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船”这名词,我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就批判过,不要以为什么都是“洋”的好,那是因为旧社会只有洋人才能制造,解放后,我们自力更生,早已超过洋人,要叫煤油、火柴、轮船等,因此,我们那一辈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就一直叫“轮船”。
可是,到了七十年代以后,我却又改口叫回了“洋船”,那是因为下放的农村都这样叫,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就得按他们的语言习惯,当然,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原因是下放在南县湖区,船多,但多是小船和帆船,即使是现代造的机帆船,也是油的桐油呈木头土色,再就是几十年来尽喊些假大空的口号,老百姓甚至都有些厌倦了,叫轮船,看不到“轮”,似与车同类,加上河中的船只有洋船才有红白蓝彩色,且真的漂洋下海,于是还是叫“洋船”。
我在1977春就坐过一次标准老式的“洋船”,其实,“洋船”到下放地往返也坐过几次,但唯独这次感触最深。
原因是才招工在南县武圣宫饭店做白案,春节过后,饭店白案有一段闲,老百姓的几个小钱都因过年消费完了,饭店近一个多月没什么生意,只须留三五个人应付一下远地客人,下几碗面,炸一些糍粑、油碗糕就可打发,油案白案省得开大炉浪费,于是,饭店人员便轮流休息。饭店其它人员休息自有出处,但我一个新招工的知青,镇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且镇上又没什么娱乐场所,一个大会堂便是半年还难得演一次的“电影院”,因此,休息便想到了附近还没招工的知青组了,于是,找到附近六七里地的和尚大队“勇敢知青组”,因那时下放在南县的知青几乎达成一个共识;天下知青是一家。并且,我在那里还认识一个人,这是我才招工上来时,长沙知青陈央明来拜访过我,以后凡到镇上来就来找我,好在那时我在饭店,吃饭吃菜都方便,且饭还可以不限量。这次我们轮休,自然便来到了他这里。勇敢知青组,实际上只剩两个知青了,其余都想办法回城了,没招工的除了陈央明外还一个女知青,但女方家里考虑一个知青组就剩孤男寡女不妥,也接回城探亲去了,知青组就只陈央明一人,他那时也没“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因生产队出一天工还不到8分钱,黑市米3毛钱一斤,只能买回来3两米,尽管广播里天天还在唱“道路越走越宽广”,但现实中的生产队是一年不如一年,已到了无法办下去的解体边缘,出集体工还不如到河里钓鱼挖藕划算,因只要能钓上或捉到一斤鱼,便能卖3毛钱,是出一天工的4倍。我去后,虽“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聊天谈理想,饿了陈央明哪里有米和黑棉油,都是同伴知青招工回城时留给他的,这时的贫下中农家庭正青黄不接吃红锅子了。而吃的菜则靠“借”和偷了,发现了就说声“借”,如萝卜、白菜、大蒜、芫荽等,但这样的日子过得三天便都呆不住了,因话有聊完时,加上棉油很大一口农药味,于是,便决定他回长沙我回益阳。
和尚大队“勇敢知青组”地处藕池西支的沱江边上,江中自清朝末年就开通了安乡至长沙、益阳、常德三地的“西湖班”,但和尚大队上下船则属于没有趸船的小站,每次上下船都是靠一叶小舟上下接送,接送者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大队支书的叔叔,也是军属,三班往返船每天等于接送六趟,总时间约2个钟头,每次约五人,共约30人,每人上下均是8分钱,一天他能收到2.4元左右,但他每月只给生产队交30元,记一个劳力同等的工分他的实际收入相当于城市里一个科长的工资。但他接送一天的客人却等于陈央明等在生产队出一个月的集体工,这是陈央明介绍给我的。
大约天才亮约早上7点钟的样子,听到了洋船的“喂子”声,江面上有雾,接送船老板告知是长沙班,开始每人收8分钱,陈央明开始上船,这一船有8个人,这时洋船也近了,看得很清楚,应该说这是一条真“洋船”,因还是解放前的进口蒸汽机,船上的大烟囱黑烟滚滚,陈央明的接送小船迎着洋船靠近,被船上的大副伸过来一个搭钩将小船搭住,小船傍着洋船顺流直下,土洋紧密结合;客人是先下上后下,洋船高,还需船上的水手拉一把,上完以后便是客人下船,只下来4人,也是需要船老板搭手接扶一把,然后,洋船和小舟分离,客人被接上岸来并付8分钱。
大约又等了十多分钟,听到洋船的汽笛,船老板告知我们,去益阳的上船,每人先交8分钱,我的出行比陈央明简单,就只一个军用书包,他还提了个白铁桶,因此,很敏捷地跳上了小船,并站在了前面,但我们这一船则只有4人,1人是去茅草街,2人是去沅江和草尾,到益阳的就只我一人。自然也是先上后下,但下船的却有5人。我们4人上得洋船,却被一水手拦住不让走开,要先打票,我那时的票价是1.45元,打完票后才允许找座位。这时我才发现,所谓“洋船”,外表漆得洋气,白的蓝的,还插有许多彩旗,其实,里面也就和机帆船差不多,只是大一些,都是没有漆漆而刷的桐油,长条板凳没有靠背,三人座和五人座的,舱内和楼上都一样,都是可移动的长条板凳,带土色,还不如公社大会堂的条凳有靠背和漆了红漆的。
那时的客人是不知道讲卫生的,随地吐痰和乱扔垃圾,烟蒂、橘子皮骨,甘蔗皮渣、包装荷叶丢一地,带的鸡鸭还在船舱里拉屎,这情景并被当时肯定为“劳动人民的本色”,嫌弃或捂鼻则叫“资产阶级情调”,但有点叫人难受的就是船舱了烟雾朦胧,我虽也抽烟,但却是较中档2毛钱一包的“沅水”香烟,船舱里抽烟的多是报纸滚的“喇叭筒”,除呛人外还真的叫“臭烟”,于是,我便在船舷的走廊里靠着护栏站着,坐船成了“站船”。
大约过了草尾,船上的工作人员便拿着个铁皮喇叭上下各舱喊:买饭了!
俗话说;“行人饱,坐人饥,睡着吃得一滤箕”,坐了一上午的船,我倒真的饥肠咕噜了,掏出三毛钱买饭,但船上的农民多数是不吃饭的,是因吃不起,多是自己带的饭菜团子,谷头粑粑,老人小孩都是如此,但也有人用小手帕包三两米的,用米换则只付2.4毛钱。说实在的,船上的饭倒真的很好吃,蒸汽蒸的饭,是一个黄搪瓷盆,三两米饭上盖一瓢猪肉炖红薯粉条,佐料是大蒜叶,似乎还放了酱油,可说是色香味,味道美极了!
我站在船舷走廊上,才抽完香烟,又端上有钱人才能享受的3毛钱一份的船饭,再加上回家穿了一件过年新做的粗呢子中山装,鸭舌帽。很有高人一等文明人的感觉,但就在站在船舷旁,吹着湖风吃美味饭得意之时,突然,一条鲤鱼从江中跃起,跃高约一丈有余,我还没弄清白是会什么事情,就感到右眼一道鱼尾巴刷下来,紧接着在我上身全身划过,端在手里的少半碗船饭和筷子被打落在船板上,就在我隐约感觉和看到到是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时,那鲤鱼已在甲板上板动,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去抓,早过来两三个船上工作人员把鲤鱼按住拿稳了,随即捉往楼上的厨房走了去。这时,我才注意自己当时的狼狈情景;脸上的左眼以下,一层象鼻涕样的糊糊,上身的粗呢子衣,由于是黑颜色,左襟上下口袋都是一层白色的黏液,后来才弄清,这是春天来了鲤鱼发情,是雄鲤鱼的散精,所谓的跳龙门,就是起这个劲。但我更可惜的是我那少半碗饭,平时接受的教育是“粒粒皆幸苦”,饭泼洒在甲板上还是可以捡起来吃的,但刚才一群人捉鲤鱼,早已把饭踩成烂泥,如何还能吃?况且,我是真的还没吃饱,于是,不假思索便跟着船员们进了厨房。
厨房的两位大师傅和刚才捉鱼的工作人员,以为我是来向他们争鱼的,忙向我解释;鲤鱼属于船上的公物,不属我个人的,鱼虽砸中了我,但是跳到船上的,如果不是船的甲板宽,早回到了湖里。我原本不是来向他们要鱼的,指着眼都睁不开的脸和上身,再指着已被打空的饭碗,船员们马上明白,先是拿抹布把我的脸揩干净,又拿出一块蒸包子的包袱部给我,要我搽拭衣服上的鲤鱼精,并要我搽拭后包袱在清水里洗净再搽拭,这样一来,衣服和脸上倒是收拾干净了。但我又扬起了那个被打掉的空碗,意即向他们表明;鱼是船上的,可饭却是我的,不能你们得鱼我赔饭吧?那几个年轻小伙,似乎心领神会,把我的黄搪瓷碗收下,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盛了约半斤米的饭,然后,又盛了比刚才多一倍的肉炒红薯粉,并且,额外还给我夹了一块腐乳,补的这一碗饭等于是刚才买的两份。
这些工作人员年纪和我差不多,才经历文革穷折腾的愚昧,又才参加工作,在洞庭湖区农民群中,几乎都有有一股“工人领导阶级”、吃国家粮城市人的优越感,加上还戴了块手表,因此,说话也比较直爽大气。那个给我盛饭的厨师干脆问我;是在益阳哪里下?我告诉他是在大渡口。他解释说,如果是在大码头终点站下的话,可在船上吃鱼,他们也只准停船后晚上才能喝酒,我们可好好地喝一杯。
我笑着推辞了,说家里有急事,其实是考虑到大码头到我家里, 7路车虽然开通了,但有11站,要2毛2分钱,划不来,更主要的是,如果把这一碗饭吃完,已经解决了食欲的问题,于是,退出了厨房回到甲板上吃饭。
大约在下午5点10分左右,洋船汽笛长鸣,这是到达益阳港的城市信号,我远远望着三台塔的塔尖,到益阳了!
1977年初,从西湖班上下来的多数为农民,开春了,往年这个时机正是口号喊得震天响,城里的干部都要往乡下赶,准备“大战开门红”季节,但那年却有些反常,大渡口与我同下的约100人,从他们彼此间交谈的口气来看,好像都是投亲访友求救的,因脸上都是迷茫和无赖,农村里的情景已经越来越差,多数农民吃不饱饭,生产队集体劳动平均分配的模式,多是出工不出力,做事不用心,客观上成了养懒助堕的互贫模式,生产队退出历史舞台已是必然趋势。
但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坐“洋船”,因这之后,中国大地便吹起了改革开放的春风,这是一个现代工业信息时代对农耕时代的跨越取代,传统的生活方式已基本上被留在了跨越的对岸,而跨越的人正是我们这70岁左右的一代,这一代也是最迷茫矛盾的一代,怀念传统与享受现实,其实,也只这一代人才有这种纠结,因为他们经历过传统的日子,且是年轻时代的感受,这之前和以后的都不可能有这种矛盾的纠结了,因不是没见过就是没经历过,世界,是未来人的。
可其它传统的被取代好理解,而这洋船在内河的客航班还不足一个世纪,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被陆运汽车取代,这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到底是传统也还是现代?说不清讲不明,只好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为证。
作者 | 邓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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