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前几天在某书看到一个笔记,问现在为啥没人愿意买蓝染服饰,当然,因为问的是自己是做这个生意的。我当时就挺讶异的,因为要看怎么去理解蓝染了,如果把合成靛蓝染料也算上的话,蓝染服饰其实很多,因为牛仔布的蓝色就是靛蓝染色,且基本使用合成靛蓝。当然也有品牌会用植物/天然靛蓝,不过这种成本较高,品牌一般都会选择标出来,但即便使用天然靛蓝,其实也和传统靛蓝染色有区别了。
所以,我忽然就想起自己其实还有一个讲色彩的栏目……不过靛蓝的故事比较长,打算分成两篇讲,这篇讲“蓝”,下一篇讲“靛”,另外还有会讲阴丹士林蓝。
1
什么“青”从蓝出?
“青”是一个指向比较复杂的颜色词,它至少可以指向目前的颜色词中的三个,分别是蓝色、绿色以及黑色,而有意思的是这三种颜色都可以从蓝草中染出或主要依赖蓝草染得。
“蓝”本来是植物的名字,《说文》里说“蓝,染青草也”,用途指向十分明确,也说明“蓝”是非常早就被发现有染色价值的植物。
常用的植物染料里可以染蓝的只有蓝草,我们对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理解普遍也是,通过蓝草提取制作的靛蓝染料可以染出更蓝的蓝色(不过这句话学者们的解释略有差异)。而我们印象中以及依然保留有传统靛蓝染色的地区,使用天然制取靛蓝染料染得的也几乎是比较深的蓝色、发紫的蓝色(传统靛蓝染色易发红光)。蓝就渐渐成为了一个颜色词。
蓝草也可以染出绿色。一般有两种方式:其一是通过蓝色染料与黄色染料进行套染,常见的有靛蓝+栀子、靛蓝+槐花等;其二就是直接使用蓝草染绿,早期由于提取靛蓝染料的技术限制,有一些蓝草品种只能用来染绿色,尤其指的是“蓼蓝”。
(蓼蓝 Persicaria tinctori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文献里提到“蓼蓝不堪为淀,惟作碧色尔”,因为制靛有一个沉淀的过程的,所以这里说的“不堪为淀”就是无法提取靛蓝;文献里说“蓼蓝,即堪揉汁,染翠碧”指的就是染色的方式,与染蓝是不一样的。
蓝草染绿的方式不需要提取靛蓝的过程,而是将新鲜蓝草“揉汁”(现在主要用搅拌机),蓝汁浸染织物。
最初用蓝草染色,采用的便是鲜蓝草叶发酵法,即直接把蓝草叶和织物揉在一起,揉碎蓝草叶,让液汁浸透织物;或者把织物浸入蓝草叶发酵后的溶液里,然后再把吸附了原靛素的织物取出晾放在空气中,使吲哚酚转化为靛蓝,沉积固着在纤维上。
——《缬染》
不过这种方式也会使蓼蓝中的部分靛苷游离出来,所以也能染出比较清亮的蓝色或蓝绿色。
(色样,图/《传统蓝染的植物和染法及其工艺简史》)
之前看到一篇从染色工艺解释“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文章,主张词中的“蓝”既不是靛蓝的蓝色,也不是蓝草的绿色,而是这种蓝草揉染方式所用的蓼蓝汁液。水色染坊有使用蓝草鲜叶染色方式的分享(参见《》),照片里的“蓝汁”贴合诗词意境上的确是非常美。
(蓝草鲜叶所得汁液,图/水色染坊)
对于染黑而言,一些含单宁的植物或者一些可以染棕色的植物搭配特定媒染剂都可以做到,但这样的黑色不够黑,所以实际应用中会常常用靛蓝打底。靛蓝虽然可以染蓝,但多次染色后并不会越来越蓝,而是会降低明度与饱和度,越来越接近藏青色。
(蓝染色样)
(蓝染意象山水,利用不同深浅创作的蓝染画)
……随着染色次数的增加,亮度L值依次递减,非常显著。染色1次、3次、6次,亮度依次为大约59、57、54。而色饱和度依次增加,分别为11.4、12.8、13.4。色饱和度的增加,远远小于亮度的减少……如果考察其RGB参数,会发现随着染色次数增加,RGB参数都下降了。加入染色次数继续增加,色饱和度不会单调的增加,而亮度L则会持续下降,最后变成黑色。恰如《考工记》所说的“七入为缁”。
——《丝绸纺织品传统染色工艺的色度学研究》
之前昆明植物研究所发了一篇文章,统计从蓝染到染黑所用到的80种植物(不仅限于中国),并分析了成分与功效。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用靛蓝套染黑色是一件非常普遍的做法。
(从蓝染到染黑的染色工艺原理示意图,图/昆明植物研究所)
2
什么“蓝”在出青?
在合成靛蓝出现之前,含靛植物是天然靛蓝的唯一来源。听起来挺稀罕的样子,但其实这类植物还不少,分布也广,一般统称为“蓝”或“蓝草”。但虽然习惯性叫“草”,但这里面灌木类的也不少,用“染蓝植物”之类的称呼可能更准确些。
蓝类的盘点似乎非常的杂乱,古人们记载不同,学者们见解不同,甚至很多文章里都已经带上了学名科属依然对不起来。仅以最常见看到的“蓝凡五种,皆可为淀”为例,学者们盘出来的都不太一样,一般指向四种:十字花科的菘蓝、蓼科的蓼蓝、爵床科的板蓝、豆科的木蓝。
(“[]”内为不同学者观点)
(古籍记载植物利用种类,图/《云南传统植物靛蓝的调查与考证》)
(染蓝植物分布图,图/https://tpeindigo1s5.wixsite.com/lespigmentsindigo/)
除了上面提到的,用以制靛的植物还有很多。《我国蓝草的传统植物学知识研究》里总结现有研究与《中国植物志》,一共总结出“10种及变种,分属于6科6属”。后来人们还发现不少含有吲哚酚类物质的植物,即理论上是可以用来制靛。
(图表/《我国蓝草的传统植物学知识研究》)
使用蓝草提取靛蓝染料的染色方式几乎遍布全球,大家几乎都是就地取材从当地的植物中进行制取。
在中美和南美,蓝色染料主要产自南美槐蓝/野青树(Indigofera suffruticosa)和非洲槐蓝(Indigofera arrecta);而欧洲在内的温带地区,靛蓝主要从菘蓝(Isatis tinctoria)中制得,称之为Woad。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靛蓝从牛奶菜(Marsdenia)属的蓝叶藤(M arsdenia tinctoria)植物中提取。日本主要使用的制靛植物是蓼蓝(Polygonum tinctorium),西非人则从当地 的灌木薄豆属植物(Lonchocarpus)中提取约鲁巴靛蓝(Lonchocarpus cyanescens)。中国由于幅员辽 阔,地跨热带、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和高原气候区6大气候带,含靛植物种类不少,用于制靛的主要有蓼蓝、菘蓝、木蓝和马蓝(Strobilanthes cusia)。
——《植物靛蓝染色历史及其发展》
(野青树 Indigofera suffruticos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 蓝叶藤 Marsdenia tinctori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蓝草中最为大名鼎鼎的应该是“板蓝根”了,但常见的“板蓝根”却并非“板蓝”的根,而是十字花科“菘蓝”的干燥根。
(菘蓝 Isatis tinctori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菘蓝古今分布对比图,图/《云南传统植物靛蓝的调查与考证》)
菘蓝所含的靛蓝前体是菘蓝苷(iStltan B),在碱性环境下可以制取靛蓝染料,相对容易,所以早期都是通过在菘蓝的浸泡液中加入草木灰等天然碱剂进行制靛。这也是文献里提到“菘蓝为淀,惟堪染青”的原因。
菘蓝也是欧洲提取靛蓝染料的主要来源,并且也发现了制靛产物可以止血,就如《本草纲目》所说“淀乃蓝与石灰作成,其气味与蓝稍有不同,而其止血拔毒杀虫之功,似胜于蓝”差不多,属于传统医学一家亲了。
用于药材的还有一种“南板蓝根”,爵床科,功效有差异,它才是更为熟知的“板蓝”,又称“马蓝”(但它不是“马兰开花”里的那个“马兰”)。
(板蓝 Strobilanthes cusi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板蓝古今分布对比图,图/《云南传统植物靛蓝的调查与考证》)
马蓝、木蓝与蓼蓝等含的是靛苷(indican),它需要长时间氧化发酵酶解才能制靛,在制靛工艺改进之前就被认为“蓼蓝不堪为淀”。
但蓼蓝是我国种植得比较早的一种蓝草,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或两汉之间的《夏小正》中就有“五月,启灌蓝蓼”的记载,《诗经》里的“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的“蓝”一般也认为是蓼蓝。这是因为蓼蓝的叶子比较小,称“小蓝”,简称“蓝”,而菘蓝被称作“大蓝”“大青”(板蓝根也就有“大蓝根”“大青根”的别称),由于菘蓝很早就可以用于制靛也常被直接称作“大靛”。
郑巨欣则认为,《夏小正》《诗经》提到的是中国原产蓼蓝,而明代资料中提到的“小蓝”(即文献中的“小蓝”可能分别指两种不同的蓼蓝)、小叶蓼蓝、“苋蓝”是另一种原创于中南半岛的蓼蓝,叶片要比中国原产的要小。
(三种蓼蓝植物,图/《传统蓝染的植物和染法及其工艺简史》)
(蓼蓝古今分布对比图,图/《云南传统植物靛蓝的调查与考证》)
这些不仅说明了蓝草种类的繁多、在文献记载的庞杂,也可以看出明清时期也出现了规模化种植的非原产品种。
3
中药版“青出于蓝胜于蓝”
种植蓝草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能作为染料。最早可能是为了食用,“菘蓝”是因为与菘菜相似而得名,而菘菜便是青菜,它们同是十字花科的。而菘蓝作为中药,除了干燥根是我们熟悉的板蓝根,还有干燥叶也是一种中药,称“大青叶”。
(板蓝根,图/香港浸会大学中药材图像数据库)
(大青叶,图/香港浸会大学中药材图像数据库)
这些可以制取靛蓝染料的蓝草,也都可以经过加工得到另一种中药“青黛”,因为它的主要成分就是靛蓝、靛玉红等。
(青黛,图/香港浸会大学中药材图像数据库)
这三种药系出同源,都有“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功效,区别在于“大青叶凉血消斑力强,板蓝根解毒利咽效著,青黛清肝定惊功胜”,所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蓝凡五种,各有主治”,在一些中药文章也会用“青出于蓝胜于蓝”来解释药用价值。
蓝草植物的药用价值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对于它的科学研究。比如菘蓝,早期大多用于制靛,对于原料的要求并不高。但菘蓝可以入药的特性在开展对于中草药的研究时发现,当时我国种植有两种菘蓝,即光珠无毛的中国原产菘蓝(一些地区俗称“草大青”)和引种的全株有毛的欧洲菘蓝(这是品种名,因为80年代曾从日本引种一些资料里也称“日本菘蓝”)。乔传卓等曾对两种菘蓝样本所含的吲哚苷进行过测定,原产“菘蓝中吲哚甙的含量平均高达0.413%,而欧洲菘蓝则为0.086%”,结论是原产菘蓝的药用质量更高。
(图/《传统蓝染的植物和染法及其工艺简史》)
(图/《现代实用本草》)
理论上用于染色,吲哚苷也是越高越好,但郑巨欣文章里提到“用作染材的欧洲菘蓝略优于中国菘蓝”,不知道依据在哪里(柳成航等人文章里也测定过靛蓝含量,但菘蓝样本只有2个,且为细分品种,分别为1.93%和4.95%)
蓝草的经济价值很早就被古人所知。东汉赵岐《蓝赋序》里说陈留一带“皆以种蓝染绀为业,蓝田弥望,黍稷不植”。最早记载蓝草制靛的《齐民要术》里就明确提到 “种蓝十亩,敌谷田一顷。能自染青者,其利又倍矣”,可见制靛技术的发展使得蓝草的利用率更高。
直到元代,人们依然使用菘蓝制靛、蓼蓝鲜叶染碧的染色方式。明清时期开始,蓝草几乎都使用制靛染色,这是因为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制靛染色的碱性环境对于棉织物来说更为适宜,也使得靛蓝后来成为民间发展蜡染、印花、扎染、夹缬、亮布等的首选染料,对我们近现代服饰审美产生了深远影响。
(图/《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蓝染图录》)
明代后期优化的制靛方式,解决了许多“蓝草”的制靛问题,当时中国各地都有通过种蓝制靛获取经济收益的记载,甚至是很多地区的支柱产业,还可以远销国外。
我们以前在《》里提到过棉粮争地,同样在蓝靛产业上再度上演。在本来耕地就十分稀缺的地区,种蓝制靛的巨大收益吸引这人们不断挤压耕地资源。为了提高土地的利用率,人们通过精妙的栽培管理来实现“一岁数收”。
其法:冬月预将白地一亩上油渣一百五、六十斤,治熟。春二月种大蓝,苗长四。五寸,至四月间,套栽小蓝于其空中,再上油渣一百五、六十斤。五月挑去大蓝,又上油渣一百五、六十斤。六月剪去小蓝,即种粟谷,秋收之后,犁治极熟;不用上粪,又种小麦。次年麦收,复栽小蓝;小蓝收,复种粟谷,粟谷收,仍复犁治,留待春月种大蓝.是岁皆三收,地力并不衰乏,而获利甚多。——《知本提纲》
传统“五蓝”中的木蓝,是一种多年生灌木植物,似槐,所以也称“槐蓝”。它可以种在庭前房后,也可以种在山间和田间,栽培得当的话一年之中的收割好几次,据说产量甚至可以超过一些草本染蓝植物。
(木蓝 Indigofera tinctoria,图/中国植物图像库)
(木蓝古今分布对比图,图/《云南传统植物靛蓝的调查与考证》)
蓝草类植物,尤其是菘蓝(板蓝根)这种药用价值也很普遍的,是“复合式的立体山林农业”比较重要的种类。陈卫华、李维贤的文章里提到广东有将马蓝、槐蓝与松树、杉树套作的种植方式。在山地利用和光照资源利用上,可以林间、林下进行混作、间作、混生等栽育模式。
从当时文献看,各地种植的“蓝草”不仅形态有差异,名称指代也更加杂乱,但可以看看出,制取靛蓝的植物队伍在不断扩大,各地的制取方式与条件也有差异,使得各地的靛蓝染料质量参差不齐。最终,明清时期规模化的种蓝制靛产业被涌入国门的合成染料迅速地按下暂停键。传统“土靛”面对合成“洋靛”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这是一场与当时国运相似的降维之战,只有一些偏远地区、少数民族地区还保留有一些传统蓝靛文化。
(1933年《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的土靛种植)
我说的不仅是种蓝、制靛、染蓝,还有因为这些技术工序而产生的工艺、审美、民俗等等。如今的我们总是以为找回前面的技术工序,就可以得到后者,然而并非如此。
就拿开头的例子来说,本来蓝染仅仅只是一种染色技艺,并且还是一种颜色变化比较丰富的染色工艺,但目前一些所谓原创蓝染服饰店铺或品牌却在服装款式、图案设计上呈现出特定的一种风貌,比如它们的蓝色总是鲜亮如克莱因蓝,比如它们的服装总是宽大松弛,比如它们的蓝染图案总是夺目而庞大,等等。这使得顾客在接受这些蓝染时也不得不接受这些特定的款式与审美,所以我当时看到那条疑问的时候就在想,店主如何肯定自己的冷遇是因为蓝染而不是别的呢?与传统、与文化相关的产业总是让我有类似的疑惑,为什么人们不能是仅仅单纯地主观地不喜欢这些商品,而不是对那些宏大的符号有忽视或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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