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亮妈
年龄：44岁
职业：机关职员
访谈地点：星巴克咖啡馆
我和亮妈约在银鼓路邻里中心的星巴克见面。
亮妈说她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失眠很久了。来找我求助。
我们约了周一下午四点半见面，一个小时时间。
我从未见过亮妈，但一推开星巴克的门我就认出了她。
她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在刷手机。她到了有一会儿了。
我要了一杯拿铁。亮妈要了一杯红茶。
我和亮妈中间隔着一张小圆桌，近得我能看得见她脸上的雀斑。
01
亮妈齐耳短发，白发掺杂在黑发中间，成了灰白色。一米六五的身高，大概一百斤不到。
两侧脸颊上的黄褐斑像两只坠落的蝴蝶。
她特意抹了淡淡的口红，但起皮的嘴唇让口红显得有些斑驳。
亮妈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眼里起了浓雾。
亮妈四十四岁，离婚七年。儿子亮亮高一，十六岁。
亮妈说：“我牺牲了我的人生，整整七年，我演得好累好辛苦。可儿子一句话，就让我沦为一个笑话。”
亮妈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眉。一皱眉，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就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刮过一阵微风。
我说：“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
眼泪像暴雨中决堤的河流，在亮妈脸上恣肆流淌，她趴在桌上抽动着肩膀。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脸色看起来比刚才亮了很多。
02
亮妈和亮爸都是杭州本地人，大学毕业后经人介绍，谈了四年恋爱才结婚。
亮亮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亮爸突然向亮妈提出离婚。
拉扯了一个月后，亮妈同意离婚，前提是亮爸接受她的条件：秘密离婚。亮爸离婚不离家，两人继续扮演夫妻。
除非特殊情况，每周至少有四天，亮爸必须回家陪亮亮吃晚饭。周末，一家三口要保持以前的习惯，去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亮亮满18周岁，考上大学以后，再告诉他真相。
亮爸同意了亮妈的条件。两人偷偷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亮爸在外面租了房子，带走了自己一些常穿的衣服，其余的仍旧挂在衣柜里。
不出差的时候，他下班都会回来，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
晚上，等亮亮睡了，亮爸再离开。
到了周末，一家三口依旧像过去一样去看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外人看起来，这就是正常的三口之家。但亮爸和亮妈心里清楚，很多时候，他们的相处是尴尬的。他们之间从来不会有任何亲昵的动作，在儿子面前聊天就像公事公办，严肃而客气。
03
亮亮读五年级的时候，亮爸再婚了，生了一个女儿。
亮妈说，当亮爸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深深的失落。还担心亮爸的女儿夺走亮爸对亮亮的爱。
亮爸说，他现在的妻子理解并支持他继续履行承诺过的责任。
亮爸回来陪亮亮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他到家，亮亮已经快睡了。
亮亮睡了后，他又轻手轻脚离开。
疫情那几年，亮爸很少回来，最长的一次有一个月。他告诉亮亮说自己红码了。在隔离。在出差。各种不同的理由。
亮妈会故意在亮亮面前提起亮爸，说你爸爸最近在忙什么什么。亮亮从不接腔。
亮亮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亮爸每个周五下班都会回来。周六周日“加班”结束，也会回来吃晚饭。
一个周五，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吃晚饭。亮亮眼睛盯着碗里的饭，头也不抬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们离婚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班同学父母离婚的也很多。你们俩不要再演戏了，没必要。”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亮妈震惊到碗都差点没捧牢。
04
当天晚上，亮亮还没睡，亮爸就回自己家了。
过了两天，亮爸过来，带走了属于他的所有东西，彻底地从这个家离开了。
亮亮中考没考好，勉强上了一个很普通的高中。平时住校，每周末才回来。
亮妈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经常失眠。她曾假装不经意地问亮亮，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离婚的。
亮亮说：“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个演得太假了。”
亮亮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太不值了，她明明演得那么用力，儿子却早就看穿了。
她说：“这七年过得太煎熬了。既担心亮亮看出端倪，满腹的委屈又日盛一日。白天强颜欢笑演戏，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严重的时候，头发掉到斑秃。”
05
听完亮妈的讲述，很心疼她。
亮妈表面上是为了给儿子“完整家庭”之爱，说到底，其实是她不能接受自己婚姻的失败。
带着这个执念，她把自己和前夫的生活都绑架了，营造出一个虚假的、完整的婚姻。
七年过去，亮爸有了新的家庭。亮亮也长大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随着时间之流滚滚向前，只有她深深地困在这场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无法向前。
但生活终究是真实的，她的感受也是真实的。所以，她才会活得如此撕裂和痛苦。
想起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编辑，在都市快报做情感专栏的主持人。
我组织了一期“单亲妈妈”的聚会。
其中一个妈妈上台分享，握着话筒泣不成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她和前夫离婚很多年了，一直瞒着儿子。前夫已经结婚生子，但依旧每天回来吃晚饭，就像完整的一家三口那样。
终究纸包不住火。突然有一天，儿子发现了真相，离家出走。他恨父母欺骗他多年。
她也恨自己，在虚假的关系里蹉跎了一个女人宝贵的十年。
06
这二十年间，屡屡遇见相似的故事，受伤的孩子，沮丧又委屈的母亲。今天来找我的亮妈又是这样的故事主角。
这些可怜的妈妈们，表面上是不想孩子成长在残缺的家庭，其实是无法接受和面对自己婚姻失败的现实。在她们的想法里，一次婚姻的失败就意味着人生的失败。用尽全力维持着“完整婚姻”的假象，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自我麻醉。
你演技再好，也只是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真相终有揭开的一天。
连自己也只能欺骗一时，因为人终有醒来的那一天。
我对亮妈说：“人生从来就不完美。真实的世界本就充满无常。结婚和离婚，都只是缘聚缘散，没有对错，也不用执着。无论你和谁在一起，或者你一个人，你的生命都是属于你自己的。活出完整的真实的自己，才是你最大的幸福。
儿子很真实，他希望看到的，也是一个真实的妈妈。过去的都翻篇了。现在你自由了，祝贺你从此可以站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做真实的自己。”
亮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07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我的咖啡喝完了，亮妈的红茶也已经凉了。
我和亮妈告别。伸出双手拥抱她，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她很瘦。
傍晚的气温降了很多，我穿上外套。
亮妈穿的是长袖蓝色条纹衬衫，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灰色针织衫，灰色棉麻长裤，黑色的浅口半跟皮鞋。
我提醒她，明天会大降温，记得多穿点。
她笑笑，眼睛有点红，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帮助我看见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渴望。下次我还会来找你。”
我说：“好的。你可以给我发邮件，也可以微信上约我的时间。”
亮妈去甬江路坐地铁，我也往家的方向走去。
暮色开始弥漫，远处天边，太阳已经落山，晚霞还剩最后一抹金色的光晕，就像漂浮在山边的一条金色薄纱。
一抬头，一弯淡淡的月牙已挂上天空。
（文中图片由荞麦包摄自莫干山枫鹃谷忘山別墅）
丑丑
丑故事主笔，作家
心理咨询师，高级家庭教育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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