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身处城市,又恰好有一点年纪,观察一下早晚班的公交地铁,或者办公室里敲键盘的同事,你应该会发现,很难见到一张不显疲态的脸了。
小时候,睡眠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玩累以后,闷头就睡。等到长大,或疲于奔命需熬夜早起,或死撑着瞌睡想从各种工作与杂事中夺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娱乐时间。
舒国治在《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中写到,“好的睡眠,令人的神情十分平定,脸上全是淡泊之气。一张焦躁的脸,有时是从小就睡得不够”。看来想要获得松弛感,得从每天睡够八小时开始啊。
下文摘选自《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 》,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有所删减。
01
好的睡眠,令人脸上全是淡泊之气
整个童年整个少年时光,我都在昏睡中将之度过了。
年轻时有一样东西,如今似是失去了。便是一觉睡下去,待醒来已过了十几二十小时;是时之人,恍如隔世,睡前种种完全远绝,醒转之后全然一重生婴儿,原先的疲累忧烦竟如不存,体力精神气色亦是纯阳光华。
这种睡眠,唉,如今只存于记忆,亦恍如隔世矣。
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最近两三年,常想起了这种睡眠,不禁十分怀念。乃近年往往三五小时便会醒来,即偶睡得八小时亦不深熟也。
年轻人会有这样的经验,半夜四点睡下去,醒来时看表,十一点,再看天光,大亮,想竟也睡了七个小时。结果与人一对时日,其实是后一日的十一时,也即,睡了三十一个小时。
这种故事,不少人发生过。
电影中一个人自病床醒来,见旁边坐着的母亲或亲人已累得睡着,问:“我这样躺了有多久?”母亲道:“五天五夜了。”这种情节很寻常。就像武侠小说的主人翁在山洞里被老怪救回疗伤,醒来时已过了七天七夜。
这至少说明,长时间的睡眠,可将前后判若两境。连小说及电影也居然用为情节。
好的睡眠,令人的神情十分平定,脸上全是淡泊之气。一张焦躁的脸,有时是从小就睡得不够,或是在妈妈怀胎时孕妇的精神没得到安详之调养。
某些遗世孤立的太古村庄,小孩睡得极多极静,他们的脸格外平静,是我们都市仓卒之民难以想象之境景。岂不闻古人诗句,“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通常深而长的睡眠,有赖极度的疲累或长时间的没睡。前者,劳力工作者、军人与专业运动员最能做到。至于长时间没睡,像看小说连看十几二十小时或打麻将连打三天三夜等皆是。
或在于狂欢,如整夜的狂舞、饮酒、音乐;另就如精神上之狂欢,如熬夜写作,慢酌赏月,抽鸦片听戏曲消其永夜不甘就寝。小孩子在暑假时的东摸摸西摸摸死不上床亦属于这种静态的精神放纵之嘉年华;固伤了些睡眠,却也惠了一些性灵。大观园中的小儿女们看来颇得于此道。
深而长的熟睡,当然是昏天暗地也无黑白的。感到凉时会蜷起身骨;体气运行畅强时,会满身大汗;会用力吸气及呼气(也因此许多人的卧室会有一股油气);梦中大小周天畅转时,致原先头脚的位置都竟换了个方向,凡此等等。通常强健的体能比较能得到好的、强大的睡中运动,这是老人较难臻及的。
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深而长的熟睡,睡醒时,觉得全身原来松弛掉的各处机件竟又紧了起来。耳朵有点痒,耳屎耳油也隐隐往外流泛。头皮也微痒出屑。尿早憋满了一肚子,撒完尿,犹想喝一大杯水,乃身上原有水分全在熟睡时拿来运转全身之推动了。
倘非为了尿急,要睡他个十几小时本也不难。正因起床如厕,睡了六七小时后便不能再入眠。这样的人颇多。
然则何以要睡恁长时间呢?规律生活者原不需要,每日八小时本即功德圆满。
唯有那些情场失意者、股票操忧者、政坛落寞者、联考考完者、兵役退伍者、药瘾告段落者或任何惶惶不可终日的与世浮沉之人欲求一趟大睡眠以斩断睡前人情世事者,委实要睡他一个大睡才成。
每天晚上,时间到了,不管困与不困都能定时进房去睡,并且立即睡着,这样的人令我羡慕。倘我能如此,便能上成班了。
而我又奢盼一种长而深熟的睡眠,以为那是一份饱足,令人喜乐令人雀跃,却不知那又使人非觅尽事体将一长日耗光全身累垮方能再入睡眠,真不啻尴尬也。今日愈得长睡,明日之睡愈需久久方至,其间众人早入梦乡,我犹营营劳劳,万无着落,这样的醒,竟有点像不熟之睡。
睡后醒,醒后睡,这醒睡之间,人的一生何其不同,人的志趣何其各异。
02
“便就是要将之睡过头”
一个十多岁的初中孩子坐在夏日午后的教室里,室外是懒懒的炎阳与偶有的不甚甘愿拂来的南风,室内是老师的喃喃课语,此一刻也,倘他不会昏昏欲睡,那么他不是个健康简单的小孩。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去凄凉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
做小孩子时,大家都必知的一首歪诗,却又是最最不自禁歌颂了“睡懒觉”美事的经典旷达句子。
便因熟睡,许多要紧事竟给睡过了头,耽误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么要紧呢?
纪录片《午睡的艺术》
便就是要将之睡过头。
须知正因为睡,恰恰可以道出世上原本无一事恁的重要。
旧小说中的那首小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或说的是管他外间有何大事发生,我且自管我睡。而愈是粗陋地方,如草堂,愈是教人好睡。也于是稻草堆,容易呼呼大睡;摇晃火车上,教人愈摇愈要睡;老师喃喃自语的课堂上,学子怎能不睡。且看和衣靠坐着,一会儿竟自睡去;倘换就睡衣,平躺床上,却睡不着了。许多人电视还开着,已打起呼来;你去把它关上,他却醒了。
可见在粗陋处,好睡。人能甘于粗陋,更好睡。
睡觉之妙,居然也在于无心插柳。
看来,人要去追寻某种不刻意,以获得一份如天赐的好睡眠,隐隐说明了福分之难。
好的睡眠,或说深熟至极的睡眠,如同是一趟大规模的旅行,行完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状态;精神上的与形体上的。且看有的人熟睡时,有时还大声放屁,声音大到隔房都听得到,而他犹自顾打呼。睡醒时,整个人三百六十度地换了位置,整个世界他环游了一圈。
可以假想一个故事:王子离开宫殿出来流浪,外间太新奇,太宽大了,他游玩累到躺在树下睡着了。睡着睡着,太舒服了,有好人要叫他也叫不醒,太香甜了。有坏人去偷他的行囊及盘缠他也不醒,太酣熟了。最后有乞丐一件件地脱去他的华丽衣袍,他还不醒。乞丐索性再将自己的身上褴褛换穿到王子身上,他仍不醒。所有的人都走了。不知过了多少多少辰光,他醒了,好大好长的一觉。看看四周,多么灿烂的世界,鸟也叫了花也香了;自己,多潇洒的装束,多漂亮的模样;他已然是全新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必要的从前。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顾虑自己要往哪里去,因为天地之间便是当下如此的美丽。
再可悲伤之事,睡觉亦能令之暂诀。亲人弃世,家中众人在灵堂做法事,做一阵,思及亲人,哭了。继又一阵,又哭了。一会儿大姊哭泣,一会儿小弟也拭起眼泪。五个钟头十个钟头过去,泣泣停停不知多少回,夜深了,哭也哭乏到必须睡了。
小孩骨头发贱,吵闹不休,终弄到父母一顿好打,哭了,号了;哭着哭着,声音由大变小,累了,睡着了。待得醒来,全忘了先前自己种种,只觉万事笃平,管自己想注玩什么就注玩什么。
即使是大人,若能让自己哭,当是睡眠最好的良药。但如何能哭呢?最好是看感人的电影。
电影《阿飞正传》
此种可教人落泪的电影,不知是时代的关系或什么,已然多年遇不上了。
所以要睡。以与前日分开。暂别也。而醒后又各事万物得有新意。
所以要老。以与岁月隔绝,以显示少年时与今之不同,而见出距离遥远后之美。
所以要在车站分手。各奔自家途程。如何可以长相厮守?亦不宜长相厮守。
所以要留着老家的阁楼。每隔很久回去,登上楼,拨开蛛网,翻箱倒柜,旧时相片、老铜板皆令人神思远荡。
曾经想过在小说中可用这样一句子:“睡一个长觉,睡到表都停了。”
有一种经验,已太久没再发生了,有可能这辈子也再不可或得,便是:一睡下去,才觉得只过了半小时,就醒来了,然而事实上已满八小时。这是多么美的状态,唯孩童时方能获拥。悲夫,老矣。
03
睡不到好觉的人,
往往是一心多用之人
凡是睡醒的时候,我皆希望身处人群;我一生爱好热闹,却落得常一人独自徘徊、一人独自吃饭。此种睡醒时刻,于我最显无聊,从来无心做事,然又不能再睡;此一时也,待家中真不啻如坐囚牢,也正因此,甚少闲坐家中,总是往室外晃荡。
而此种晃荡,倘在车行之中,由于拘格于座位,不能自由动这摸那,却又不是静止状态,最易教人又进入睡乡,且百试不爽,兼睡得甜深之极。及于此,可知远距离的移动、长途车的座上,常是我最爱的家乡。
嗟呼,此何也?此动荡不息流浪血液所驱使之本我耶?
倘若睡得着、睡得畅适舒意神游太虚、又其实无啥人生屁事,我真乐意一辈子说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岁迷弹吉他,竟是全天候地弹,无止无休,亦是无法无天,蹲马桶时也抱着它弹。吃饭也忘了,真被叫上饭桌,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继续拨弄。最后弄到大人已被烦至不堪,几说出“再弹,我把吉他砸烂!”。
倘今日睡至下午才起,弄到夜里十二点,人还不困,却不免为了社会时间之规律而思是否该上床休息,这于我,是登天难。主要没有困意,犹想再消受良夜,此时要他硬躺在床上,并使他一下子就睡成,人能如此者,莫非铁石心肠?
电影《四月的长久梦》
便是这应睡时还不困、还不愿睡,而应起床时永远还起不来这一节,致我做不成规范的工作,也致我几十年来之蹉跎便如平常一日之虚度。思来真可心惊,却又真是如此。这几乎都像梦了。
昔人有一诗:
无事常静卧,卧起日当午;
人活七十年,君才三十五。
此诗或可解成:贪睡致使比别人少掉了一半人生。尤其解自善珍光阴者。
但若我解,岂不是将常人那纷纷扰扰的辛苦三十五年,我一概在睡梦中将之避去?他们所多获的三十五年历练或成就,正是我冰封掉的、冬眠掉的、没有长大的三十五年。我即使童,又何失也。
且看邯郸吕祖祠楹联: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都是古人
睡觉,使众生终究平等。又睡觉,使众生在那段时辰终究要平放。这是何奇妙的一桩过程,才见他起高楼,才见他楼塌了,而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觉。
便因睡,没什么你高我低的;便因睡,没什么你贵我贱的;便因睡,没什么你优我劣你富我贫你好我不好等等诸多狗屁。
能睡之人,教人何等羡慕!随时能入天下至甜至香睡乡之人,何等有福也。即此想起一则“善睡者”的笑话:
一客登门,闻知主人正睡,便在厅坐等。坐着坐着,悠悠睡去。移时主人醒,至厅寻客,见客睡得香甜,不忍叫醒,便在厅侧一榻也睡。俄而客醒,见主人甜睡,不忍叫醒,唯有回座再睡,以待主人醒。便如此,主醒见客睡,客醒见主睡,两人始终不得醒着相见,终于日落西山,客见主仍未醒,乃返家,既已天黑,索性在自家床上放倒形体大睡。及主人醒,见客已去,左右无事,回房躺下,同样亦入睡乡矣。
突想到曾在哪儿看到的一副对联:“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有趣。
又前引笑话,中文英文两种版本我皆读过,可知此“善睡”故事,中西皆宜。此故事透出两件情节:一者,主客二人俱散漫,生活悠然之至也。二者,他们所处的时代与地方,必是泰然适然到令人瞌睡连连,如中国的明、清,或美国的南方(如《乱世佳人》之庄园年月)。
及后又偶读陆放翁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噫,此诗所叙,其不就是笑话本事?竟然古人所见略同。
又这两则东西,皆指出一件趣事,便是下午总教人昏昏欲睡。下午,何奇妙的一段光阴也。
莫非人不能忍受太长时间都是清醒状态,于是造物者发明了睡眠这件办法?君不见两个好友讲话,甲对乙道:“你一定要永远那么清醒吗?你就不能有喝醉的一刻吗?哪怕是一次也好。”
可见昏睡或是沉醉,正是弥补人清醒时之能量耗损。也可知宇宙事态之必具两仪。
据说,人在熟睡时,身体的里里外外、五脏六腑皆在一丝丝地修复。口内因火气而生的疱或溃疡平复了,腰椎的酸痛也不痛了,肚子也不胀气了。
梦,使得睡觉一事不只是休息身体,而更增多了心灵的旅程。所谓神游太虚是也。便因梦,小孩子靠近眠床,总被教育是去寻找一片愉快的好梦;而监狱里的囚犯,身体虽不自由,晚上的梦却是不被禁锢的。
大伙皆知“武训兴学”的故事。据说武训十多岁时为人做工,人家欺他老实,三年不给他工钱,他愤而返乡里,搭被蒙头大睡,如是三日。其间不食不语。起床后,在邻近村庄狂奔三日,这才算宣泄了心中的冤苦。乡人以为他疯癫了。然而也只有这么大规模的狂睡加上狂奔,他身上与心中所受的苦痛与不平才得以涤尽。
可见睡觉是身心双修的工程,亦可能是福慧兼修之巨业。歌舞片《俄克拉荷马》一开头唱“Oh!What a beautiful morning”那首主题曲,所谓“多么美丽的早上”,那种美丽,或还未必只是客观现象,多半出于睡了一场好觉的人之眼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小说(是否为《白夜》?)一开头谓: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夜晚,这种夜晚,人只有年轻时才能强烈地感受得到。这书说的“年轻”,便如睡了好觉,方能具有那种强烈的感悟力。
长年失眠的人——像有人二十年皆没能睡成什么觉。是的,真有这样的人——你看他的脸,像是罩着一层雾。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
那些长时间、常年无法睡觉的人,有时真希望碰上武侠小说中会点穴的高手,帮自己点上一个睡穴,这一下睡下去,一睡睡个五天五夜什么的。
要不就是请催眠师把自己催眠催成睡着,并且好几天别叫起来。
失眠者在中夜静静幽幽地躺着,周遭或极其寂悄或微有声响,而所有的人似皆进入混沌之乡,而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是何等痛苦,又是何等之孤独。有不少方子,教导人渐渐睡成,如洗热水脚,谓放松脚部、温暖足心能使人想睡。又如喝温牛奶,谓牛奶中含有被称为左旋色氨酸的氨基酸,与可在大脑自然形成的血清素有关。
若是血清素较丰盈,人一松懈,便可入睡乡。而时间够长的深睡、甜睡或甚至只是昏睡,也实是在睡醒时导致大脑血清素丰满的主要原因。而大脑血清素愈丰满之人,则人的情绪愈倾向快乐、正面与高昂。而人愈易快乐高昂,往往夜晚愈易深睡。
当然前说的洗脚法、热牛奶法,与西方人古时的“数羊法”等,对真正的长期失眠患者,只有偶尔一两次之效。
不知道是否有一种疗法,便是“不治疗”。我在想,根本令那个人抛掉忧郁、焦虑、沮丧等字眼,最好是把他丢到一块没有这些字眼的土地上,如贵州之类地方。必须教他同不懂这些字眼的人群生活在一起,这才有用。
失眠者最大的症结,在于他一直系于“现场”。要不失眠,最有用之方法便是:离开现场。人常在忧虑的现场,常在勠力赚钱的现场,常在等待升迁等待加薪等待结束婚姻等待赡养费等待遗产……的现场,此类种种愈发不堪的现场,以致使人不快乐;你必须离开它,便一切病痛皆没了。失眠最是如此。
人之不快乐或人之不健康,便常在于对先前状况之无法改变。而改变它,何难也,不如就离开。
譬似失眠,有人便吃安眠药,这是一种“改变”之方,但仅有一时小用,终会更糟。
但离开,说来容易,又几人能做到?事实上,最容易之事,最是少人做到。
佛门说的舍俗,便是如此。所谓舍俗,舍的是名贵手表、提包,舍的是金银财宝,舍的是头衔、名气。此类东西愈是少,便更多受人天供养,更多沾自然佳气。像禅家说的“春听莺啼鸟语,妙乐天机;夏闻蝉噪高林,岂知炎热;秋睹清风明月,星灿光耀;冬观雪岭山川,蒲团暖坐”。
一般言之,你愈在好的境地,愈能睡成好觉。此种好的境地,如你人在幼年。此种好的境地,如你居于比较用劳力而不是用嘴巴发一两声使唤便能获得温饱的地方。此种好的境地,如活在——比较不便利、崎岖、频于跋涉、无现代化之凡事需身体力行方能完成的粗简年代。
最要者,乃你必须极想睡觉。要像婴儿被一点声音惊动,却玄然又极度强烈地再转身返回熟睡的深乡。何也?他像在海上紧抓浮木般求生似的亟亟欲睡也。
而今文明之人的无法入睡或睡后无法深熟,或不能久睡,便是已然少了“亟亟欲睡”之根源。亦即其身心之不健康在于登往健康根源之早被掘断。这就好像人之不想吃饭或人之食不知味的那种虽不甚明显却早已是深病的状态一般。
然则这“极想睡觉”何等不易!须知你问他,他会说:“当然想啊。我怎么会不想睡觉呢?”只是这乃他嘴上说的想,他的行为却并不构成这桩“极想”。
他的行为是既想读书,又想看电视,又想接电话,更想明后天约某两三人见面商量事情,也同时想下个月应该到哪个地方出差或度假,同时在这些诸多事之外,还想睡觉。于是,由此看来,他实在不算“极想睡觉”,只算:在兼做各事之余也希望顺便获得一睡而已。
通常,睡不到好觉的人,往往是一心多用之人。或是自诩能贪多又嚼得烂之人。然而年积月累,人的思虑终至太过杂缠,此时顿然想教自己简之少之,以求好睡,却已然做不到矣。
人一生中有几万日,有时想:可否好好睡他个三天?但用在好睡眠的三天,究在何时呢?
要令每一季说什么也要空出这样的三天,只是为了睡觉。
放下所有的要事,不去忧虑股票,不管老板或员工,不接任何电话,只是准备好好睡觉。白天的走路、吃饭、散步、运动、看书、看电影……全为了晚上的睡觉。
要全然不用心,只是一直耗用体力,为了换取夜里最深最沉的睡眠。
拉蒙·卡萨斯·嘉宝《舞会后》
假如家里不好睡(如隔壁在装修房子、在大施工程),便换个地方去睡。假如近日家中人太多太吵,或杂物太挤,或一成不变的生活已太久太久令人都心神不宁、睡不成眠了,便旅行到异地去睡。
且看那些睡不得好觉的人,多半是不乐意劳累之人。
甘于劳累,常是有福。
然则人是怎么开始不甘劳累呢?动物便皆甘于劳累,小孩便皆时时在劳时时在动时时不知何为累!
是了,必定是人之成长,人之社会化以后逐渐洗脑洗出来的累积之念。
近年台北有了捷运,有时上车后不久,便困了,摇摇晃晃,眼都睁不开了。明明三站之后便要下车,但实在撑不住,唉,心一横,就睡吧。便这么一睡睡到底站淡水,不出月台,再原车坐回。
这种道途中不经意得来的短暂睡眠,有时花钱也买不到。虽然耗使掉了个把小时,又有何损?
一个朋友某次说了他的梦:每晚在连扭掉床头灯的力气皆没有的情形下蒙然睡去。
本文摘编自
《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
作者:舒国治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品方:时代华语
出版年: 2024-10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知识 | 思想 凤 凰 读 书 文学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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