)” “I dont even ask what if...（我已经不问'如果当初。。'） ”“Im just tired of feeling sick all the time (我厌倦一直生病的感觉)”“I'm tired all the time（我永远感觉是累的。）”

第一年的感恩节，我们沿着海边公路开车往北走。出发前我提议我们全程不用手机，他也非常赞成。买好了地图，出发的早上我们去学校的嬉皮街上的唱片馆拿了3张cd- 古典钢琴，经典情歌100首和歌剧魅影。路上他开得很稳，配上音乐，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途中走走停停，夕阳的太阳照得很远。我们在海边灯塔拍自拍，他设为了自己的微信头像。他的微信只有三个联系人，我，和其他两位大学同学。

晚上我们开够了就找旅馆住下。开到俄勒冈州的那夜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去便利店买了些吃的，找到旅店就赶忙跑进屋子。屋子很小但很温馨，我们冲完澡坐在床边的小桌上吃泡面。我包着头巾吃面，辣到吐舌头，抬头发现正好被他拍到了，于是下一张照片就是两个人对着镜头傻笑。离开了加州，我们开到了波特兰，这座城市风格很不同，建筑有些沉淀的工业美感。晚上我们喝着免费的热巧克力在广场溜达。虽然离圣诞还有些时间，装饰已经有些节日气息了。我们玩得很开心，无所顾虑。后来我们也会提及这次旅行，做为我们的标杆旅行。

化疗期间看望他时，我会住在他们家。晚上我有时等他睡着后，就拉开窗帘看向外景。外面是一些田地和零零星星亮着灯的小房子。白天的忙碌和热闹，在夜里就会像真空一样把杂音一下子吸干净，直到剩下自己的心跳和空间的声音。我心里没有埋怨我们一同祷告的上帝，没有抗拒。只是也没有很笃定，他一定会没事。早上我会迎来一波来自他家人的问候，我们用中文，英文，韩语，和手舞足蹈的神仙语交流着。他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黑豆米面包，便会常买给我吃。

我喜欢看星星和城市远处的夜景。我们晚上有时会开到学校的半山腰，俯瞰着城市的微光和远处的海湾。对于未来，我们有一些畅想，不多，但偶尔会勾勒几幅图景，比如我们会在哪个城市生活工作，会不会组建家庭。有时也会聊一些异想天开的话题，比如未来的人会不会和AI谈恋爱之类的。学期中旬，我姐姐来湾区上课顺便来看望我们，yt十分的紧张，“如果你姐姐不喜欢我怎么办？” 他边走边念叨。我觉得很好笑，他如此在意自己的形象，为什么这么紧张。他背着书包，我们手牵着手，他的手会比我的暖和。

一九年中旬yt已经结束化疗半年多时间，身体貌似逐渐康复，他安排一趟单独的旅行。他开着白色轿车，我们慢慢地走着，开往首尔南部一个多小时的山边小镇。我们没怎么聊天，开到一个湖旁，找了个咖啡馆坐下。晚上去了家牛肉饼餐馆，路上路灯很少，感觉这个镇好安静，有些孤寂。夜晚我们在车上看星星，我打开观星app指着天空认星座。yt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第二天他有些发烧，在床上睡了一天，我收拾好我们的东西，看着窗外的湖景，等着离开。

两个月后yt发微信提出分手。我不完全理解，可也感受到了我们之间说不太明白的隔阂。我觉得可以静一静，便同意了。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一个月后再联系，来确认要不要正式分开。一个月里他和朋友去旅行，准备从医考试，计划着自己新的人生轨迹。我继续着工作和生活。一个月后我们通了视频电话，聊了聊近况，有些客气。他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我一直等待着他康复，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那样，可是他并没有，我们也没有。说了些心里话，我们就分开了。一九年底他的癌症复发了。两个月后他离世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学校山边的水泥石上，我问他：“如果你的人生是本书，你现在在哪一章？” 他想了想说：“这是好棒的问题……可能是第三章吧” “为什么呢？” “因为我感觉一切还都在开始。” 阳光打在他身上好好看，我举起手机拍照给他拍照，他闭上眼睛身体往后一仰，展开双臂，拥抱着前方。

写作手记

写这个故事有点难，一方面有些回忆是8年前的了，另一方面还是会有些心痛。写作营的形式，让我可以跟上进度，每天突破一点点，这样的感觉很好。珍惜这次创造性的尝试。为了回溯一些细节，我会去搜寻聊天记录或者照片，这个过程也会有很多新发现，像是个考古学家。感谢童小姐的肯定和鼓励，引导我将故事写出来。我一定会继续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