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27年6月2日晚,清华大学南城府街的刚秉庙,夜色凝重,一代大儒王国维的灵柩停放于此,一群年轻的学生站在灵前,含泪行三鞠躬礼。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教师来到门口,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对围拢过来的学生点头致意后,便拨开人群,缓缓走到灵前,“咚”的一声跪下,手心向上,额头触地,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灵堂的人瞬间被震惊,当时在场的姜亮夫回忆说,那样一幕镜头让他和他的同学永生难忘。
这位中年教授叫陈寅恪,和王国维一样,也是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被傅斯年称之为“三百年来唯一人”。这也是陈寅恪一生之中第一次当众下跪。
两年之后的夏天,清华国学院停办,为了纪念王国维,该院募款为其修建了一座纪念碑,碑面由梁思成设计,碑文则由陈寅恪撰写,文中写道: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既是对一位已逝大儒最好的盖棺定论,也是对陈寅恪自身治学旨趣的坚守与独白,而陈寅恪一生的风骨与悲怆也将与这句话紧密相连。
02
1890年7月4日,陈寅恪出身于湖南长沙。他的祖父陈宝箴,是少见的实干型政治家,眼界开阔,敢于变革,未出道时就被曾国藩称之为“海内奇士”,官拜湖南巡抚,是维新变法时,唯一响应中央的地方巡抚。
他的父亲陈三立,则是晚清著名诗人,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一起,号称“晚清四公子”,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称之为鲁迅之前中国近代文学成就最高者。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陈三立已85岁,却仍在梦中狂呼“杀日本人”,最后忧愤绝食断药而死。
在一个重血缘、重门第、重传承、重渊源的国度里,这样的出身足以让人望而却步、肃然起敬了。
然而,作为官三代的陈寅恪来说,却依旧是光彩照人、风流丝毫不输先人。
陈宝箴领诸孙及重孙合影于南昌(1899年)。左二为陈寅恪。
03
由于家学渊源藏书丰富,陈寅恪自小就得到了良好的古典训练,旧学根基很早就已确立。虽然出身于官宦家庭,陈寅恪的父亲却不主张儿子科举应试,求取功名,而要他们受西式教育,接受西洋知识。
从1910年开始,陈寅恪开始了断断续续的留学生涯,先后求学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前后十六载,仅语言就掌握近20种。
曾有学生问唐筼(陈寅恪的妻子):外传陈老师懂三十多种文字,是不是真的?
唐筼说:其实没有这么多,也就十七种而已。
是啊,也就十七种而已。
最令人惊叹的是,陈寅恪留学十六年,却没有考取一个学位。陈寅恪不以为然,“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
他是为学问而来,不是为学位而来。
每天一早,陈寅恪买少量最便宜的面包,即去图书馆度过一整天,常常整日没正式进餐。在饭店吃饭时,每次都叫最便宜的炒腰花,别人以为他爱吃腰花,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为了省钱而已。
以陈寅恪的家境而言,是不用愁吃愁喝的,他却用省下来的钱都拿去买书了。常常是“不及半载,而新购之书,已充橱盈笥”,不但自个买,还劝别人买,结果身边的同学也按捺不住,跟着出大血本从书店搬了几橱回来。
其用功可想而知。
难怪杨步伟说:“那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得乱的不得了,只有孟真和寅恪两个人是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狮子。”
04
1925年秋,清华由留美预备学校进行大学改制,决定设立国学研究院,并听取胡适建议,采用宋、元书院时期的导师制度,由吴宓担任研究院主任,聘请大师,主持筹备事宜。
第一位延聘的导师是王国维,清帝国最后一位帝师,左手叔本华,右手甲骨文,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世界级学者,这第一把交椅,王国维当之无愧。
第二位导师是梁启超,掀起巨浪滔天的时代风云人物,学界有言:“太炎为南方学术泰斗,任公(梁启超)为北方学术界的泰斗。”其影响自不用说了。
第三位到校的是赵元任,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号称“汉语言文学之父”,也是不错。
还差一位,梁启超推荐陈寅恪。
校长曹云祥不知陈寅恪,问梁启超:“他是哪一国博士?”
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
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
梁答:“也没有著作。”
曹又问:“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
梁启超火了:“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价值。”
曹一听,不再犹豫,请。于是就有了后来清华园“四大导师”的传奇。
是年隆冬,陈寅恪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驶往东方故国的邮轮,来到了这所浸润着欧风美雨的大师之园,开始了他传道、授业、解惑的传奇人生。
这一年,陈寅恪37岁。
05
陈寅恪上课非常有特色,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书上有的我不讲,别人讲过的我不讲,自己讲过的我不讲。”人们称之为“三不讲”教授。
有人不信,后来发现陈寅恪确实是纵横古今、贯通中西,在课余分析各国文字的演变时,竟把葡萄酒原产何地,流传何处的脉络,都讲得一清二楚。
于是,就有不少教授慕名前来听课,包括朱自清、冯友兰、吴宓等。
吴宓更是陈寅恪的忠实粉丝,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当陈寅恪上课的时候,他就拿个小本子,坐到教室的最后排,像个小学生,抬头看老师,低头做笔记。
上完课后,陈寅恪问吴宓,我讲得对不对,吴宓连忙点头应答,对的对的。
连远在城内沙滩的北大学生也成群结队,穿过西直门,慕名跑去偷听。那时沿途几十里全是农田,秋天青纱帐起,还常有土匪出没打劫,甚至不惜杀人越货,铤而走险。
即便如此,北大师生也愿意冒险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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