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不包含医疗建议。若您或您身边的人遭受进食障碍困扰,请尽快向专业人士寻求帮助 )
「他们脱口而出“不要这样想”的号令,至于“怎么做到不这样想”则完全成了“ed妹”自己的问题。」
“今天摄入控制在500大卡以内了!”
“对不起今天又暴食了……明天开始要液断还债了。”
在社交媒体上,时常能见到这类看上去像“减肥日常分享”的日常记录帖。但是与一般的“减肥日记”不同的地方在于,帖主对自己的热量摄入限制格外严苛,甚至会使用催吐、服用泻药的方式减少热量摄入;以及——这些帖子常常带有这样的标签:#ed或#ed妹。
ED(Eating Disorder),是对神经性厌食、神经性贪食等一系列进食障碍的总称。这些自称“ed妹”的女性进食障碍患者们,把社交媒体作为记录自己“减肥”经历、内心感受的个人自留地。但平台的算法、标签机制很快让这些帖子出现在了普通用户的信息流中:瘦可见骨的身体照片、在“过轻”标准线下徘徊的BMI数值、对改进催吐方法的“执着”……每一项都带给网友们不小的心理冲击。
网友们对“ed妹”们的劝说和指导常常效果有限。她们在感谢了网友们的安慰后,仍会回到“断食-暴食”的泥沼中继续挣扎,其中一些甚至对网友的评论恶语相向。一些人由此认为她们“在享受疾病”“根本不愿意好”,因而不值得同情。
这些看上去病态的“减肥日记”,其实是满屏减肥励志故事的双生子。在“反对白幼瘦审美”的声浪日渐高涨的今天,我们却仍能看到这些审美规训下的受害者。是什么让“ed妹”们被“瘦即是美”的叙事捕获?她们究竟是受害者,还是部分网友口中“主动拥抱进食障碍”的加害者?
01 | “白幼瘦”审美:评判织就的“镀金牢笼”
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中,喂食及进食障碍这一条目包含了异食症、神经性厌食、神经性贪食和暴食障碍等多种精神障碍。而社交媒体平台上的“ed妹”中,有不少呈现出了与神经性厌食患者相似的特征:BMI过低,恐惧、厌恶体重增加,无论实际体重多轻都坚信“自己还是太胖了”。其中一些人还会时不时难以控制地暴食,并在事后以催吐、液断或大量锻炼作为“补偿”。
神经性厌食的男女患病比例约为1:11。影响女性的“瘦”文化,即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白幼瘦”审美,在神经性厌食的传播过程中可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权力结构从来都和审美标准密切相关,只是总被隐藏在“人天性爱美”的旗号下。19世纪开始的工业革命同时助推了中产阶级的崛起和大众传媒的发展。掌握了传媒业的中上阶级将自己期望中的女性形象推广成全体女性的标杆:苍白、瘦弱、远离体力劳动、关心的事务仅限于家庭,如同笼中的金丝雀一般——正如《服美役》的作者,意大利作家毛拉·甘奇塔诺所言:“她的精致是一种社会价值,因她本身就是一种装饰品,展示着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成功。”
如今,这样的审美观念继续发挥着影响。而要求每个人保持“积极向上”的现代伦理,又将减肥和道德评价挂钩:无法变瘦是懒惰、软弱、不自律的表现。不接受这种规训的女性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从家庭、职场到社交圈的全面排挤。日复一日,在周围人的评判与嘲笑、商业宣传的比较和贬低中坚持下来绝非易事。
而符合这套评价标准的女性则会得到社会的认可与追捧,其个人价值由此得到了外界的确认。许多“ed妹”已经内化了“你还可以更瘦!”这类积极口号的价值训导,因此在自我剥削与饥饿本能的拉锯中耗尽了健康与心力。
引发许多网友担心的是,“ed妹”的自我表达中包含的身材焦虑、极端减肥方法会被平台不加区分地推送到所有人的手机中。问题不仅仅是“白幼瘦”审美可能进一步传播——而是已有的“ed妹”病情可能继续加重,其他模仿她们、认为自己在“正常节食”的人也可能在某一天发现:神经性厌食早已悄然而至。
到这里为止,“ed妹”似乎被描述为某种助推“白幼瘦”审美的帮凶。可她们是真的完全自愿地认同了这套审美体系,才不愿治愈自己的进食障碍吗?
02 | “健全人”的权柄:ED是一种选择吗?
在有关“ed妹”的讨论中,不少网友把劝解这些“白幼瘦入脑”的人看作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看见自己的建议没有得到执行,一些网友转而希望用“骂醒”的方式帮她们恢复健康——如果她们仍然不为所动,那无论结局如何,似乎都是她们咎由自取了。
但是,作为一种成因复杂的精神障碍,神经性厌食或许不是依靠个人的“意志力量”就能摆脱的。
除去病症和饥饿对大脑结构的影响,神经性厌食还意味着一系列难以主动克服的想法。患者对自己体形的认知发生扭曲,关于食物、体重的焦虑强迫性地占据了他们的大量思考时间,体重减轻带来的成就感、控制感又让他们没有动力停止对进食的限制。
而可能诱发神经性厌食的诸多因素中,也少有她们能够自由控制的。在成长环境中发展出的完美主义、自我压抑等人格特质,生活中突然出现的高压或孤独,一点一滴积累起来,把她们和神经性厌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部分网友们对“ed妹”们“自暴自弃”“咎由自取”的指责,无视了她们面临的病理性困难、难以自主控制的外部条件,体现出一种“心理健全者的傲慢”。他们不考虑“ed妹”们先前的遭遇、当下的困境,便要求她们具备和自己一致的心理韧性,只会给出“何不食肉糜”式的解决方案。
同时,“ed妹”的厌食症状和她们自己的个人经历、面临的外部条件有着紧密的连结,甚至可以说,这些症状是她们用以处理自己生命中各种失控痛苦的尝试:体重可能是为数不多她们感到“可以控制”的事物之一;她们在生活中可能深受完美主义的困扰,总是低估自己的优秀程度,而体重秤上快速下降的数值能带给她们久违的成就感。
评判者们则拒绝看到这种关联,把症状连同其背后的个人遭遇一同划入“疯癫”的范围,粗暴地要求她们“尽快消灭这些症状”。他们脱口而出“不要这样想”的号令,至于“怎么做到不这样想”则完全成了“ed妹”自己的问题。
能否痊愈被看作一个“够不够努力”的道德问题,对具体遭遇的分析被一种急于消灭“疯癫”的“免疫反应”替代。来自不愿理解“ed妹”的那些人的意见,自然无法通过她们被层层叠叠的焦虑加固过的心理防线,可能反而使她们更多地在小圈子内寻求认同、越陷越深。没有理解的意愿,最深思熟虑的评判尚比不上缄口不言。
03 | 寻找自我:脱离社会审美体系的规训
在“ed妹”的自我表达和网友的批判之间,被映照出的不仅是审美体系对女性自主性的压制、“健全人”在谈及精神健康问题时的高姿态,更是对自我认同的重视长久以来的缺席。
正像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希尔德·布鲁赫在《金色牢笼》中描述的那样:“由于缺乏内在的指引,他们过分依赖周围人的赞美和喜爱。”一些“ed妹”将自我价值寄托在确定的社会审美标准上,希望在主动的消瘦中获得“终于做成一件事”的成就感,来缓解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中“无法猜中、满足他人期望”的永恒焦虑。
而斥责她们被“白幼瘦”洗脑的网友们,可能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如何理解她们的生命体验,来帮助她们找回稳定的自我认同、自主选择塑造身体的方式——而只是急于用一种貌似“更进步”的评判和审美标准取代另一种。
对于个体而言,稳定的自我认同是一副保护自我免遭外界侵犯的铠甲。穿上它,个体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能够接受什么、不能容忍什么,不会为了迎合他人的愿望、社会的规训而活。
当对自我的认同复归,个体就不必在“白幼瘦”审美争议的两极中之间选边站队。无论是哪一套审美体系,都热衷于让个体经受切削打磨,不断怀疑自己:“今天我有没有变得和标准件更相似一些?”而充盈的自我认同则指向这样的信念:为了自己的需要、自己的梦想,甚至仅仅为了自己的身体本身舒适而满意——自己的身体就永远应当属于自己。
如果把“停止对自己身体的破坏”作为目标,也许对“ed妹”们而言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再一次将自己粗暴地塞进某个外界定好的框架。除去专业的治疗、身边人的耐心,她们还需要在每一个焦虑于外界评判的时刻,及时地意识到:
“你需要感到你是在过自己的生活,感到自己的价值,感到你所做的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你有权做这一切而不感到内疚。”
(图片素材来源于网络)
参考文献:
[1] [美]希尔德·布鲁赫,《金色牢笼:厌食症的心理成因与治疗》
[2] [意]毛拉·甘奇塔诺,《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
[3] [美]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5版)(DSM-5)》
[4] 张大荣,《进食障碍咨询与治疗.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
[5] 陈钰,《实用精神医学丛书·进食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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