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第三十五回有写到这样一个情节,当时袭人让宝玉叫莺儿帮忙打络子,莺儿过来时,玉钏也刚好奉王夫人之命给宝玉送荷叶羹过来。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平时对丫头们是最好的,怡红院里基本没有什么规矩,丫头们常和宝玉一起闹。
玉钏过来大大方方的在杌子上坐下,莺儿却不敢坐下,连脚踏都不敢坐。莺儿平时不是挺活泼开朗的吗,这会儿却怎么这么拘谨?莺儿一向是这么胆小且讲规矩的丫头吗?
不见得,你看接下来的场景马上就不一样了。
待宝玉喝过荷叶汤,玉钏回去了。宝玉便一边看莺儿打络子,一边和她东扯西扯的说闲话。
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莺儿和宝玉说得正欢,宝钗来了,她没说完的话也被打断了。看这一段,莺儿不仅不拘束,口才还极好,侃侃而谈,宝玉都不胜其情了。若不是宝钗到来,她估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
莺儿这哪里还有半点拘谨的样子?
第五十九回,莺儿在柳堤折嫩柳条编篮子,何婆子有意见,莺儿说得话更叫一个牙尖嘴利:
莺儿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这话说得,完全反客为主了。她一个亲戚家的丫头,比主子家小姐的口气还大了。
何曾有半点胆小怕事的模样?
还有第二十回时,她和贾环赌钱,也嘟囔贾环说:
“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
看来她和宝玉早就非常相熟,也曾和宝玉赌过,还赢了宝玉的钱。
不过也是,早在第八回的时候,宝玉看金锁的时候,她不就配合着说出了金玉良缘之事嘛。莺儿的嘴厉害着呢,很多时候就是宝钗的嘴替。
前面她说“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这要么宝钗和她事先安排好的,就说一半,欲说还休,让宝玉一直期待。要么就是她临时起意,故意说这些讨好宝玉,毕竟宝钗若嫁给宝玉,她肯定是陪嫁过来的,日后很大几率是姨娘或通房。
如此看来,不管是哪种,莺儿的心思都挺活络的,点子也不少。
再看回开头她在怡红院连坐都不敢坐的场景,就很有意思了。
看了上面她几次的行事,她并不是迎春那般懦弱的人,她甚至还敢认茗烟的娘为干妈。她这样的行事丫头中谁敢?这样的她居然会连板凳都不敢坐?不可能的嘛。
她不坐,根本原因就是宝钗要求的,宝钗不让她坐呗。
宝钗的要求一向很双标,莺儿和少爷赌钱她不管,莺儿得罪主子家的人她也不管,可是那些虚礼她却做得十足。
莺儿到宝玉那,是客,要谨遵礼节,不能随便坐下。再者,宝钗要装面子,让莺儿如此做作,不过就是说明她有教养,对丫头管理也严格、有规矩,凡事不得越礼。
其实怡红院的规矩是最松散的,丫头们不管生气或高兴都喜欢往床上一趟,等宝玉来哄。
(第八回)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第二十一回)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
(第三十一回)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宝钗虽然自己也不分日夜的跑来怡红院坐着,并在某个午后坐在宝玉的床边绣鸳鸯,但是她可以这样,不代表她能接受丫头们这样没规矩。
她对己之外的人,规矩可是一套一套的。
她要求莺儿要遵守礼节不得逾越,不能坐,莺儿即使被再三邀请也不敢坐。
那袭人这种动不动就通过躺床上来拿捏宝玉的做法,宝钗能容忍吗?绝对不能啊,前面金玉良缘还没成,还得利用袭人时,自然大度的随她去。日后她和宝玉成婚了,袭人必定是不能留的。
晴雯的个性,宝钗自然也不能接受,不过晴雯早就不在了,她无须担心。唯一要费点心机的就是袭人。
莺儿是宝钗自己的丫头,她不怕控制不了。但袭人可是宝玉的初恋,是第一个和宝玉有云雨之情的人。这样一个资历最老,又懂得魅惑宝玉的丫头,待她真的成了姨娘,那不得和宝钗平分秋色,争夺宝玉的宠爱?
她借莺儿这样的小事向怡红院的丫头立威呢,当时在场的丫头有袭人、麝月、秋纹,都是离宝玉最近的人。她们见了莺儿的行为,内心是不是有点畏惧宝姑娘的严格和威信,也暗中收敛自己的言行?
等宝钗当上宝二奶奶,那些丫头嘛,听话便留,不听话便撵走。
书中很多地方都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莺儿“不敢坐下”这样一个再小不过的细节,也有其暗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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