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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早些年网上有个挺火的争议话题,叫“人贩子该不该被判死刑?”

无论坚持哪种观点,绝大多数网友都表达了对人贩子的深恶痛绝——

我猜是因为大家看到“孩子丢了”这事,对所有家庭成员都造成巨大伤害。比如大家关注的「杨妞花被拐案」,除杨妞花在外流落,她爸爸两年后酗酒身亡,妈妈精神失常去世。

今天故事记录的同样是一位被找回来的女儿。

她被拐后,妈妈把寻亲信息印在衣服上,每到周末和假期,就一个镇一个村地去找。

她的妈妈在常年的失望中,产生了变化。

母女相见时,女孩看到妈妈的样子,更希望妈妈不要那样执着地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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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几年,每个月我都要去一家公益机构讲课。

听课的都是父母,他们的孩子有些患有先天疾病,有些被拐卖很多年没有消息。

其中有一位妈妈叫晓艾,让我印象深刻。和那些满脸忧愁的父母不同,她总是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也很讲究,还戴着耳环和项链,每当有父母打算放弃,她就要上去劝阻。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女儿五岁那年被拐卖,多年来下落不明,而她每到周末和假期,就开着车一个镇、一个村地寻找。

直到第八年,警察打来电话,她的女儿找到了。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住进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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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艾患上创伤后精神障碍分裂症,主要表现就是记忆错乱。

过去十来年的生活,都被她的脑子屏蔽掉,记忆停留在孩子消失的那天。

她每天除了吃饭、散步,她总是握着平板电脑躺在床上,表情严肃地翻阅什么,仿佛时间紧迫。

望见我进屋,她总是抬起头说:“你是警察吧?我的孩子今天中午不见了,有没有消息呢?”

她不认得我,见面有时叫警察,有时叫医生。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重复过无数遍的安慰:

“还没有消息,你别着急,一定能找到。”

她微微一笑:“她肯定贪玩,明天就回来。”

为了唤醒她,我把她的女儿,还有当年帮她找孩子的警察都叫来精神病院。打算在病房演一场戏,让警察先进去,告诉晓艾孩子找到了,女儿这时候再登场。

我们在走廊商量好台词,警察冲进病房,抓住晓艾的胳膊说:“孩子找到了,找到了!”

可是晓艾没有接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退回病床上的电脑前,说:“你是谁啊?你看我这样写启事对不对?”我凑过去,发现她在一个寻亲微信群里写:“我在山河省古川市,孩子两岁在游乐场走丢……”

中国没有这个省市,晓艾的孩子也不是两岁在游乐场走丢的。

我感到一阵绝望,晓艾的脑子仿佛完全和现实脱钩了。

就在这时,门口一直哭着的孩子,突然冲了进来。

她推开晓艾的电脑,抓着她的胳膊说:“我是可可呀,我是你的孩子,你看看我。”

晓艾盯着她,顿时愣住了。

瞬间,病房里一片寂静。我不知道晓艾想起了什么,但是我的眼前,好像闪现出这些年的一幕幕。

2013年,晓艾五岁的孩子到楼下公园玩,自那以后就消失了。

警察确认孩子遭到拐卖后,晓艾走上失孤妈妈的旅途。她每天把手机铃声开到最大,埋在枕头旁边,就怕错过孩子的消息,每周去好几次派出所打听警方进展,可是杳无音讯。

她不再寄希望于别人,每天下班盯着屏幕,在论坛发布寻人贴,加数十个寻亲微信群,甚至尝试花钱雇佣人贩子,帮她找孩子。

根据她的分析,孩子被拐卖到云南、四川两省的概率最大。于是她定制一件红色卫衣,正面印孩子的照片、年龄、走失时间和联系电话,每逢周末和假期,她就穿着卫衣,和丈夫驾车到两个省的乡村挨个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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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晓艾的口头禅是:“我一个镇、一个村地打听,地毯式搜索,一定能找得到。”

寻亲旅途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消磨。孩子消失四年,车子驶过十万公里后,丈夫的耐心渐渐耗尽了。他想要再生一个孩子,边过日子边找孩子。可是晓艾不愿意,一丁点的幸福都让她感到愧疚。慢慢地,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晓艾想要寻找情感支持,于是申请一家公益机构的课程。听课的全是失孤、失独家庭,而老师通过死亡创伤辅导、在人生其他方面建立价值感等等课程,帮助这些父母走出阴霾。

就是在这里,我作为机构老师第一次遇见晓艾。这时她已经找孩子四年多了。

那时我就觉得她不一般。听课的父母多数都显得苍老,满脸愁容,唯独晓艾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衣着讲究,戴着耳环和项链。自我介绍环节前,我还以为她是机构工作人员。

记得有一回团体活动,一位寻找孩子十二年的失孤母亲哭了一阵,随后振作地说:“也许我该放弃,展开新的人生。”

我正要为她的决心鼓掌,晓艾离开座位,拥抱着那位母亲说:“我们绝对不能放弃。孩子也许过得不幸福,盼着爸妈去救他,我们怎么能放弃呢?父母放弃,孩子又能指望谁呢。”

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回。多年寻找杳无音讯,绝望、沮丧才是多数人的表现,可是在她身上,没有丝毫颓废的气质。

自我介绍时她还说:“我感觉自己能量越来越稀薄,来到这里希望能获得情感支持。”

这时候,距离晓艾和女儿重聚,还有五年。谁也不清楚命运即将给这对母女什么样的考验,而我对晓艾也还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只是好奇。

别的失孤家长,就像是一节五号电池,耗能过半就感到筋疲力尽。可是晓艾,就像是一台核动力发电机,即使能量见底,也胜过无数节五号电池。我不由得感到好奇,这个妈妈哪里来的巨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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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晓艾邀请我到她家。我揣着好奇心,跟着她去了。她就住在机构附近单位家属楼,家里收拾得很整洁,茶几上的物品,被有条不紊地收纳进盒子,厨房整齐地摆放着调味品、厨具,一点油烟也没有。

她邀请我进女儿的卧室参观。即使女儿已经消失六年,她还是每天打扫卫生,开窗通风。卧室里摆着女儿相框,照片里的女孩落落大方,露出阳光健康的笑容。

在相框旁的书柜里,摆着很全新的课本,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都有,孩子五岁消失,用不到这些课本,恐怕是她自己买的。我指着那些课本,刚要问,晓艾忙让我看桌上的杯具。

那里摆着一排水杯,她逐一介绍,这个是给孩子喝水用的,这个是喝饮料的,那个是喝果汁的……听到这些,我眉头紧皱,感觉除了找孩子,晓艾的生活吹不进一缕新鲜空气,这样封闭的生活禁不起风吹草动,稍有不慎就可能全盘崩塌。

不幸的是,我的想法应验了。还没找到晓艾身上这股巨大能量的源头,她就精神崩溃了。

纪良安坐火车看望晓艾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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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良安坐火车看望晓艾途中

遇见她的第二年,我发现她连续两、三次没有上课,便敲响她家的门。

门推开,晓艾整个人蓬头垢面,粉色睡衣挂着饭渍,眼镜片有道裂痕。她挪开堆在沙发上的脏衣服,请我坐下,接着去厨房倒水。

屋里堆满外卖盒、零食包装,我探身往她孩子的卧室望一眼,被子没叠,窗帘没有拉开,七八个空啤酒瓶歪倒在地上,到处都是卫生纸。

我每个月去上一次课,也就是说,她可能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两三个月了。

晓艾声称自己生病,可是我不愿听她在寒暄中掩饰,直接问:“孩子最近有消息吗?”

晓艾边哭边捶打自己的头,捂着脸说:“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这台过载多年的核动力发电机,终于支撑不住了。晓艾扑在我怀里啜泣,接着又挣脱出我的怀抱,靠在沙发上嚎哭。

我知道她现在需要宣泄出这些年的苦,便任由她哭,大概过了半小时,她慢慢平静下来,终于说出崩溃的原因:

“我离婚了,孩子爸爸不想再过这日子。男人都薄情,只有母亲……”

我见过她丈夫,很瘦,衣着有品味,温文尔雅很有礼貌,戴眼镜,和我下楼始终弓着腰,感谢我对他们的支持。

那时他就说:“这些年,我们想尽所有办法去找孩子,一有假期就开着车满世界找孩子。但是日子是不是只能停在这里?找不到孩子,大人也不用活了?”

晓艾平静一些后,我帮她梳整齐头发,抱抱她说:

“寻找孩子是一场马拉松,我们该中场休息了。”

当晚我拉着晓艾去吃火锅。我点了超辣火锅、啤酒、炸串。

晓艾有些诧异:“你以前从来不吃这些不健康的。”

我说:“不健康也有它的意义,爽就是意义。没有人规定什么是正确活法,去哭去闹去恨这世界,都是人的权利。正确但不快乐的人生,也不值得歌颂,添加剂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笑了。我安心了些,比起认清现实,先拉她回来更重要。

送她回去的时候,我碰到她妈妈。老人家有些跛脚,还是特意坐一小时车从乡下赶过来,给她打扫卫生。晓艾就在危险边缘,丈夫离开后,唯一能支撑她的就是妈妈。于是我打声招呼离开,但是悄悄在楼下等着,想和老人家聊聊。

原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半小时后她妈妈就出来了。我喊住她,阿姨热情地拉着我,没等我介绍自己,她就说:“我知道。离婚时女婿嘱咐过,如果她有什么事让我找你。”

“您对他们离婚怎么看?”我问。

阿姨哽咽地说:“他是个好男人,很守本分,只是这种日子不想再过了。他还没有提离婚之前就来找过我,希望得到我的理解。我请求他先别提离婚,给我两个月,我劝劝晓艾,他也答应了,可是晓艾……

“现在我每周给她买菜,收拾家,但不敢和她说话。这么多年,我也受不了了。孩子死了,也比现在的日子好。”

我沉默着,陪她走向公交车站。原来想让阿姨给予晓艾更多情感支撑,看来老人家和晓艾的丈夫一样,也承受不住了。上车前,她握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说:“我已经认命了,我们和这孩子没有缘分,你劝劝她,让她想开点吧。”

公车的身影消失在浓稠夜幕下,我胸口一阵紧绷。

现在能拉晓艾一把的,只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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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遭受过一场巨大的精神创伤,完全自我封闭。一位医生姐姐将我拉进儿童福利院,让我聚焦外面的世界。那时怎样也想不到,我的创伤竟然被孩子们治愈。

现在我想依样画葫芦,将晓艾拉进儿童福利院,让她暂时卸下生命的重担。

我说:“到我那里散散心?我家旁边有一条很美的骑行路线,最近福利院来了几个婴儿,忙得一塌糊涂,你没事到福利院帮帮忙?就当马拉松长跑,中场休息。”

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到,她是感兴趣的,我紧接着说:“福利院也有几个从打拐警方截获下来的孩子,你可以和他们聊聊看。”

她叹了口气说:“也好,每天在家容易胡思乱想。”

我试图将晓艾拉进我的世界,可是没那么容易。我在云南的家有一方小院,刚抵达时,晓艾对这里充满赞叹:“这样的生活真惬意。”可是过了片刻,等我坐下来给她泡茶,发现她已经重新陷入阴郁的状态。

骑行的时候也是这样,骑着车,她的状态很好,一旦停下来休息,那种忧郁就好像鬼魂一样追赶上来,将她笼罩在乌云里。

和很多失孤父母一样,晓艾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只要感受到一点美好,她脑子里的警报器就嗡嗡作响,提醒她,孩子仍然在受苦受难。

晓艾给纪良安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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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艾给纪良安拍的照片

唯独在福利院里,她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绝大多数福利院的孩子,都患有先天疾病,有时撒泼、胡搅蛮缠,搞得阿姨们很生气,忍不住朝他们发脾气。

可是晓艾从来不对孩子发脾气,她很有耐心,从不制止孩子哭闹,不干预孩子的情绪爆发,而是等孩子哭完,慢慢寻找他们撒泼的原因。

我感到惊讶,没想到她在育儿方面很有一套,随即感慨,如果她的孩子——那幅照片里落落大方的女孩没有被拐走,应该成长得很棒吧。

令我更惊异的是,晓艾面对孩子时,身上那股阴郁劲儿完全消失了,好像所有负面情绪都被屏蔽掉了。难道她就是天生当妈妈的料?曾经她身上的巨大能量,就是来源于此?

我无法确定答案,但是看着晓艾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我由衷感到高兴。

晓艾在我家附近租房住了两个月,再没有出现精神崩溃的状况。我稍觉放心,终于可以腾出手,解决自己的问题了。那年是我的养女真真去世第二年。她患有先天心脏病,最终手术失败,没有挺过去。

临走前她写下一份遗愿清单,我要完成这份清单,将她没有机会展开的人生,逐项完成。此时我准备踏上最后一个阶段的旅途,包括去迪拜跳伞、去阿根廷攀岩,再到加拿大长途骑行,为期近五个月。

启程前一周,我和晓艾喝了一顿酒,和她聊到深夜。记得最后,她重重地点头说:“或许我该往前走了。”我还是不放心,临走前给她发过一条很长的信息,希望她搬到这里,继续找孩子的同时,开始崭新的生活。

她很擅长照顾孩子,我想让她把生活重心转移到福利院的孩子身上,用时间化解伤痛。她回消息说认同我的建议,“我真的该为自己而活了。”

看到她这样说,我安心出行。可是刚出发没多久,我还是收到晓艾的信息。她说自己已经回去了,她还是不能离开那里。家里有孩子的房间,附近有孩子去过的公园和幼儿园,这些是她和女儿连接的唯一通道。

只有蜷缩在那里,她才能感受到女儿的存在。

当时我在山里徒步,盯着屏幕上的信息感慨,回到那里,意味着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没法中途停止旅行,只能将路上的经历分享给她,尝试转移她的注意力。起初她很认真地回复,也会跟我分享生活,比如去上瑜伽课,去咖啡馆。

慢慢地,她回复的字数越来越少,有时只是一个表情,或者“嗯”“真好”,这些只言片语,到后来四五个月,不管发什么信息她再也没回复过。

晓艾最后一次回复纪良安的长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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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艾最后一次回复纪良安的长内容

回国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晓艾的消息。这才知道,她已经住进精神病院。

我立刻动身去看她,可是她已经认不得我。医生说:“除了记忆错乱,还是比较平静的。但是一看到有大人领着小孩就有点失控,有一次我们护士的孩子过来找妈妈,她看见孩子就上去拉扯,疯疯癫癫的。”

我心里充满遗憾和不甘,如果当时再抓得紧一点,再多说一点,让她在那里多留些日子,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可惜现实没有如果,人生总有残酷。

我每个月都去看望晓艾,发现她的记忆并不是纯粹停留在孩子走丢当天,有时是她刚开始上网发帖的时候,有时是第一次遇见我当天。这些都是她最有希望的时刻。我尝试着和她对话交流,缝合记忆碎片,但是都失败了。

差不多一年后,我准备接受现实,也许晓艾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转机出现——晓艾的女儿可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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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可可被拐走后卖到广东。拐卖家庭告诉她,亲妈不要她了,将她过继给他们。

可可虽然疑惑,但是不能完全理解,迷迷糊糊地过着。直到十岁左右,可可从网络上了解到信息,感觉自己可能被拐卖了,于是上学逃课,跑到三公里外的派出所。

经过调查,警察确定这是拐卖家庭。可是那时候,云南的基因数据库还没有跟上,可可的记忆也不足以让警察帮她找到妈妈,只能先将她送到福利院。

直到今年,警察和福利院终于找到晓艾,却发现她已经住进精神病院。他们顺藤摸瓜,了解到晓艾精神失常前一年的生活,于是拨通我的电话。

听到可可两年前进福利院,我心里满是懊恼。那是晓艾精神崩溃的初期,再坚持一年,她就能和女儿团聚了。

但是在懊恼中,我又心存一丝激动和侥幸。现在可可找到了,如果她见到晓艾,当着她的面叫一声妈妈,和她聊聊天,也许晓艾有可能醒过来?毕竟她的病根就是这些年消失的女儿。

结果,我想得太早了。

警察告诉我,自打进了福利院,可可就被安排进寄养家庭。养父是港商,养母是福利院的医生,接手可可后,一家人和她很融洽。经过两年共同生活,她已经管养母叫妈妈。

这对夫妻想要收养她,但可可心里一直念着亲生妈妈,打算找到她。如今得知晓艾患精神疾病,是否该把这个真相告诉可可,谁也拿不定主意。

警察问我是否愿意到广东见一面,“您是福利院的专家,了解孩子母亲,养父母和福利院想约您聊聊看,该怎么办。”我当即答应,买了第二天的机票。

飞机驶向广东,我望着窗外的云止不住思忖。就在晓艾踏上寻亲苦旅的同时,可可也在遭受着磨难。跑到派出所,很可能就是因为拐卖家庭对她不好。

现在她有养父母,跟着他们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再让她面对离异,住在精神病院的妈妈,是否对这个孩子太残酷了?

抵达机场,可可的养父母过来接我。两口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养母一头长卷发,戴着眼镜,看上去显得很慈爱;养父穿着西服,微胖,很有礼貌,典型的企业家打扮。

我这才知道,这位养父给福利院捐过很多钱,有好几个孩子做手术,都是他捐钱,需要医疗设备,他也毫不吝啬。现在他已经退休,想回香港定居,早就想办理收养手续。

但是可可非常想找到亲生妈妈,她态度坚决,还和两口子许下约定:如果两年内找不到妈妈,就和他们去香港。

不知为何,我想起晓艾妈妈给女婿的承诺:“给我两个月……”

晓艾妈妈的劝说失败了,寻找孩子是晓艾永远的心结。如果寻找妈妈,也是可可内心解不开的结,就算和养父母定居到香港,恐怕可可一辈子也没法释怀。与其这样,不如让她面对真相的伤痛。

在福利院里,我和院长、养父母坐在一起,坦率讲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没有权利以爱的名义,篡改别人的人生,应该相信孩子有力量,去经历她的人生……”看到他们露出担忧的情绪,我接着说:“咱们以伤害最小的方式告诉孩子真相。”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养母许老师一直在抹眼泪。院长跟我提过,她是个软心肠的人,每天都要把福利院的剩菜剩饭收拾好,配猫粮,喂给附近的流浪猫。听到可可要面临这种残酷的真相,心里受不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于是以探望朋友为由,离开福利院。就在第二天去深圳的高铁上,我收到了院长的电话,她觉得应该陪孩子面对他们的人生,而不是为人生作弊。他们决定要告诉孩子真相。

三天后,我回到福利院,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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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见到女儿,也许是最有可能唤醒晓艾的方法。

为了促成这对母女团聚,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让可可做好心理准备。每隔两个月,我都到广东这家福利院讲课,让可可做我的助教。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起多年前在晓艾家看到的照片。可可的气质很好,落落大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每逢下课她就跟着我,买饭、倒水、送东西帮我做些杂事,有一回她说:“真真姐姐好漂亮,笑得那么美,如果是健康的小孩,肯定和你一样了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说:“如果她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可能也不喜欢上学,调皮捣乱。现实中没有如果,发生了什么就去面对,如果的人生,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美好。”

直到福利院有一个孩子去世,许老师忍不住痛苦,可可安慰养母说:“他活着也很痛苦,现在走了,也许是幸福的。”

听到这话,我感觉是时候了,准备告诉她真相。我和许老师找了一座海边酒店,带着可可出去玩。许老师心肠软,一提起这事就掉眼泪,只能由我开口。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可可,是否还记得亲生母亲?

可可说:“不是特别清楚。印象里她很温柔,从来不凶我。我走丢她肯定很难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了妹妹,但是肯定也在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我害怕自己也撑不住,于是深吸一口气说:“我们找到你妈妈了。确切地说,这些年我都在陪她找你。但是你丢失七八年的时候,她的精神出现问题,现在长期住精神病院。”

女孩的神情从兴奋,到震惊,再到悲伤。后来等她情绪平复下来,问我这些年妈妈是怎么过的,爸爸呢?我告诉她,爸爸也找了你很多年,最后绝望和妈妈离婚,后来又结婚了。

“你不要怪他,生活还要继续。”我说。

可可小声说:“要是我妈也这样就好了。”

她哭过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拽着我说:“我能不能见她?见到我她就好了。”

饶是我自己也心存幻想,但还是不愿抬高可可的期待,我说:“我们可以带你去见她,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她未必认得你。”

可可脸上挂着泪,露出坚定的眼神,“那我每天去看她,总有一天她能记起我。”

我不由想起晓艾曾经的口头禅:“我一个镇、一个村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得到。”

这对母女太像,太决绝了。明明新生活的道路近在眼前,但是她们就是不肯放下彼此,偏要在最艰难的路上惴惴前行。我不禁感到矛盾,让可可去见晓艾,真是一个好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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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里,晓艾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帮她找孩子的警察。

可是见到孩子,总该有反应吧?

可可忍不住冲进病房,抓着她的胳膊说:“我是可可呀,我是你的孩子,你看看我。”

晓艾愣在当场,瞟了瞟她,生气地说:“你干什么?你把我的信息都搞乱了,我女儿走丢、找不到了,你懂不懂?干什么瞎捣乱。”说着推开可可,重新拿回电脑。

看着妈妈的模样,可可深受打击,她在病房里喊着妈妈放声大哭。然而晓艾只是看着她,好奇这个人为啥在她的房间发疯。我和护士赶紧拉走可可,给她找了一间会议室。

精神病院的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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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的外墙

晚些时候,我陪可可、许老师回到宾馆。可可不讲话,也不吃饭,睁着眼睛发呆。直到那天深夜,她独自敲响我的房门,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告诉她后,她低着头扣指甲,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我问:“你有没有想过找爸爸?他也很爱你。”

她倔强地摇摇头说:“爸爸也不容易。他有新的家庭,重新开始生活。我希望他好好的,如果他已经忘记我了,也挺好的。”

可可说出她的想法。她想回到云南,边上学边照顾妈妈,户口落在外婆家或者小姨家。

我心里堵得慌,甚至感到一丝害怕。那些年晓艾为寻找孩子而活,现在可可难道要为唤醒妈妈而活了吗?如果像她所说,回到云南每天照顾妈妈,这条路走下去是什么样呢?真的能如她所愿唤醒晓艾吗?

如果,晓艾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我不愿意打击可可,只能用最现实的理由说服她,“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找你那些年她已经精疲力竭,现在恐怕没有养育你的能力。至于你小姨,家里经济状况也不好,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

接着,我抱起她问:“你爱许老师吗?”

她快速地点点头,“我不想辜负妈妈,可我也不能不管我妈。”

自从见到晓艾,可可就管许老师叫妈妈,管晓艾叫我妈。

我说:“回去你就办理收养手续,和妈妈一起去香港。每到寒暑假就回来照顾你妈,看看外婆,爸爸,和他们一起生活……”

看着可可不满意的表情,我接着说出自己的理由:“你妈妈的病不是有爱、有情感就能支撑的。如果你想照顾她,需要健康的生活、良好的教育和强大的内心,这些目前只有养父母能给你。只有变成一个勇敢独立的人,才能让你妈妈得到更好的照顾。”

随后,我又讲了自己在福利院初期的故事。那时我努力赚钱、学医,治疗心理疾病,想要成为孩子的依靠,绝不是仅靠情怀和爱心,而是所有应对现实的能力。

可可被我说服了。她和许老师办理收养手续,前往香港。有时我们视频聊天,我依然感觉可可挂念着晓艾,执念地想要唤醒她。

她的内心一直揪着,不唤醒妈妈就无法面对幸福生活。就像当年晓艾,找不到孩子,就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一样。

继续这样执念下去,我害怕这个孩子,无法勇敢踏上往后的人生。

看着屏幕对面的可可,我说:

“或许你可以用另一种身份陪着她,寒暑假时,以医院志愿者身份陪她晒太阳,和她吃饭,带她出去走走,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她分享你的生活的新奇玩意。

“身为母女,也无非就是这些事情了,只是她不记得你是她的女儿而已。你们做着一样的事,只是身份不一样而已。不强迫她记得你,也许你们也可以幸福相处。”

这样说只是想缓解可可内心的执念,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

可可一直低头留着眼泪,最终硬着头皮抿着嘴,好像没有回应我,而是说在给自己听。

“我愿意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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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师邀请我去香港,住在他们家。我知道他丈夫是很成功的企业家,经济状况很好,但是真到他们家还是远远超出我意料。他家住在香港元朗,独门独院三层楼,将近两百平。

可可的房间是一个套房,有卧室,还有座书房,书房窗外是一座山景。家里把车库改成了花园,全家常常在一楼花园吃早茶,生活悠闲而惬意。

到了假期,可可还是一如既往去精神病院陪妈妈。

看得出,可可在努力放弃女儿身份,但偶尔也会忍不住。

去年冬天赶上云南这边的节日,可可和外婆包了饺子带给妈妈。当时,我陪她们在餐厅里吃饺子,小艾心不在焉地盯着饭盒里饺子,嘴里嘟囔:“我女儿不知道有没有饺子吃,什么时候她才能吃上我做的饺子?”

吃饺子当天在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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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饺子当天在病房里

可可突然绷不住,抢过她手里的饭盒,拼命摇晃晓艾,“我就在这里!只要你醒来,就能看见我,我就是你找了很久的女儿!你睁大眼睛看看我!”

晓艾挣脱出来,站起身抱起饭盒说:“你干什么?饺子我要送给纪老师的,这是我给她准备的。”说着就抱紧饭盒,朝病房去了。那时我就在她面前,她却没像没看见我一样。

我怕她有危险,赶紧追着她去了病房。晓艾看见我走进病房,突然又认得了,说:“你讲课辛苦了,我给你带了饺子。”

“饺子事件”后,可可拥抱着纪良安说:“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换一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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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事件”后,可可拥抱着纪良安说:“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换一种身份。”

幸好,我的办法到底是生效了。随着时间推移,可可渐渐接受妈妈醒不过来的现实,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也渐渐轻松。

有一次假期,她带过来一大包化妆品,和晓艾像闺蜜一样,在病房里化妆。晓艾本身也喜欢化妆,两人你给我画眼线,我给你涂口红,照镜子很开心。

最近一次看见可可,是今年八月,我进病房的时候,晓艾在网上翻看着打拐的新闻,可可安慰她:“被拐卖的孩子,也有很多生活幸福,你的孩子一定能幸福长大。”

晓艾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眼睛盯着新闻里那些被拐卖的孩子。

当年在公益机构上课,晓艾经常对其他失孤妈妈说:“孩子也许过得不幸福,盼着爸妈去救他,我们怎么能放弃?”

两句话,好像成了这对母女在不同时空下的回响。

暑假即将结束时,可可准备回香港。我问她:

“如果妈妈现在好了,精神恢复正常了,你会怎么办?”

可可没有犹豫和思索,她说:“解除收养关系回到我妈身边。”

她说到那时候,肯定在每个假期回香港陪养父母,他们老了,生病了,她也尽赡养责任,为他们养老送终,两个妈妈在她心目中是一样的,“只是我妈更需要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放弃彼此是最容易、最妥善的选择,可是在她们心里,那才是最艰难的道路。不顾一切地追寻彼此,才是顺应着她们的内心。爱和现实好像在这里矛盾了,可是爱本身就是艰难的,现实本身就是残酷的。

这对母女都太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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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心里始终有个疑惑。

晓艾当初寻找孩子多年,几乎从没想过放弃,更没表现出绝望。不管说她隐忍也好,硬撑着也罢,她身上都展现出一股巨大的能量。这股劲儿到底哪来的?

晓艾在福利院照顾孩子时,我好像看到一点苗头。看着可可,我似乎隐约摸到端倪。可是直到前阵子,我再见到晓艾的妈妈,终于完整了解到事情真相。

阿姨一见到我就绷不住情绪,我刚进屋,她就拄着拐杖加速朝我的方向走来,讲话时一直握着我的手。

她告诉我,晓艾初中时曾在学校遭受霸凌,有一位老师帮助她、治愈她,没让她留下阴影。自那以后,她就想要成为一个对孩子充满关爱、耐心的妈妈。

自备孕那年,她就辞职成为一名全职妈妈,直到孩子三岁才考公上班。为了让孩子成长得更好,晓艾读过华德福、正面管教、蒙特梭利等育儿派系的书,上过情绪管理、孕期营养、儿童营养烹饪等课程。

那些课总共要花费几十万,有些还只在北京、上海、杭州开设,她就拉着丈夫到这些城市一次次听课。

网上说,合格的父母应该接受培训,她真的这样做了。不光做了,还把养育孩子这事,当成神圣的事业。哪有什么天生的妈妈,所有爱的方法,都是通过最现实的途径学来的。

“她特别想让孩子成为勇敢的人。可可四岁的时候,她就带着孩子去尼泊尔徒步三四天。四岁,她懂啥啊?走路三四天,全程都不抱,都是自己走下来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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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徒步爱好者,尼泊尔的大部分徒步路线都完成过。我猜外婆说的是布恩山,尼泊尔入门级徒步线路。虽说难度最小,但是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很累的。

尤其是第一天,有108层的“魔鬼台阶”,每一层都比正常台阶高两倍还多,成年人都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的,无法像平常爬楼梯一样一脚一个台阶,难以想象小孩要爬108层台阶,真的是“爬”山。

告别阿姨,我回到精神病院看望晓艾,这次她的记忆退到更早以前。

她说她怀孕了,摸着肚子哼着摇篮曲,我一靠近,她就说你轻一点,我有宝宝了。

我忍不住和她打趣:“你给她起什么名字?”

她说:“还没想好,还不知道男孩女孩呢,可能要再过两个月吧!我有好多要学习的呢,什么时候该吃叶酸,什么时候需要钙和维生素……这些我都得了解清楚。”

我说:“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很棒的妈妈。”

晓艾开心地笑:

“那当然。我要好好养育这个孩子,希望她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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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爱孤儿院】系列的第五篇故事,这一系列中的绝大多数故事,都很难称上圆满。

故事中的主人公们,除了总在面临人生最难的课题,他们身上也总有一种“笨拙”的特质——

他们为爱不计代价,哪怕已经站在捷径前,也会选择最难的路。

譬如故事里,晓艾明明可以放弃,或者像孩子爸爸说得那样,边过日子边找孩子;可可也可以得知母亲患上精神病后,选择和富有的养母一走了之。

天才过往的后记中,总会反复提到一句话,我们希望通过把他人的经历变成经验,给到大家更好的解决方案。

但在晓艾和可可面前,我总担心这可能有点傲慢。因为她们注定不可能得到“满分答卷”。

每次故事刊发前,我总问编辑,为什么记录这个故事。

这次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不想对她们的选择给出任何评价或者建议,只是对她们的勇气充满敬佩。

“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我希望命运对现实中这样的人好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

(文中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000字

阅读时长约3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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