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来只告诉我要去做到最好,做到最优秀,却没有告诉我做不到最好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办。我时不时会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没有做到出人头地。
配图 | 《狗十三》剧照
作者 :萧悦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春晓, 由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微信公众号:thelivings)授权 转载
近来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话:世上有三种鸟,一种是先飞的,一种是嫌累不飞的,第三种呀,自己飞不起来,飞累了,就在窝里下个蛋,要下一代使劲飞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合格的蛋。
自打我记事起,就是在母亲这句话的熏陶下长大的——“以后只有做到最好,才能出人头地,才不会被看不起。”
父母皆是安徽农村人,父亲小学未毕业就辍学打工,母亲则先前成绩优异,初三时和“坏孩子”混在一起,每日逃课,没有考上高中。二人在结识后,来到苏州打拼,几年后,有了姐姐和我。
生下姐姐后,母亲便辞去工作,专心照顾家庭。母亲总说她特别后悔,年少时没有好好完成学业,在打拼时没有学历,被看不起,吃了很多苦。因此,她对我和姐姐有着极高的要求,在学业上,向来是要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的童年,淹没在无尽的题海里,除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一些作业外,还要完成母亲额外买的练习题,称为“家庭作业”。
母亲说,完成学校作业和家庭作业以后才能出门玩。我总是很期待,想着赶紧写完出门玩,但是慢慢发现,题目是写不完的。每次写完,母亲就会拿出另一套题目,接着再来一套,直到睡觉也没法如我所愿。
我最终明白,此乃谎言。反正也出不了门,我干脆萌生出另一种办法——每天回到家就关上门,一会喝点水上个厕所,一会偷偷看会课外书,一会假装查资料,慢慢磨蹭。这样一个晚上下来,刚刚好写完学校作业,家庭作业也不写了。
小聪明终究是瞒不住的,母亲发现我每天写的作业越来越少,在揍了我一顿以后,严厉禁止我再关门,并且干脆断了我的念头,不允许我在平时外出玩。记得有一次,我考了满分,母亲同意我出去玩一会儿。看见我,邻居家孩子满脸问号,“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玩的呀,我记得你妈妈不允许你出来的呀?”
相比我的差强人意,姐姐学业上完成得很出色,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但年级越来越高,作业越来越多,她想早点写完睡觉的时候,也会因为赶工字迹潦草。母亲发现后,会当场撕掉她那一页作业纸,若是再写得不好,就整本撕掉,姐姐就得重头补起来,写到更晚。模模糊糊的片段里,姐姐经常在深夜里点着灯,眼睛红红的,补着作业。
而父亲每天都要忙碌到很晚下班,到家后,他总是喝着酒,看电视。有时,看到母亲训斥我跟姐姐,或者看到姐姐深夜点灯补作业时,他也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晚饭或是看电视。
还没搬家时,我跟姐姐住在一个房间,母亲置购了一张上下床。小时候的姐姐,喜欢爬梯子,于是选择了上铺。姐姐爬梯子时声音很轻,也很迅速。她有时很累,抱着她的玩偶哈巴狗,默默入睡。有时她也会悄悄喊我名字,我若是没有睡着,她就会和我分享她在学校的趣事,会和我咯咯笑。
但有时,姐姐也会因为作业被撕补到很晚,抽泣着爬上床。她从来不哭出声,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只能听见她抽噎与抽纸的声音。偶尔,姐姐也会问我,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到最好,“明明有的时候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不能每次都做到最好,总有我做不到最好的时候啊。”
可是那时的我,究竟也还是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从床边递给姐姐的餐巾纸里,偷偷藏上一颗阿尔卑斯糖。她想逃离,逃离母亲的那句为了我们好,便要我们做到最好。
姐姐一直没有忤逆过母亲。高中时,她选择住宿。假期很短,她在家待不了多久就走,而我在假期时深埋在作业与练习中,与她分享趣事的时间越来越少。姐姐的成绩仍然是出色,即使住校,她也总是被母亲拿来和我比较。
在这样的高压下,我渐渐长大。到了初中,母亲似乎是想着我和姐姐不同,开始拥有自己的想法与意识,也因此限制我的做法和行为。而我长大的同时,心里好像也有什么在发芽,幻想着反抗。终于,在一次被母亲呵斥不让关门之后,我强行关上房门。我未曾想到,他们会用脚硬生生踹开房门,抓着我的头发往桌子上砸,最终把我房间的门拆下来收尾。
我实在想不出如何反抗,最终选择绝食。虽然绝食不是什么好方法,自己也难受,但是好在是有效的。绝食两天后,母亲松口,和我商量,只要我成绩能够考到年级前二十,就不再做过多限制,我可以有自己的隐私,他们也不再多过问。
这像是无尽的绝望里,透出的一线希望。我最终达到父母的要求,他们则遵守约定,像说好的一样,放松了对我的管控。
我过上了一个普通初中生的生活,周末踢球时结识江蓝生,一次活动中认识了黄悠。他们与我不同班,但都是各个班级里的优秀分子,性格跟我也很合得来,我很快和他们相处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时下课也会在一起攀谈。
“好想快点放假呀,我想回去看柯南。”黄悠双手托着脸,靠在走廊墙壁,看着远处慢慢悠悠地说道。
“你不行,我经常躲在被子里看柯南,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蓝生带着笑意,看了看黄悠,也看了看我,“放假待家里多没意思,跟我出去踢球啊。”
“我也想啊,但是我爸妈管得严,我得看这次考得好不好。考得不好,我肯定出不来了。”我低了低头,没再看蓝生。
听到这些,蓝生和黄悠互相对视了一下,“你爸妈对你管的也太严了吧。”黄悠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但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你小子,没事,以你的成绩你怕什么。再说了,咱们到时候一起去高中的C9班,这样平时都可以待在一起了。”蓝生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到时候咱想怎么造就怎么造,而且或许你上了C9,你爸妈会对你放松不少呢。”
C9班,所谓C9班,便是中国顶尖大学联盟,进入这个班级的学生,都是高中学校重点培养,以后是要冲刺C9的。它也是我们这边最好的高中之中,最为优秀的班级。
我开始向往高中的生活,以为上了高中就可以解脱,也能摆脱一切与父母。父母也答应我,只要我能进入C9,他们便不再对我过多管控,我也该自己管好自己了。
2019年8月31日,是我高中生活的第一个日子。
可是那时候的我并不开心。
我中考成绩超过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四十多分,但因一分之差,只能去稍稍逊色于C9的启新班。虽然在别人看来,我已经很优秀,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并没有完成母亲从小到大的要求——做到最好。
反倒是母亲,似乎是在与我的多年斗争中疲倦劳累了,说的话已经从“你必须……”,转变成了“希望你可以……”。
就算母亲有些改变,但自从知道分数差了一分以后,我仍然不敢再跟父母有过多交流,甚至几次回避他们与我的对话。看着他们偶尔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更多了几分自责——差一些就能做到最好了,这才能拥有说话和交流的底气。因此,即便学校离家很近,我还是毅然选择了住宿。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天空,泛着鱼肚似的淡白,白色像水一样,慢慢扩散溢满了整个天空。我拖着行李,就迈入了曾经无数日夜,朝思暮想的高中。
学校为了鼓励学生积极进取,每学年都会重新分班,我总是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在高二进入C9班。
蓝生和黄悠,他们都像当初说好的一样,如约地进入C9,待在一个班里。巧也不巧,他们班就在我隔壁。下课,我们仍会像是初中一样聚在一起攀谈,聊八卦,吐槽学业。偶尔,听到他们说自己的生物老师如何幽默风趣,语文老师邀请各个同学上台讲课,我总是装作不在乎,内心却十分羡慕——要是有那一分就好了,我也可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我像发疯了似的学习,秉承着不服输的精神,抑或是羡慕嫉妒的心情,不论是什么学科,我都会去跟C9班的同学比较。我一直学习,不让自己停下来,睡前躺在床上,都会回忆复习,回顾每一天有没有充实地度过。
我成为了班级里最后一个走、最早来那个人。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想到自己失去的那一分,差一点就能做到最好,那擦肩而过的昂首挺胸的资本。学累的时候,我就会幻想着进入C9以后的生活,就又会燃起无尽的动力。
住宿生活再长,周末的时候也会回家。大概是孩子在外久了不回家,父母都会想念孩子。每次回家,父母都会做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并且试图在餐桌上和我说话。那时候的我,总是会保持沉默或者敷衍几句。他们再没像以前一样骂我哑巴,或者是动手教训我,只是偶尔的眼神流露出悲伤、愧疚与自责,我则是尽量回避他们的眼神。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更没有勇气好好看着自己,我越来越找不到自己了。
因为想着高二会重新分班,我并未跟班里的同学建立过多的联系。这时的我,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我拼命学习,往返教室与宿舍之间,还在宿舍里带了一张小方桌,回了宿舍,等待舍友洗澡时,就会整理笔记。
我仍是不理解为什么努力学习却会遭到质疑,听到别的同学嚼舌根,其中还包括我的室友。
“不要这么卷了呀,没有必要,你看我们宿舍的大家有谁像你一样这么卷。”宿舍长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上,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看着我记笔记。
你不会理解的。我什么都没说,也不愿意说。
相较于我们宿舍总是闲聊到深夜甚至是凌晨,我还是更喜欢隔壁宿舍的氛围。他们宿舍熄灯以后就都休息了,也不怎么说话。他们的宿舍长是福圣,我对福圣的第一印象是高高瘦瘦的大男生,人很和善,英语特别好。我学累了,就会去找他玩,向他请教请教英语或者闲聊放松,时不时还会一起吃吃零食。我告诉福圣,我总是教室里最后走的一个人,不时也会听到一些言论——
“学得这么拼命,还不是考不过我们班的那个谁,人家一直在玩。”
“学得这么认真,怎么还在我们班待着呀。”有时还会哈哈大笑。
那时,福圣拍着我的肩膀,“在乎他们的话干啥呀,以后分班了,毕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没啥必要。再说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看好你。”他憨憨的,晃着脚,搂着我。
那是那时两个少年之间,单纯的友谊。
2020年7月3日,姐姐收到双一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9月份离开家。
这天也是我高一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完最后一门科目。我没想到,自己在这关键的一次又考砸了。排名是班级第八,我们班去C9的有七个,第七名,也仅与我相差一分。
我感觉天塌下来了,无论再假装不在乎,我也在此刻丢弃了往日的伪装,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哭泣。
8月底,新的学年开始,高二的我仍在启新班。我执着于C9班,一点没想过没有进去以外的情况。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只剩一副空壳,麻木地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之间晃悠。
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要去做到最好,做到最优秀,却没有告诉我,做不到最好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我时不时会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没有做到出人头地。
“我该怎么办?”我颤抖着,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胸口如此地难受,像那无止无休的海浪一般,像那在缓缓沉降于天幕的夕阳那样。
我基本每时每刻都坐在教室里,低着头抑或是趴在桌子上,实在卯不起劲再次拼命学习,时常看着窗外,万簇金箭似的霞光,从云层中迸发出来。只是在我的角度,晨风吹来的霞光,却被高大的教学楼挡住,投下一大片斑驳的影。
不知何时起,我的胸口就像堵住般,每天都闷住,喘不上气,晚上也睡不着。我也开始逃避,告诉自己既然做不到最好,不如不做。
我放弃住宿,回了家。
父亲这么多年来还是很爱喝酒,他的酒总是放在一个地方。我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喝酒,让酒精来麻痹自己,好让自己没有心理负担地去面对明天。
母亲很爱干净,几乎每天都收拾房间,她总能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几个空荡荡的酒罐子。刚开始,她并未多言,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吧,只是默默地在生活上对我更多了些照顾。再到后来,酒瓶从刚开始的一两瓶到后来的三四瓶,长时间的失眠和不停地灌酒,肉眼可见的,我消瘦了不少。
父母终究是看不下去,不再沉默了。
过了好久,我仍是清晰地记着,一个晚上,下了晚自习,家里的昏暗一片,只有我房间的灯亮着,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等着我回家。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眼便发现母亲的眼睛红肿着。她没有看着我,而是一直盯着空酒瓶,她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质问,就连身形也佝偻了一些,缓缓地开了口。
“儿子,你还小,才多大,这个年龄不能喝酒也不应该喝酒,伤身体啊。有什么事情跟妈妈说好不好,妈妈知道以前对你不好,妈做的很多事情对不起你。现在我们老了,想到这些事情真的也很自责,对你要求那么严格,却从来没在乎你怎么想,在你做不到的时候打你骂你。只是想着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后会理解爸妈,但是方式真的很不好。妈妈也恨呐,恨那时候自己不懂事,怎么可以这么教孩子。妈妈真的错了。”
父亲也没有开口,他向来是这样,他一只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另一只攥紧了手掌,又慢慢地松开,显得是那么无奈,无力又无助。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差那一分没上C9吗?儿子,真的不要再执拗于那一分了。爸妈想明白了,成绩排名什么都无所谓,我们没有什么多的要求了,只希望你能身体健康,好好活着就好,这真的是爸妈的真心话。”妈妈擦拭了一下眼泪,薄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在一个瞬间,看向了我的眼睛。
“我到底怎么了?”我思考了很久,却说不出来一句话,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放下就真的能放下吗?世间又有多少人,多少事,是多少年抑或者一辈子又无法放下的呢?曾经的他们只是一味地对我作出要求,却从来没教过我应该怎么放下,做不到又该怎么办,现在的他们却告诉我这些要求都不在了,让我放下。这话在他们嘴里显得荒谬又有点可笑,却也可怜得让我说不出话。
所以现在,是我自己放不下吧。
他们不忍心看着我变成此番模样,在几经商量以后,妈妈带我去了精神病院挂号检查。意料之中,我患上了抑郁症。
我讨厌抑郁症这个名词。
当在高二上学期刚开学,我听到福圣也患上抑郁症的那刻,耳朵里倏然轰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就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得了抑郁症,年级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
大家不在乎他有没有抑郁症,他们在乎的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让他得了抑郁症。我还记得一节政治课,老师玩笑般提到了现在总有人“会emo”“会抑郁”,班级里便哄堂大笑,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我便也能想象到人们对于抑郁症患者的态度,我害怕我也会被这样对待,害怕遭到同样的经历,因此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只是会在课后,多去关照关照福圣。
他的状态变得很差,明显跟高一不太一样,我看不到一点曾经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的影子。他总是趴在桌子上,有时流着泪,或者就是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中午大家都冲出去去食堂抢饭的时候,教室里总是剩着他一个人,他不去吃午饭,小声嘀咕着“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给他的面包零食也不吃。
后来,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找他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了。但就算再没有人帮助他,找他的次数变得再少,我也不会放弃他的,这是两个少年在高一的友谊。
我从医院回来后没几天,我爸就跨越1700公里,去了甘肃出差。他去了七八个月吧,大概到我高考前夕才回来,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工作,我也理解他的辛苦。
姐姐变得越来越忙,与家里联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从母亲口里得知,她成了专业的第一名。我和她打电话时,只是简单提了一下我似乎患了病,并未过多提及我的病情。她好不容易逃离,不应被这些琐杂且无能为力的事所困扰。
我每天按时吃抗抑郁的药,吃药后,却感觉身体比之前更差,激素紊乱,还有些许发胖。我虽然不会再感受到抑郁的情绪而痛苦,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麻木,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情感,无论什么都不想去感受,甚至厌恶的情绪也没有了。我每天总是浑身乏力,昏昏沉沉想睡觉,上课也经常也会睡着,与之前的勤勉学习上课积极听讲、课后抓着老师不放问问题的我判若两人,这让老师也很是诧异。
有的时候情绪波动会很剧烈,我调侃戏谑自己为犯病。我不记得犯了多少次,只是记得,一犯病,强烈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止不住地厌世、想死。有时也会觉得没什么,但是又会觉得意难平,造化弄人,差许多也就算了,这差一点又是为何呢,我久久不能释怀。
尽管我极力掩饰病情,我奇怪的行为还是被周围的同学注意到了。他们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并未过多回答,多是含糊过去,我害怕遭到福圣一样的对待。直到有一次犯病的时候,我没有忍住告诉了他们,愿意相信他们保证会为我保守秘密,他们安慰了我很久,告诉我这一切都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直到我平静下来。
那次我真的很开心,像是体验到了真正的友谊,我也告诉他们我的一些事情。不过才不到一天,我在出去吃饭的路上,就听到到处议论我的声音。我得抑郁症的事就这么传开了。
大家总是说着日子无聊,需要聊点八卦来让生活有些趣味,可被八卦,以病症为他人生活增添趣味就能得到乐趣了吗?
我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再也不愿意和班级里的同学说话,甚至连高一班级里结交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也不再去联系,除了偶尔去找福圣,基本上终日一人独来独往。
我应该好好感谢江蓝生,还有黄悠。虽然他们在C9班,却经常来照顾我,关心我,如果没有他们,我并不觉得我能挺过那些时日的黎明。虽然我总是不出教室,他们却总是下课来找我,把我喊出去,与我分享好玩的事情。对我抑郁症的事情,他们只字不提。蓝生也会在周末的时候喊我出去踢球,扬言要在足球上踢爆我。
我也应该感恩我的母亲,从医院回来以后,她变得温柔了不少,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再也没用那些要求来约束我,取而代之的是悉心照料。
她买了不少书,像是《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走出抑郁》还有《我和抑郁症谈恋爱》,我总能在家里的各处不经意发现这些书。
翻开这些书,上面都是我熟悉的字迹,许多书页也折了角。我还发现母亲为此准备了一本笔记,她记了好多笔记,像是抑郁症是什么,成因,还有治疗方法,甚至记录吃什么食物能够缓解抑郁,她由此为我特意准备了一份食谱。
每天早上四点,她的闹钟准时响,起床穿衣,烧水收拾东西,为我准备早餐。
她总是换着花样为我准备早餐,今天是饭团,明天是寿司,后天是糕点,一个星期不怎么重样。我之前暑假回家才发现,她那时候报名了糕点师,学做糕点,还成功拿到了糕点师资格证。每天准备的东西总是多到我吃不完,甚至打包让我带去学校吃。
在她的呵护和话语中,我总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她的愧疚与自责。
母亲提出每天送我去学校,我拒绝了,我想自己骑车去学校,欣赏沿途的风景。每天出门,她总是会紧紧抱着我,亲吻我的额头,把热好的牛奶放在我手里,然后注视我离开,祝我一路顺风。我感受着来自手心舒适的温度,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触动了,开始慢慢融化。没有了无休止地要求,我不再玩命去学习追求C9,开始放慢步伐,想着安顿好自己,先活下去,再慢慢寻找活下去的意义。
“你好像有理由活下去了呢。”我轻轻告诉自己。
我瞧见太阳刚刚升上山头,金灿灿的朝晖,染红了整片天空。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是几月几号了,只记得是期中考试,刚刚考完英语,中午的天空那么蓝,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我一个人吃完午饭,正准备回教室午休,快到教室的时候,却一下子看见站在教学楼顶楼的福圣,他静静地站在顶楼,我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那么渺小。
我下意识怀疑是因为多日的失眠看错了,几番询问后,真的是他。那时的我抱着什么心态冲上了顶楼,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气喘吁吁地,“福圣,不要这样做,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我们应该活着去做。”
“不用这样说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他的嘴轻轻翕动了几下,脚也往外挪动。
身后不知不觉间已经站着不少人,他们七嘴八舌地看着,也只是看着。那时的我真是勇敢,竟一点没有考虑后果,冲上去就抱住他往后拽。他很瘦,并且也经常不去吃饭,我还记得他的身体也不好,甚至因为肾不好做过几次手术。
可是这么瘦弱的人,却在这个时刻爆发出了不小的力气,多次几乎挣脱。我快要拉不住的时候,无助地回头:“大家,可以帮帮我吗?我快拉不住了。”
唉,再次想到这一幕还是如此心寒,挤满门口的人群,竟站不出来一人。
他们只是看着。我把他扑倒在地,死死地摁住他,直到老师匆匆赶来把他带走,这才得以结束这一切。我的双手因用力过度止不住地发抖,双腿也紧张到发颤。我颤颤巍巍地穿过人群,却听到了好多不同的声音。
“想跳早就跳了,干嘛挑这个时候,等我们不在的时候有谁拦着。”
“这谁敢帮啊,又不是谁都没脑子,要是一起掉下去了怎么办,要是他一个人掉下去了怎么说得清楚。”
“抑郁症就是矫情,像他这种抑郁症患者,就不该管他,迟早要死的,救了也没用。”
我已忘记那天我是怎么走下去的,像丢了魂一样。我毫无疑问又犯病了,从来没有长时间,也没有这么强烈过,连吃药都压不住地想死,止不住地流泪,连串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止不住扑簌簌滚下脸颊。我用双手掩着脸,固执的眼泪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从每个指缝间静悄悄地渗了出来。
下午的考试,我真的一点也冷静不下来,连我平时最爱的物理都不能静下来去看题目,我仍是止不住地流眼泪,那些声音在我脑袋里愈来愈大,握着笔的双手颤抖,我不敢想象我没有拉住会怎样。眼泪掉在卷子上,晕染出一片模糊。
抑郁症患者为什么会遭受这些偏见呢?现在是他,未来不久便也会轮到我吗?学校从小到大都在教育我们要帮助别人,可为什么没有人帮助我们呢。
选择题乱写,大题目几乎全是空白,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可题目也真的看不进去。
回教室的路上,我跌跌撞撞,魂不守舍。从考场出来,江蓝生一把拉住我的手,“你怎么回事,感觉好不对劲,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再也没有忍住,靠着他就哭了起来,他也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没事,有他在。那天,江蓝生和黄悠几乎是每节下课都来找我。
“不要管他们,他们已经在这种环境下麻木了。他们才不在乎福圣是否活着,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放假。”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你看我们就不会这样,你一定不能以他们定义所有人。”
我靠在墙上,听着他们说话安慰我,脑袋却总是乱想着,偶尔点点头。江蓝生执着地送我回了家。可是回家的话,却好像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喝酒,真想醉到意识都没有,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之后,就连动都不想动了,虽然想醉,却连喝酒的力气都没有。我不吃不喝,只是在床上闷闷打发时间。我究竟为什么悲伤,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困意席卷全身,我没有睡多久,眼睛一闭上,再睁开,就起床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告诉母亲发生的这一切,只是跟她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妈妈说,她永远是我坚实的后盾。我实在不想让她再操心,强忍着不在她面前哭泣,好让她不再担心我。我仰望天空,抬着脑袋出了门,走出了一段距离,我就忍不住大哭。
到了学校后,去教室的路上,我听到了有人议论抑郁症,提到了我,甚至提到了我曾经是个渣男,因为这些才得了抑郁症(我也是在写这篇文章时,与蓝生聊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才听他说道,当时黄悠听到别人说我不好的时候,冲出去和那个女生对骂。而蓝生怕黄悠被欺负,也冲了出去跟在她后面。有这样的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
我还是什么都不想吃,江蓝生来了好多趟,给我带了面包,告诉我先不要管别的,先吃点东西。无论如何,我不想让江蓝生失望,艰难地吃下了他带给我的东西。
接下来几天每次放学,他都陪着我到家门口。没有他,或许我真的很难振作起来,他的恩情,需要我用一辈子的陪伴来报恩。
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回到家,她告诉我说,“以后进了社会,哪里都有这样的人出现。哪里都有人因为你没有什么,或者你有了什么,而看不起你。我以前没有学历,被人看不起。现在你有了抑郁症,见到的不是善意与宽容,而遇见的到处是偏见。”
她抱着我,慢慢讲述着她以往从没提及过的曾经,明明是她安慰着我,她自己却轻轻颤抖着,不停地掉眼泪,我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妈,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坚强,也会好好的。我向你保证。”
“嗯,我的儿子真棒,你是我的骄傲。”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用她的头紧紧贴着我的头,她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受到了眼泪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内心。要是从小到大都能这样的话,该多好。可惜没有如果,不过这一切也够了,刚刚好。
在母亲和江蓝生、黄悠的帮助下,我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已经可以不用吃药就能抑制住抑郁情绪了。
2021年6月,那个晚自习,在教室自习的人都听到“砰”的一声,像装满重物的垃圾袋。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沉闷的声音。在此之后,我听到了几声尖锐的尖叫。
我并没有多想,以为只是环卫工搬运东西时掉下什么。未曾想到,这是生命用力发出的最后的声音。五楼文科班的一个女孩子跳下来了,这一次,她真的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跳下来了。
我没有和那个女生见过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听说,跳下来时,她好像没有什么事,甚至让大家不要担心她,学校很快就把她送到医院了。可是那天的凌晨两点,她在医院突然大口吐着鲜血,那么痛苦,却还不停地嘀咕着“不要救我,不要再救我了。”
她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走了。
为什么最后的声音竟然是“不要救我。”
奇怪的念头在脑里滋生,我为什么没有去认识帮助她,说不定我可以拯救她,就像拯救福圣一样。我走在雨后的青石路上,感觉像梦境一般,现实如此梦幻。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下午就放假了,看着有些同学欢呼雀跃的样子,我只是发呆,一直看着手里握着的笔。我好像在书里读到过这样的场景。人血馒头,这是在吃人。
两天时间里,事情渐渐发酵,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但最终都被学校压了下来。我不知道哪个谣言是真的,只是知道她也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经走了。
她的父母在那个周六举办了葬礼。不过,朝夕相处的大家,就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学校不断施压,不允许我们出席葬礼。那时候的聊天记录我已经找不到了,我只记得她们班的班长争取了很久,说一定会争取到机会,让大家见到她最后一面的。
那天晚上,她最后只是在班级群里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家。这一句对不起,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平时那么热情,无条件帮助同学的那位班长,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着福圣出入各个班级,他好久没这么跑过了。自从我救下他以后,他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回学校以后状态稍好些。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却仍然还不去吃饭,总是见他气喘吁吁地乱跑,但却没怎么停下来过。他手上的纸越来越厚,我才得知,他到处游走,让大家签字,一起买菊花,然后联名上书,反抗学校的行为。我也在他那里签了字。
往后几天学校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领导,经常能看到他们站在女孩落下的地方,写着什么东西。再过几天,那栋教学楼上都装了防盗窗。再后来,警察和校方宣布,女孩子是失足掉下教学楼。
我看着她的班长,默默地把买来的花束,放在了那个女孩落下前处的草坪。
那天傍晚,草坪上堆满了菊花。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没有幻想中的联名上书,也没有书中读到的热血青年游行抗议的情形,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一样,只是在某间教室,某个桌前多了个空座位。
我感觉我的生活又再次变成了一潭死水,之前好起来的感觉却又消失殆尽。心像是落满了尘埃,思绪也变得麻木迟缓。我好像再也不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管母亲和蓝生说什么都再也听不进去了,我讨厌他们对他人的苦痛表示不屑,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只会以自己狭隘的胸襟去揣测他人。可是自己好像只要活着,就要跟人接触,想到他们内心就会泛起深深的厌恶。
我想到了鲁迅笔下麻木的旧国民,“旧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是出了名的,他们只有家没有国,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个人没有集体。”我也未曾想到,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这样的事情仍然上演着,若是先生还在,看到这般情形又会如何感慨?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熬着,一切都不疼不痒地进行着。
我不再对期末倒计时敏感,只是机械般地做着事情。我仍然记得那天所有围观的人,那天所有因她放假而欢呼的人,之前的经历像是一次次蜕皮,是痛苦的,血淋淋的,我像是有了一层与外界的保护膜,与他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再去吃晚饭了,总是在晚饭时间去操场无休止奔跑,像是在和自己进行生死搏斗,跑到整个身子像散了架,腿脚发软,才勉强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着,也只有让自己筋疲力尽以后,我才能片刻静下心来学习,来面对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
我没有再选择伤害自己,仅仅是因为不想让母亲伤心。之前母亲好不容易给我养好的身体,在这时又瘦了不少。后来的日子平平淡淡,比起之前的这些经历,好像什么事情都小了起来。
高二升高三的那次分班考试,我仍是差了两分,不过好像我已经习惯了。期初的几次考试,我仍是年级靠前,班主任也找我谈过几次话,“小张啊,虽然分班没有分过去,可是老师都是一样教的。你的成绩仍是很不错的,分出去的人不一定有你好,稳住成绩,可以冲刺211的。”
其实后来的我才了解到,其实高一C9班里的有些同学中考分数并没有我高,却因为有关系挤掉了我的名额。
高三生活,因为先前的经历,我还是不愿与人交流,大多是一人学习。学累了就会读读太宰治的书,体会他的百态生活,感受他那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再或者,就仅仅是望着天空,什么也不做。
故事的最后,我也没有像班主任所说的那样,考上985或者211,也只是去了一所普通本一。蓝生去了一所很好的大学,但黄悠发挥失常,去了与目标学校有些差距的学校。
姐姐凭借着在校优异的绩点排名与竞赛奖项经历,获得了双一流大学的保研资格,进修研究生学位,她最终选择了自己喜爱的动物医学。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蛋,而是成为了她自己。
提到福圣,自从我救下他以后,他也没有再去寻死过了,虽说还是有些抑郁情绪,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但是因为后来我病情严重,便也没有太顾得上关照他,偶尔会去找他说些话,高考结束,他去了一所也算不错的大学就读。
以后的日子里,我碰到了大大小小的事儿,许多我做不到最好,甚至是做不到——在大学竞选团支书时,我的选票排在了第二,最终落选。后来,我已经成为入党积极分子,但在申请成为预备党员时,绩点与要求差了3%被刷下去。在考驾驶证的时候,科目二挂了3次。
每每这时候,母亲那句“以后只有做到了最好,才能出人头地,才不会被看不起”,仍然时不时还会回响在耳边,以往的声音与焦虑也会偶尔浮现。
但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这似乎才是常态,永远做到最好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但也算不上不幸。但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要对自己说出: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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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我二胎备孕生女儿的“成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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