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10月6日,詹青云在微博上分享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寻人故事。
几乎是一夜之间,全网都在寻找金伯铭。
寻人者名叫埃迪(Eddie Mears),詹青云的律师同事,一位非典型美国人。
与惯常的寻人不同,他要寻找的金伯铭与他无任何交集,且早已故去。
茫茫人海寻一陌生人,何其不易,埃迪原本并没有信心。
但令他欣喜的是,两年多的抽丝剥茧,他获取的线索越来越多,如今更是惊动了中国的媒体。
中国人搜索的DNA一旦动了,力量是很可怕的。
多方的合力之下,金伯铭不仅被寻到,他的人生也被勾勒得越来越清晰。
究竟是怎么样的魔力,能令中国网友如此着迷?
故事,还得从一张老照片说起。
两年前,埃迪和父亲回到密歇根的老家,清点奶奶的遗物。
老人家早已在1992年去世,那时的埃迪才6岁,对于奶奶的样貌,他没有太深的印象。
但通过家人的讲述,埃迪知道,奶奶定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女子。
奶奶有个很动听的名字——维罗妮卡·埃斯特尔·米尔斯(Veronica Estelle Mears)。19世纪中期,她的家族从波兰移民到美国。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女性能接受高等教育的很少,何况,奶奶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移民家庭。
但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却克服了重重障碍,进入密歇根大学深造。
听闻,她还进行过一次疯狂的单身冒险旅行。
在大学里,奶奶不被性别歧视所束缚,她积极加入了一个关心国际学生事务的“世界政治委员会”。
组织的会长叫Benjamin King(本杰明·金),这个名字,奶奶珍藏了一辈子。
落灰的保险柜里,完好地保存了一张老照片,埃迪仔细端摩着。
照片拍摄于1933年,背景是密歇根大学的安娜堡校区,彼时的奶奶才20岁,风华正茂。
紧挨着她的,是一位拥有着亚裔面孔的年轻男子。
乍看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合照,然而照片上手写的一行字让它变得意义非凡,“To Veronica with love”,落款是“Benjamin”。
在照片的背后,奶奶亦工整地备注了其他3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Benjamin King。
很显然,这张照片是本杰明送给奶奶的,而照片上那唯一的男性就是他。
那个时代的“with love”不同于现在,普通朋友间是绝少使用的,他是奶奶的挚友还是恋人?抑或深情的追求者?
那时候美国大学里的亚裔面孔很少,且美国学生不太与他们交往,奶奶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呢?
他究竟是谁,又拥有着怎样的魅力,才能让奶奶这般潇洒的女子如此惦念?
埃迪很好奇,太好奇了。
他决定走进照片的背后,去会一会这个神秘的人。
Benjamin King,一个很常见的美国人名,它离确定的中国名字“金伯铭”之间,隔了条信息的鸿沟。
借着律师的搜商,埃迪先到密歇根大学的学生报纸——《密歇根日报》的公共档案数据库中,搜出了约20篇有关“Benjamin King”的文章,这些多半是本杰明参加各种聚会或者发言的小型报道,其中的关键几篇,是关于中日关系的演讲。
原来他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啊,埃迪心想。
此时恰逢“九·一八”事变期间,从本杰明鲜明的立场推测,他很可能是中国人。
既如此,Benjamin King一定不是他的本名。
埃迪遂联系到本特利历史图书馆,这里积累了大量有关密歇根州和密歇根大学的资料,借着工作人员的帮助,他终于找到了本杰明的学生档案。
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一角:Gin Bo Min,毕业于沪江大学,家住杭州马市街11号。
这是用威妥玛式拼音标注的中文名,此读音对应的汉字排列组合非常之多,中国人对此都倍感头大,更何况是识不了几个汉字的美国人。
为此,埃迪开始苦学中文。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身的努力加上詹青云和其他几位中国朋友的帮助,他终于用“金伯铭”三个字的组合,搜出了与他所了解的信息相符的资料。
与此同时,他找到了一份1949年上海扶轮社(国际人道组织)的成员名单,上面包含了金伯铭的名字、在沪地址,和一张他在上海的照片。
埃迪超惊喜:“就是他!那个照片中的男人!”
一个确切的名字,能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非常稀缺,留洋海外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金伯铭的信息相对易查。
拿到密歇根大学的硕士学位后,金伯铭并未留念海外优越的生活,而是选择速速归国。
他先后在北京大学和沪江大学执教,如今扫描沪江大学旧图书馆楼前铭牌上的二维码,还会发现里面还记载了当年图书馆建成投入使用之时,金伯铭将家中祖辈传下的一批珍稀古籍捐赠给校方的事迹(注:沪江大学现已并入上海理工大学,但部分老楼依旧存在,包括昔日的图书馆)。
1935年7月,金伯铭离开大学校园,入职到位于上海的浙江地方银行任襄理(经理助理),四年后的1939年,他又跳槽到上海浙江兴业银行总部。
那个时候的银行薪水跟现在一样,与入职年限、业绩等挂钩,从5元到500元不等,刚入职的金伯铭,月薪在四五十元左右,可见能力不低。
果然,刚入职不久的金伯铭就通过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银行实践》,里面书写了他对于现代银行的思考,在银行业初兴,相关理论尚未系统化的时期,这样一本融合了西方视角的书籍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神的是,詹青云竟然从一家二手书网站上淘到了这本书,埃迪如获至宝,凭借着蹩脚的中文和ChatGPT的翻译,他兴致盎然地读完了这本书。
沉甸甸的实物拿在手上,埃迪有些恍惚了。
金伯铭,原本一个陌生又单薄的名字,渐渐变得有血有肉。
这个过程太有意思了,埃迪觉得,是时候亲自前往中国去追寻金伯铭的足迹了。
今年7月,埃迪争取到了来中国出差的机会,工作的间隙,他来到了浙江杭州。
马市街11号,一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地址。
百年过去,这里是否已经物是人非?
马市街11号早已改建。
如今,这里是热闹的街口,生活在这儿的百姓也换了好几代。
但,关于金伯铭的传说,一直存在。
1908年,金伯铭出生在杭州有名的富贵家庭。
高祖父金应麟曾在道光六年中进士,官至大理寺少卿,多年的官场生涯中,他遇事敢言,不避权贵。
因为作风生猛,他与其他三位同样厉害的御史一道,被人称为“四虎”。
金应麟学识广博,他所著的《豸(zhì)华堂文钞》等至今流传。
老爷子还爱好藏书,这一习惯直接影响了子孙好几代,金伯铭的父亲金元达曾写道:“数十年以来,吾祖吾父继续储蒇,相铅勿替,迄今积有二百余箱,且其中不乏精刊罕见之本。”
因为对书的喜爱,金元达还经营过一家古董书店,店名就叫“豸华堂”。
1936年的9月,一位特殊的顾客在小店邮购了一本《南陵无双谱》。
此人,便是鲁迅。
他曾在日记中写道:
9月6日:“得豸华堂所寄书目一本。”
7日:“上午寄豸华堂信并邮票一元二角三分。”
10日:“豸华堂寄来《南陵无双谱》一本,价一元,往来邮费二角五分”
这是鲁迅唯一一次在豸华堂买书,一个月后,先生旧病复发,战士陨落。
历史的缝隙间,巧合无数,趣味无穷。
埃迪辗转到金家原址,老宅子亦不见踪影。
但令埃迪惊喜的是,老宅的对面竟是钱学森故居。
埃迪心想,钱学森只比金伯铭小三岁,求学之路又那么相似,他们一定有过交集吧,说不定还是好朋友,或许,金伯铭还曾为钱学森去麻省理工求学提供过建议......
不知某个犄角旮旯里,埃迪还了解到,金伯铭在回国后积极组织了密歇根大学的中国校友会,并举行过多次活动。
而金庸的堂兄查良鉴,亦是密歇根大学的校友,不知他们之间可曾把酒言欢,感叹那郁郁葱葱的青春岁月?
优秀的人总是扎堆的,根据众人提供的信息,金伯铭的姐姐也被寻出,且个个优秀。
大姐金启静是非常优秀的画家,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刘海粟、张聿光等大牛,与传奇女子潘玉良是同学。
自日本留学归国后,她回母校担任教授,晚年与著名画家朱孔阳先生结为连理,据朱孔阳的儿子朱德天描述,俩人“志趣相投,笔墨交流,互相切磋,相得益彰,感情日洽”。
二姐金耐先亦在绘画和摄影上相当有建树,她自幼学画,师从王潜楼、吴徵。
1931年夏,金耐先前往北平发展,在刘半农的引荐下,她加入了北平光社(由北大师生发起的中国摄影团体,成立于1923年),成为了光社唯一一名女性社员。
金耐先一生的摄影作品无数,1988年,86岁的金耐先还在上海举行过个展,一口气展出了100幅作品。
次年,金耐先去世,享年87岁。
如今,金伯铭的兄弟姐妹都已去世,他们共同书写了一个望族的百年史。
命运的手笔草蛇灰线,乍看踪迹难寻,但在细微之处游走,却处处是妙笔。
鲁迅、胡适、金庸、钱学森......这些璀璨的名字竟都与金伯铭有着微妙的联系。
某网友深受感触:“一张照片,一个名字,一个故事,一个人,串起了一个时代,神奇如斯!”
就如同前段时间爆火网络的“废品站买旧书稿拼凑出女科学家的人生”。
几本旧书、一堆杂物,竟能拼凑出我国已故的一位卓越女医学专家的一生。
如果没有有心人揭开这段被尘封的历史,他们的人生只会静静躺在杂货堆中,被时光掩埋,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会有人记起他们。
但好在总有执著的人,愿意将他们的人生高高举起。
埃迪能够找到的最近一次关于金伯铭的公开记载,是刊印在沪江大学的校友杂志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1985年夏,金伯铭参加同学聚会时的照片。
跟在密歇根大学时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同,金伯铭老了,瘦瘦小小。
据金伯铭的外甥透露,特殊时期,老人家吃过不少苦,好在依然乐观,只是话变少了。
退休后的金伯铭,常常去公园散步,种点花草,看书看报,每天早上起来,给自己煮煮咖啡,生活清闲又优雅。
偶尔有老同学的联谊会,他也积极参加,人缘超棒。
1990年,金伯铭因病去世,享年83岁。
追悼会很隆重,很多朋友前来告别,老人的骨灰安葬于杭州龙驹坞,叶落归根。
两年后,埃迪的奶奶也去世了。
自打1934年金伯铭回国后,他们就鲜少联系,至少,埃迪尚未寻到任何线索。
颠沛流离的时光里,他们一定牵挂着彼此的安危吧,我想。
缘分一事,终究妙不可言。
谁承想,在近百年之后,会有一个叫埃迪的小伙重新续写了他们的故事,更有着越来越多的人,为这故事添加注脚。
有人甚至为这篇尚未诞生的小说写好了梗概:“百年之后,我的后人仍会因只言片语为我寻你。”
好一场盛大的浪漫。
关于埃迪的疯狂,在赞许之余,也有不少质疑,为寻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如此耗费人力物力,真的值得吗?
但对于埃迪来说,这番寻找让他收获的,已远远大于了付出。
他了解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体悟到了政治压力下,一个美国学生与中国留学生勇敢且珍贵的友谊。
联系到当下,他说:“金伯铭和我的奶奶能够在20世纪30年代克服困难发展出一段友谊,这让我对美中关系充满希望,相信未来也能够发展出促进两国人民理解的人文交流。”
自2006年最后一次来到中国,到此次的寻人之旅,他见证了中国在18年间的迅猛变化。
而在最贴己之处,他也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祖母。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爷爷奶奶似乎生下来就已经老了,但在我们未曾见证的时光里,他们的花样年华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波澜壮阔。
他们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拥有着他们所热爱、憎恨和坚持的一切。
他们或许不被看见,但一定值得被看见。
毫无疑问,寻找金伯铭的行动会一直继续。
据埃迪透露,金伯铭的子女如今各自在加拿大和美国定居,他们十分高兴有人能记录他们父亲的生平,若有机会,不妨在美国一叙。
一张小小的旧照片,还埋藏着多少惊喜呢?
埃迪很期待。
徜徉在金伯铭曾走过无数遍的沪江大学旧址时,埃迪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祖母:
“我想,她可能正在天上朝着我微笑。”文/柳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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