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荞麦在36岁那年,决定生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她与妈妈的关系长期处在破裂的状态,妈妈一直催她生一个孩子,以达到社会时钟里的“幸福”。她说,“妈妈不仅希望我是个幸福的人,还希望我是个幸福的女人”。
在《无尽与有限:36岁当妈妈》一书里,荞麦写到,“母女关系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直到等到她自己生了孩子,才发现原来“妈妈是比我更厉害的人,我只是在模仿、传递她的爱”。生育之后,她重新开始理解和爱上了妈妈。
本文摘选自《无尽与有限》,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小孩,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们家现在有两个妈妈了。曾经,“妈妈”是过去,是我不曾存在的时间。后来,“妈妈”变成了我的现在与未来。我和自己的妈妈,拥有了共同的身份。这是一段漫长而蜿蜒的旅程,而母女关系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
“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迷失的女人。”第一次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读到这一句时,我感到巨大的震撼。这句话从庞大繁杂的小说世界里跳脱出来,仿佛是只针对我的质问:“你为什么不爱你的母亲?”
30岁之后到36岁生小孩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与妈妈的关系确实进入了破裂的阶段。因为长久分隔两地,对彼此具体的生活都不了解,隐秘的不可战胜的挫折以不同方式折磨着我与妈妈。我们互相挂电话,妈妈在那头哭,我报以冷漠和敌意;有时我们冲对方大喊大叫,说出难听的话。
我们争吵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妈妈希望我赶紧生一个孩子。
即使她不催我,这在当时也已经成为悬在我头顶的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我确实要在一个时间节点下定决心:生,还是不生?她就像我人生烦恼的一个实体,一个具象反应,一个从我的烦恼之镜中走出来的真实又恐怖的卡通形象,用手中的魔杖指着我,问:“你怎么还不生孩子?”
妈妈给我的压力,以及“妈妈”这个角色给我的压迫,在那个时候完全重叠在了一起。我抗拒的不仅仅是我的妈妈本人,还有“妈妈”这个角色。
30岁出头时,我极度不想成为妈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考虑这个问题已经算是比较晚了,但依然不能做出决定。我并没有想过一定会度过没有小孩的一生,但暂时我还不想生小孩,这两者矛盾地并存在我身上。
我不想成为妈妈,并非因为自己的妈妈做得不好,恰恰是因为她是完全奉献型的有爱的妈妈。奉献爱,然后获得一点肯定(这种肯定甚至不一定必须是有爱的)即可。一种完全不计较投入、成本与收益的人类行为,简直惊吓了我。她绝对地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节俭到了自虐的程度,最终这些欲望都化作了她对我的期待。这种期待的力量简直可怕。
人不可能达到妈妈所期待的那种幸福,要怎样才能让她懂得呢?
30岁后的前几年,都是我与妈妈斗争的时间。我的妈妈,婚姻看上去没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恩爱。(之前的)亲子关系也很亲密。但这种亲密缺乏被传承的渴望,好像是被什么阻拦了。
阻拦着我的,或许正是女性的身份。在往日的生活中,因为幸运,我似乎已经摆脱了性别桎梏。我有一份还算喜爱的工作,正在努力创作,想获得一点成绩;有一段较为平等的亲密关系。但生育,生育必须要我自己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
如果我想生一个自己的小孩,就必须怀孕10个月,忍受分娩的痛苦,之后还有漫长的身体修复过程。每次想到这里,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愤怒:“为什么我非要承受这些?有什么好处?”“妈妈那么爱我,但她到底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
我不断地从妈妈身上反思,她辛苦地生下我,养育我,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停跟她作对、让她痛苦的女儿。这种生育有什么意义?值得我去奉献自己吗?我迷惘不已。
妈妈对我的催促,在她自己看来依然是出于爱。她觉得她是“为了我好”,她不能坐视不理我陷入什么深渊,或者被什么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错过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与她都对我们关系的恶化感到惊讶,但更惊讶的还是妈妈。有一天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小孩,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她说的“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对我的印象到底停留在了几岁。
确实,我与妈妈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紧张,也有过很多美好的记忆。
02
“妈妈不仅希望我是个幸福的人,
还希望我是个幸福的女人”
妈妈在30多岁时,剪着短短的头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是为数不多坐在办公室里的乡村女性。说是职业女性,职务仅仅是仓库保管员兼会计,拿着一堆钥匙,有一张办公桌。我很喜欢作为职员的妈妈,放学后就在她的办公室玩。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办公桌,这也成为我对成年生活的最大认识。
虽然工作环境还不错,但工资非常低,厂也慢慢不行了。我记忆中它缓缓衰落,见不到几个人了。我开始上初中,每天的行程换了一个方向,便很少再去。家里经济紧张,我为一件几十块钱的衣服跟妈妈吵架。妈妈的朋友都劝她让我去读当时最热门的“中师”,初中之后上三年“中师”就能直接出来工作,不仅可以省下学费,而且毕业就能当老师,有一份收入,可以补贴家庭。这在很多人看来是贫穷家庭女孩的最好路径。
但我想读高中,考大学。妈妈无条件地支持了我。我在那一年考上市重点中学,比分数线只多了一分。查分数的时候,我的心差点从胸腔跳出来。
到了高中,就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穿着家里做的布鞋和衬衫,看着那些骑着时髦山地车的县城小孩。妈妈每个月艰难地给我凑30元生活费,把厂里以前发的东西陆续卖掉。
她会做满满一大罐姜丝炒肉丝给我带去学校配米饭吃。正值青春期,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每个周末都去伯父家蹭饭。到了高三,妈妈很担心我,偷偷给班主任送了一箱椰汁。我知道之后非常生气。椰汁算什么礼物呢?还不如不送。
贫穷让我们痛苦,但也让我们团结。我们两代女人有着改变生活的热望。妈妈相信我有改变生活的能力,因此我全力以赴,她也对我全力以赴。到了大学我就开始打工,不再需要家里给学费。毕业之后我很快存到了一笔钱,想要买房,就打电话问妈妈还有没有钱。妈妈很犹豫,但几天后她给我打来了十万块钱(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她从亲戚那里艰难借来的,并且在几年中默默还掉了)。
我用这两笔钱在城市里买了一个很小的房子。买的时候只考虑到了自己居住的方便,丝毫没有想过爸爸妈妈来了该怎么住。我满脑子沉浸在自己创建的新生活里,妈妈也从未责怪过我。几年后我卖掉这个房子,在郊区又买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这次有了一间客房,但爸爸妈妈几乎没有来过。
在我们展现各自在社会中的位置时,我们才产生了冲突。妈妈不仅希望我是个幸福的人,还希望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希望我满足幸福女人的标准。她把自己对生活的焦虑表达在我的身上,我们为了生孩子的事情吵架、争执。太多的眼泪和固执。
最终我还是生了一个小孩。怀孕时我情绪不佳,非常痛苦。我觉得都是因为妈妈逼我的,根本没想过,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真的听过她的话。我只是借此怪罪她。还把她的微信拉黑了。
我的生育过程并不顺利,被急匆匆推进手术室。生产完,我把小孩刚出生的照片发给妈妈。过了很久之后,妈妈才告诉我:“当时看到照片里小孩的手上有点青,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吃苦了。”
只有妈妈。只有妈妈在看到小孩的时候,想到的是我。
刚生完小孩时,我陷入初为人母的甜蜜中,和小孩之间开始建立一种别人无法感知的亲密。累的时候我把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一种全然的互相了解。我经常坚定地说“他饿了”或者“他困了”……我说得都对。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妈妈曾经与我也有过这样的联结。等我长大,这种联结慢慢消失了。对这种消失感到深深痛苦的人,不是孩子,而是妈妈。
我的婆婆来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帮助照顾小孩。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沉默,埋头做事,没有怨言也没有要求。我对她态度却并不好,总是说她。但她既不生气,也不反抗。
有一天伴侣对我说:“你对我妈妈态度好一点啊。”我说:“我对我妈妈态度那么不好,如果我对你妈妈态度很好,会感觉对不起我妈妈。我要对她好了之后,才能对你妈妈好。”然后我就哭了起来。哭了好久好久。
就是在这个时刻,在我妈妈不在场的情况下,我才知道自己还是爱着妈妈的。这种还确切存在的爱,再次将我跟妈妈联结起来,在我38岁的时候。
03
“在那一刻,
我和妈妈作为两个女儿坐在一起”
妈妈也是一个女儿。在生了小孩之后,我才想到,妈妈她也是某个妈妈的女儿。但我妈妈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她是父母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被他们唯一抛弃的一个孩子。有一次妈妈问我:“他们生了九个孩子,为什么唯独不愿意养我?要扔掉我?”她不能理解,心痛万分,而我无法回答。
她的妈妈因为生育太多孩子,很年轻就去世了。她被扔到一个草堆里,村里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发现了她,将她抱回家抚养,成为她的养母,成为我的“奶奶”(我喊她奶奶而不是外婆)。
奶奶脾气古怪,性格倔强。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与她是一种“相敬如宾”的关系。或者说,因为所有人都埋没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无暇顾及感情。身体硬朗的奶奶,在80多岁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后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有一天早晨我忽然接到电话,说奶奶不行了。我连忙赶回老家,见到了奶奶最后一面,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去世。
妈妈一直觉得自己与养母感情并不和睦。但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起自己小时候生病高烧,所有人都觉得她活不成了,是养母整夜整夜地抱着她,最终她竟然活了下来。她说起这些相依为命的温馨时刻,让我意识到原来妈妈也有作为女儿的回忆。
她后悔没有及时带养母去城里的医院,愧疚折磨着她。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儿。她不喜欢养母,觉得她脾气不好,两个人经常吵架。但就像所有的妈妈和女儿一样,她们也不可能毫无感情。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提及这个话题时,我对她说:“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只有我看出来了,一个女儿的愧疚。在那一刻,我们作为两个女儿坐在一起。
但我并不是在生育了之后就完全理解了妈妈,而是在了解了女性主义之后,才更深地理解了妈妈,理解了妈妈在社会中的处境,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她作为女性的个人奋斗。
我的爸妈都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可以说继承了前一代悲惨的命运,却没有迎来新的转机。他们经历了饥饿的童年,贫困的青年时代,很多人都没能接受最基本的教育,是挣扎着才生存了下来。
妈妈曾经跋涉很远的距离去市里上课,学习财务知识,努力想成为一个“财务会计”。现在想来,根本不是我青少年时期接触的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鼓舞了我,而是妈妈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背影、风尘仆仆从市区赶回的模样、在灯下学习的表情……让我知道女性应该追求自己的工作与事业。
在最堕落的时候,我无心学习,青春叛逆,跟不合适的朋友混在一起……妈妈果断给我转学,换了一个更好的中学,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在当时的境况下,转学是很不容易的一个决定。更别说坚持让我读高中,被周围人视为异类。每一个岌岌可危的阶段,都是妈妈支持了我、引导了我、改变了我。
04
“人不可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去爱自己的妈妈”
工厂倒闭后,为了挣更多的钱,妈妈先是回家做小生意,后来生意做不下去只能继续种田。回到农村狭窄的小社会之后,妈妈的进步就变得很艰难,她甚至曾经对我说:“早知不让你读那么多书。”
现在想来,都是气话,但我感到了一种根本性的打击,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妈妈很重要的“作品”,正是因为我努力读书考大学,妈妈才验证了她几次选择的正确。这句话不仅推翻了我的努力,也推翻了她自己的成果。但那不是妈妈的错,也并非妈妈最真实的想法。她只是忍不住拿出利刃,刺伤了我们两个人。
妈妈回归到最传统的世界,在那里,一个农村女性没有发展的希望,无论她是多么坚强又多么勤劳。她面临的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但她不能理解自己生活范围以外的事情,也对我所过的生活感到失望。她讲出很多糟糕的话,让我非常痛苦,我们有段时间就浸染在她糟糕的语言里,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完全失败了,因为她的女儿并不令她满意。她不停地咒骂、责怪、自我贬低。
在女性主义的目光中,我才学着把妈妈从具体的家庭中抽离出来,以“历史中的女人”这样的角度去看待她。 这种目光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从此我看待她的时候,就带着对所有女性的理解。我也把她说的那些语言视为历史和时代的毒素,而非妈妈本人的语言。
每次她说出那些糟糕的话时,我会对她说:“你是很聪明很厉害的女人,不要这样说话。”刚开始她很惊讶,并且羞涩起来,之后她逐渐改变了跟我说话的方式。
当我作为妈妈开始抚养小孩时,发现完全重复了自己妈妈的模式:我给自己花钱总是反复斟酌,但小孩需要花钱时则无论多少都毫不犹豫。小孩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买,他没说喜欢的我还是会给他买。尤其是在他还不懂得购买的概念、对物品没有想法的时候,我揣摩他的想法,拼命地给他买东西,想要取悦他。
我还记得小孩很小的时候,我带他在咖啡馆玩,他忽然对隔壁桌一个女孩包上的玩偶产生了兴趣,总是想去摸它。女孩的态度很友好,但也逐渐有点被打扰的感觉。我立刻带他去买了同款玩偶。拿到手之后他一次也没玩过。
他只是对世界好奇,我却无法忍受他无法得到感兴趣的东西。我经常感到自己过于多愁善感,总感觉他被世界、被别人拒绝了,而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是生了小孩才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自己的妈妈。而我将跟我的妈妈重复同样的命运:我的小孩,也不可能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我妈妈总是希望,等我生了孩子之后,能够理解并且感知到父母为孩子付出了多少,因此可以更爱她一点。岂料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只是更加确认了作为父母的悲哀: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即使付出一切,也不可能得到同等的爱与回报;甚至正因为你很爱孩子,所以他们自由地远去了。
我想起小时候那些艰难的时光,雨雪交加的日子里,我躲在妈妈的雨衣里面走路。雨衣发出难闻的塑料味,我只能看到脚下的泥泞和路边的草。前面对我来说是迷惘未知的路途,但妈妈在,我很安全,很安心。
现在无论是什么天气,我都只需要给小孩打开车门,他便能待在安全温暖的空间里,由我们陪伴着。他从未吃过生活的苦,不懂冬天的冷。他不懂我曾经手上脚上长满冻疮的日子,是如何在又痛又痒中度过的。我年少时意识到春天到来的标志,是冻疮慢慢好了。
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这就注定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彼此是互相不能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预料到了将来小孩对我的不能理解,我原谅了自己对妈妈的不能理解,又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她。
我生下小孩之后,妈妈非常不赞同我的教育方式,她认为我对小孩太宠爱了。她总是用斗争的语言来恐吓我:“你现在这样宠着他,以后拿他没办法,你搞不过他。”离开“妈妈”这个身份时,她是这样看待亲子关系的:那是一种你退我进的权力争夺。
我以前对她的这些话语非常不耐烦,厌恶她将斗争的思想使用在一切关系,尤其是亲子关系上。但后来我意识到,当她作为我的妈妈时,实际上她从未在我身上使用过这种权力,并未想要跟我斗争,反而总是身不由己地支持我。妈妈对于亲子关系的言行不一,恰恰是因为她在私人生活中克服了时代灌输给她的思想,在我身上实践了爱。
如此想来,妈妈是比我更厉害的人。我只是在模仿、传递她的爱,但她亲手斩断了暴力的链条,自己生产出了温柔,创造了爱。
我所有做妈妈的动作,都来自我自己的妈妈。我把妈妈抚慰我的方式,全部用在了自己的小孩身上。有时候我会抚摸小孩的耳朵,哄他睡觉。在那样宁静祥和、爱意在心头如同流水一样流淌的夜晚,我会想到,小时候,我妈妈也会这样温柔地抚摸我的耳朵。
好像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模仿我的妈妈跟小孩相处,体察小孩的需求和情绪的过程中,我的内部产生了什么东西,稍微掩盖了我性格中自私、尖锐而偏执的部分。我是在当了妈妈之后,才懂得如何当女儿的。我跟自己的妈妈产生了新的情感回路,爱意微小而自然地流转起来。在我的小孩、我、我的父母之中,产生了新的情感动力。
我开始关心起父母,给妈妈买护肤品,给爸爸买鞋子,还会寄水果、牛奶回家。妈妈对我说:“谢谢女儿。”
本文摘编自
《无尽与有限》
作者:荞麦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明室Lucida
副标题: 36岁当妈妈
出版年: 2024-10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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