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2月24日。
这是一个呵气成雾，滴水成冰的季节，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在席卷中国的华北平原。这是一个令人头脑发热，发疯，发狂，不能自制的岁月。刷在墙上的是蒸发着热气的浆糊，贴上去的是一 张张带着火苗的大字报，高音喇叭播送着的，人们冲口而出的都是“打倒”“火烧”“油炸”这样的口号。
热吗？摸摸大地，冻得手发麻；冷吗？摸摸袖章，它早已超过了沸点的红线。
罗瑞卿将军坐在柳条筐里被抬了出来，立刻，他掉进了巨大的声浪里，他的耳朵被那些高音喇叭发出的叫喊声震得有些发聋了。他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数不清的眼睛——有的含着同情，有的带着嘲讽，有的充满怜悯，有的射出愤怒。
啊，无数双眼睛、黄军衣、红袖章、语录本、大标语。一排排环绕全场的椅子，圆形的屋顶，屋顶下面明亮的玻璃窗……多么熟悉啊！原来，他被告知带到的“一个保密的地方”，竟是他多次来过的北京工人体育馆。
这个地方能引起他多少美好的回忆啊。当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时，他曾为体育馆的诞生挥臂铲土；他在这里观看过体育比赛，在这里召开的大会上讲过话，引来过一阵阵的掌声。
可是，一个几十年南征北战，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现在竟坐在一个柳条编成的筐子里被“示众”。屈辱、悲愤，像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从他的伤腿里流出的一滴滴鲜血，像是一个个惊叹号，敲打着他的心，告诉他：记住！记住！记住这一天吧！直到永远！
今天，叶群没有出现在体育馆的主席台上。她正和红卫兵们挤在一起，倚着十九看台的栏杆。她身穿绿军装，臂缠一圈儿红袖章，脸上捂着一个大口罩。可是从她矮胖的身材，眼角上的鱼尾皱，可以看出她早已过了参加红卫兵的年龄。细心的人还可以发现，在她身后不远，有几个彪形大汉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周围。
今天，叶群怀着常人所无法体会的心情，来欣赏她与林彪的一件“杰作”。
那是什么？叶群睁大了眼睛。一滴滴，从柳条筐里滴出来，从门口一直滴到主席台下。啊，是血，是从罗瑞卿那条伤腿里流出来的血，多残酷的美，她的眼前是一片玫瑰的幻影。
“小将们，革命的小将们，我代表林彪同志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你们是旧世界的埋葬者，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你们勇敢地前进吧！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 她的声音已经多少次地响在红卫兵的集会上。这声音唤起过狂风似的口号，霹雳般的掌声，这一切都展示了她的力量吗？不，她也许是微不足道的，还有一个声音更有分量。此刻，它响起来了。
这是林彪的声音，语调阴沉：“靠红卫兵而诛之！”诛谁？不言而喻，正是根据这个方针，林彪在今天上午对这个大会作了具体“指示”。他的话不长，秘书只记录了几行字：
“干部不要上台，由红卫兵自己搞。……执行红卫兵的指挥。……叶群同志提到上次斗争大会没有严慰冰（注：陆定一同志的夫人），群众意见很大，这次加上郝治平（注：罗瑞卿同志的夫人）更好。”
“他总是这么英明！”叶群兴奋地想。
在叶群的注视下，罗瑞卿将军被抬到主席台前，与梁必业将军、肖向荣将军……组成一支新的行列。他的战友们有的被反剪着双臂，有的被按着头。将军恨不能走上前去握紧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他知道他不是这场政治风暴的唯一的牺牲品，许多亲密的同志都受到诬陷，不是我罗瑞卿一个人！
猛地，罗瑞卿将军从筐子里站起来。筐子翻倒了，他高大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立刻，有几只脚踢在他的身上，接着又是劈头盖脑而来的拳头，将军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伤腿，吃力地站到自己的同志中间。几乎同时，全场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人们带着不同的感情把视线都集中到将军的身上。
从会场的另一边押过来一个女同志，罗瑞卿将军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妻子郝治平。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如今却在这万头攒动的会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见了。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骑着马，而清秀的她是伴着清凉山的春风走来的。她后来曾告诉他，他是那样的威武……想到这些，愤怒和无法忍受的痛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妻子被押到他的身旁，她也认出了他，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原来在罗瑞卿将军家工作的一个公务员在“揭发批判”，在嘈杂的嗡嗡声中，罗瑞卿将军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喊：“罗瑞卿是奴隶主，郝治平是奴隶主婆……”
造谣！诽谤！一股热血冲上头来。罗瑞卿将军了解这个人。以前，他因为偷拿公家物资被罗瑞卿将军批评过；罗瑞卿将军也知道凭他的文化水平，他是写不出这些煽动性文字的，讲稿肯定是由别人捉刀代笔。随着这个公务员的叫喊，会场上响起了一阵阵“打倒”“火烧”“低头认罪”的口号声。
这时，罗瑞卿将军看到几个戴着红袖章而并不年轻的人，在捶打他的妻子。他发火了，他要跃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雨点般的拳头，可是，他的双手却被人拧得更紧，他曾经奋不顾身地保卫过我们的党和国家，现在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悲愤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将军的胸前。
自罗瑞卿与郝治平结合之初，他便反复问过自己：我能给她带来幸福，能保护她那纯洁的心灵不受到伤害吗？现在，诽谤、毒打、不堪忍受的侮辱，一齐加在她的身上，而自己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撕肝裂胆的折磨呀！
从主席台上下来两个挎着照相机的人。有人喊起来：“给他们留个影！”“给奴隶主和他的婆子照个合影！”两个人在罗瑞卿将军和他的妻子面前摆弄着照相机，践踏人格，蹂躏革命者神圣的感情，竟成了一种时髦的“革命”！
郝治平受不了这种侮辱，低着头不让他们为所欲为，一个人恶狠狠地住后撕扯着她的头发，罗瑞卿将军凛然地大吼一声：“抬起头来，让他们照！”
郝治平仿佛突然从悲愤中清醒过来，愤怒地抬起头。从罗瑞卿将军喷射着怒火的眼睛中，她看到了一种信念：他坚信真理在自己手里，坚信最终受审判的是这幕丑剧的操纵者，在失去理智的疯狂的叫喊声中，两颗不屈的头颅高昂着。
罗瑞卿将军被押走了，他回头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只看见了妻子郝治平的那双眼睛，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
是的，这是一场悲剧——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居功至伟的大将军、新中国的保卫者受到了凌辱，更主要的是，我们国家和人民赖以生存的原则受到了赤裸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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