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北方大地走进阴雾笼罩的冬季。空中的水汽遇冷凝结,落地成霜,加速树叶的解落,加快秋果的成熟。这样一个阴冷的早晨,我们来到太白山上,在接近三千米的高寒地带,寻访凌寒生长的盘龙七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老的神州大地上,每个能生养生灵的角落,不仅会有能填饱肚子的食物,肯定还有化解疾病的草药。同一环境里生出的东西,相生相克,相互匹配的秘密等着破译。先民经过无数次尝试、探索和总结,慢慢修炼出独特的生存之道,汇成天人合一的中华智慧。
秦岭高处阴湿寒冷,容易滋生风寒,发生跌打损伤。为了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先民们在身边找办法,用山里普通的草木,甚至石头、泉水等,治疗疾病,健身养体,在山地经济之外,平行地发展出自己的医养之术。秦岭无闲草,这里已经探明的中草药有3200多种,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
我们要寻访的盘龙七,只是其中普通的一种。几年前,还在医院工作时,某一次参观中听说了它的红色故事。一百多年前,在柞水山沟里出生的王家成,总结先辈行医的经验,用盘龙七、扣子七等野生草,研制出一种“神药”,能够有效治疗风湿骨伤病。陕南“闹红”时,他救治了不少的红军战士。解放后,参加全国卫生大会,得到周总理的接见。看到他本人患着大脖子病,还救治了数以万计的病人,周总理亲自安排,给他做了手术,勉励他更好为人民服务。1985年,弥留之际,他把宝贵的药方,无私地捐给公家,让这大山里凝结的智慧,能为更多人服务。
看着照片上瘦小的他,我一直在想象,他出没大山采药的情形,在想他被视为宝贝的盘龙七。这种蓼科小草,艰难地长在高海拔的岩石缝隙,开出红艳艳的穗花。小时候,不小心碰伤,我们会把路边常见的马齿苋鲜叶,揉碎嚼烂,敷在伤口来止血消炎。不知当初是谁,在何种情况,发现盘龙七还有祛风除湿的作用。我几次到柞水,上山寻找,却无缘看到纯野生的它。只能在秦药博物馆里,看着它的标本,像看剪贴画,也像在听天书。
神秘的药方,从郎中的小作坊,来到大工厂,得到现代科研的证明和开发,衍生出更多的药品。今天,对每一种草药的研究,已经进入分子层面,相互间的配伍,有了更精准的依据。中医和中草药已经进入现代科学的蓝海,产学研结合,不断突破的成果,让当初的神医不可想象,也让整个世界为之侧目。但是,我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株看似平常的盘龙七。
为了保护和开发陕西的中药资源,国家在“药王”孙思邈曾隐居24年的太白山,专门建设草药基地。这个夏天,到太白山去看盘龙七,我的心情比天气还热,却不时遇到大雨封山。望山而叹时,想象着那里的盘龙七,会像庄稼一样,长在梯田上。山风一吹,绿叶婆娑,草香徐徐。
进入红河谷,飞瀑如练,白雾弥漫,山林和草木都隐约其中,如同神秘的仙子。汽车吃力爬坡,天空慢慢开朗,阳光在更高处等着我们。疏朗的山林里,不时会有一树或一片亮色,红的、黄的、白的,跳跃在青灰色的山坡上。只是,眼中始终没有我想象中的药田。四代在山里采药行医的曹老师,反复笑着给我说,你来晚咧,苗子都倒了,这个季节看不到啥。
我心里想,如果再不来,这个冬天我都过不好,却对他说,草木四季生长,看不到它们萌芽、开花,却看看它们的另一面,也好。曹老师说,不同草药的生长周期不同,青风藤会长一百多年,盘龙七则要三五年。成熟的盘龙七,根块像生姜那么大,盘屈着,像一个潜龙,难怪它体内有那么大的效能。
下车,步入药王谷,顿时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从明净的山谷袭来。近两千米高的海拔上,大部分树木落了叶,给山坡盖上厚厚的被子。还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绿色叶片,从枯叶里挺了出来。曹老师一边走,一边指东指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他的宝贝。他承包了四条沟道,开发了两万多亩林下地,随坡就势,种了三百多种草药,成了太白七药的重要基地。
草药得天地之精华,一定要种在适合的地方。从一千多米,到三千多米,他根据不同品种的习性,尽量仿照野生环境,雇了几百个农民,轮番种植,不断养护,集中采收,和不停生长的草药一样,一年到头,没有闲的时候。
70岁的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前边,我却明显感到吃力,很快有些喘了。他回头看了一下,说中医讲究药食同疗,我们根据不同季节,用不同的方法,吃饭喝水时加一些草药,个个都很精神。说罢,轻快地从坡坎上跳下去,示意我一起在树叶下寻找盘龙七。
枯了枝叶的草药,蜷缩在泥土中。我学着他的样子,用一根树棍,拨开黄色的枯叶层,划开黑色的腐质土,努力从土中的根须里辨认着。这一片是今年春天刚种下的,眼下只有须根,还没形成根块,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我想要看到的。曹老师怕我失望,安慰说,很多草木现在已经在地下开始发芽了,被厚雪一盖,窝一个长长的冬,长得会更壮实,明年开春就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到时候你再来,会看到各色的花,闻到各种的香,光是在这山沟里走一走,就会神清气爽。
老天给各地以不同的禀赋,形成各自的循环和保障。我曾在青藏高原看过藏医用的药物,在黄土高原上看过那里的草药,到长白山里见过人参的采摘,一直在想,秦岭和合南北,风云际会,有着难得的环境优势;太白山地貌奇特,两三千米处高寒的凝结,让这里生出的草药,肯定有着独特的秉性。盘龙七有着“太白七药”的共同基因,又有特殊的药性,与各种臣药相互搭配,造出广受欢迎的良药。神奇的是,身处高寒地带,忍受冰雪煎熬,凝结出的冰心玉体里,竟然有能化解阴湿的因子。我一时说不清其中的道理,却对这种未曾谋面的小草心生敬意,感谢它的无私奉献,感谢大山里所有像它一样神奇的生命。
下山时,拈着一根不知其名的草枝,我在想,每年这药王谷会向外输送多少草药,能生产出多少药品,救治多少患者。转头又看了看仍在山坡上忙着的药农,他们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如今从采药变成种药,有多少人因此脱贫致富,过上了好日子。抬头向东,隔空望了望王老中医的身后地,那里的现代化大药厂,几百个工人日夜不停,让盘龙七们实现璀璨的涅槃,给万千患者送去福音。
作者简介
- 李亚军,陕西长安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花间流莺》《雁栖长鸣》《守望终南》,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获得中国军事文学奖、中国海洋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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