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五点半,星巴就会从帐篷里一骨碌爬起来。
稍稍喝杯热茶,他便裹上红黑格子的披肩,带上弓箭,抑或是步枪,出发去巡逻了。
身边陪伴着的,是奥斯丁——他心爱的德牧犬,也是他得力的工作伙伴。
这是星巴最开心的时刻,草原还未醒来,而他这位“骑士”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战斗。
这里是非洲肯尼亚的马赛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区,与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相邻,它们拥有着无可争议的气质:
野性。
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超过600种,大象、狮子、猎豹、鸵鸟等珍稀动物引得无数人万里迢迢前来,只求幸运地,能瞧一瞧真容。
而星巴,是它们的保护神。
他每天奔走在草原上,驱赶盗猎者、制止非法放牧、清理兽夹、救治受伤的动物、处置人兽冲突......
他给自己起名叫星巴,与“辛巴”同音,俨然,他把自己视为草原上的“狮子王”。
当然,他不是天生的王者。
十几年前,星巴还只是个在重庆端着铁饭碗的公务员,朝九晚五,迷茫踌躇。
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第一个勇闯非洲去保护野生动物的中国人。
这,可是他儿时最闪耀的梦。
8岁那年,星巴迷上了一部叫《森林大帝》的动画片,从此,他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自己变成了一只狮子,在非洲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那时候,他还叫卓强,一个在贵州山区里撒野的不起眼的皮孩子。
家附近的森林是他的天然游乐场,各种小动物是他最熟悉的玩伴,他胆子很大,多数人看到就腿软的毒蛇,他拿在手上随意盘弄。
他打小就知道,野生动物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除非你对它心怀不轨。
卓强成长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父母为他设定的剧本就是考大学、找工作、娶妻生子,安安稳稳,不颠不簸。
非洲草原上的狮子?这怕是外星球的生物。
就连卓强自己,也觉得这是平行时空里的幻念,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人生规划中。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梦境拥有着超乎他想象的现实力量。
上大学时,他刻意选择了英语专业,还辅修了法语——万一哪天,能去非洲跟人家掰扯两句呢?
那时候的QQ空间是年轻人展示自我的精神自留地,他的签名也夹带着非主流式的抒情:爱上狮子,是我一生的宿命。
“疯魔”的他在写毕业论文时,还以《重返自然》为题抒发了自己的豪情壮志。
大学毕业,梦与现实的分水岭。
他在重庆某单位谋得一职,此后成家立业,人生的选择变得寥寥无几。
去外事办工作,卓强是存了侥幸心理的,因为这个工作出国的机会很多。
后来的十几年里,他去过五六十个国家,开了不少眼界,酒桌上多了许多谈资。
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到过非洲。
落寞时,他常坐在朝天门码头,呆望着长江,想象自己顺着长江通向大海,海的尽头,是心心念念的非洲大草原。
2004年,卓强终于逮着个机会,去到了肯尼亚马赛马拉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
二十多年的梦境,骤地展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羚羊、斑马、长颈鹿......
竟然!竟然还看见了由16只狮子组成的狮群!
它们在一棵金合欢树旁小憩,狮子幼崽奶萌奶萌的,一会儿跑到妈妈身上玩,一会儿又跑到爸爸怀里蹭蹭。
卓强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心都化了,至今,他描述起这个画面总是意犹未尽:
“我像触电般颤栗着,眼前的情景就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令他痛心的是,此次非洲之行让他了解到,他的“梦中情狮”在不断被捕杀后,已经濒临灭绝。
卓强的心事,彻底落在了那里。
回国后,他拼命学习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知识,抓住一切假期前往非洲。
饶是如此,他依然被紧迫感和危机感压得喘不过气,心底里那个疯狂的想法反复煎熬着自己。
破釜沉舟,去非洲?靠什么过活?家人怎么办?孤零零的中国人在那,如何被人接受?
太难了。
踌躇间,6年过去,他37岁了。
某个平常的一天,退休干部们来单位开会,卓强一抬眼,吃了一惊:
当年意气风发的领导们,如今一个个老态龙钟,服服帖帖地走向苍老。
卓强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几十年之后的样子,那一刻他确信,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
毅然决然地,卓强递交了辞职报告,揣着3000美金上路了。
从此,前路布满荆棘,而他却欣喜着狂奔而去。
他给自己起名叫“星巴”,在斯瓦希里语中,“simba”是狮子的意思。
逐梦30年,他终于奔向了自己的草原。
去非洲之前,星巴做了大量调查。
他了解到,当地从未有过中国人做野生动物保护,欧美的野保组织或当地政府机构里也没有中国人。
这就意味着,他面临的是孤军奋战。
初到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时,星巴走访了很多组织,虚心地表示想要加入他们学习经验,但没有一家愿意接纳。
大家对中国人有很强的偏见,他们不相信中国人来这里仅仅是为了保护动物,而不是为了挣钱。
四处碰壁的境遇不断激发着星巴的斗志,凭什么中国人不能做野保?
周全思考后,他决定通过原始部落切入,去第一次看见狮子的地方——马赛马拉。
这里的生活成本低,还能跟当地人学习如何与野生动物共处。
融入马赛人的生活不是闹着玩的,一言不合真可能被送走,要命的那种。
好在星巴有着多年的工作经历,跟人打交道,他相当有一手。
初到马赛马拉,他仔细观察着当地人的生活,他发现这里的人喜欢踢足球、喝可乐、在录像厅看球赛。
星巴便从喜好入手,去首都买了一批电子产品送给他们,给他们提供足球,组队一起去踢......
马赛人虽说野性,倒也单纯快乐,渐渐地,他们打开了心理防备,跟星巴成为了朋友。
在部落安顿下来的星巴,住过简单的围栏,睡过泥巴做成的房子,床铺的边上鸡牛羊随意溜达,地上到处是粪便,苍蝇蚊子密集轰炸。
尽管环境糟糕,但他丝毫没有寄人篱下之感,因为这就是马赛人的日常,他们世世代代就是这么过来的。
历险般的生活眨眼间快两年了,这期间,他甚至惊动了一名美国记者,人家专门跑去他附近潜伏,想把这“盗猎组织派来的卧底”揭露出去。
日复一日,星巴对野保事业的热爱,终于打动了马赛人,也打动了这名记者。
2011年,星巴给前来非洲考察的中国人做演讲,台下的某位听众十分认可他的想法,捐赠了1万美金,星巴当即用这笔钱成立了“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
星巴的野保项目,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开始建立。
这年9月,肯尼亚著名野保人士杰克·格列维库克先生邀请他去马赛马拉北部的奥肯耶保护区工作,这里是非洲最成功的私人保护区之一,星巴欣然前往。
2012年,中国绿发会与当地合作,共同成立了“奥肯耶狮子社区保护地”,这是中国绿发会在海外成立的首个野生动物保护地,星巴当之无愧成为了中国代表。
光荣与责任是一体两面的,这就意味着,在责任面前,扛不下的担子也得生扛。
在野保工作中,他最亲密的伙伴是马赛人,但最大的阻碍,也是马赛人——他们中的很多人,以捕杀狮子为荣。
古老的马赛人至今保留着游牧民族的特性,他们逐水草而居,牛羊是他们最主要的财产。
他们本无意与狮子为敌,但若狮子攻击了自家牛羊,马赛人就会要狮子偿命,这也是当地的狮子数量急剧下降的原因之一。
野保组织曾提议过给牧民们赔偿,但从人性的角度讲,这等于变相鼓励他们饲养牲畜和非法放牧,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
左思右想后,星巴带领着团队帮助当地人修建防狮围栏,晚上把牛羊圈养起来,狮子进不去,自然就无法攻击牛羊,百姓们也能够安心睡觉。
但此举只能对普通百姓有效,盗猎者却依旧虎视眈眈,要想改变他们,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跟马赛人同吃同住的两年里,星巴对部落的生活了如指掌,他懂得当地人的困顿,理解他们的需求,且真心希望能帮到他们。
长远打算,星巴聚集了各方力量,帮助他们修缮校舍、修建饮水设施、资助当地学校、支持妇女投入工作......
只有老百姓的生活好起来,野保的知识与理念普及了,这片土地上的动物与人类才会实现真正的和平。
自从星巴加入了奥肯耶保护区,短短5年的时间里,保护区的面积从37平方公里扩大到了73平方公里,盗猎现象越来越少,狮子、猎豹、斑鬣狗、角马、长颈鹿、羚羊的数量全都翻番,成群的大象、斑马和犀牛也前来“落户”。
2017年12月29日,以星巴为主角的纪录片Lion Heart(《狮子之心》)在美国历史频道亚洲区播出,他终于凭实力赢得了众人的尊重。
遥想2010年,初到肯尼亚的星巴参加“非洲食肉动物保护大会”,他是现场唯一的亚洲面孔,当别人发言时,下面总是掌声一片,然而他一出场,掌声瞬间稀疏,其间还夹杂了质疑、惊讶、嘲讽的声音。
而如今,他已经正式加入了原始部落,并被当地人授予了“荣誉酋长”的称号。
谁说中国人不可能做野保?
星巴用14年的努力告诉全世界,中国人不仅做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2019年,星巴暂别了非洲。
多年系统化的运营,这里的工作足以有条不紊地进行,他开始马不停蹄地走访中国的野生动物栖息地。
疫情最紧张的时候,星巴游走在各种寂静的深山老林里,北至长白山,南至海南岛热带雨林。
许多野保工作者会使用红外相机拍摄动物,然后再通过视频来研究动物习性,但星巴一直坚持观察活生生的动物。
因为,只有亲自接触,才能观察到它们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知道它们的感官敏锐到何种程度、测量到它们与人类之间的安全距离究竟是多少,而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大量的走访,让星巴不仅关注到野生动物面临的威胁,同时也看到了咱们在自然保护中亟待解决的问题:
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不足;自然保护地面积较小、形状过于狭长、分布过于零散;从业人员的整体年龄偏大、专业水平不理想、薪水太低难以养家糊口......
在马赛马拉积累的经验,是时候在中国发力了!
最近这两年,星巴几乎开启了“野心家”式的工作规划,他在全国各地讲课、团结众人的力量做公益、让野保走进校园,深入孩子们的课堂。
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咱们也能建立起非洲标准的野生动物保护区,让我们的孩子不用走那么远,也能与大自然和野生动物们近距离接触。
这是一个野保人能送给下一代的,最酷的礼物。
在野外行走时,星巴总爱披一件红色披风,妻子调侃,“搞得跟唐僧一样”。
星巴心想:“我何尝不是呢?”
去非洲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取回了野保的真经,最终回馈给了哺育自己的这片土地。
天意使然,天意使然。
凶猛如狮子,竟然需要被保护?与野生动物们近距离相处,不是命悬一线吗?
星巴说,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最大的感触是:人比猛兽更可怕。
为了金钱,为了利益,动物的栖息地被强占、被破坏,它们被买卖、被虐待、被当成盘中餐。
它们的奔跑速度再快,快不过子弹,它们再聪明,聪明不过机关重重的陷阱,面对贪婪的人类,它们本能的反应只有亮出獠牙,但这与其说是进攻,更不如说是防卫。
你很难想象,奥肯耶保护区的狮子数量在2012~2017年间,仅从12只增加到30只,而这,已经是星巴等野保人员努力了5年的成果。
直到今天,整片非洲大地上,狮子也不到3万只。
它们需要人类的帮助!
回首野保的这些年,星巴目睹过各种残酷画面,而温情,亦贯穿其间。
他在巡逻中曾遇见离群的长颈鹿,走近一看,它的腹部竟被插着锋利的金属长矛。
艰难的救治后,长颈鹿终于能站起来,回归自然的那一刻,它不住地回头看着工作人员。
2011年,星巴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雄狮,它的右脸和一条腿严重受伤,根据经验判断,它活不过三天。
心急如焚的星巴赶紧联系兽医,为了防止它再次遭受攻击,星巴与同事时刻守护在雄狮周围,幸运的是,它最终被救活了。
在日后的巡逻中,星巴还巧遇过这只狮子,它一直望着他们的巡逻车,它记得他们。
说来有趣,由于星巴跟狮子走得近,大象总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有一次,星巴把车停在草原上,几只狮子在车前睡觉,突然间,另外三面都有大象冲过来,他被包抄了!
如果逃不掉,连人带车都会被踩扁,说时迟那时快,在车前睡觉的狮子反应神速,立马起身给星巴让路,它们还往不同的方向跑开,牵扯大象的注意力。
惊险一刻,幸得狮子救命之恩,星巴很骄傲:
“狮子和普通游客的安全距离一般是10米到20米,而它们跟我的安全距离是1米。”
靠这么近,他们会聊天吗?聊啥呢?
我想,星巴一定会告诉它们,那个8岁的小男孩逐梦草原的故事吧。文/柳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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