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社区大火的那些年,有句颇广为人知的话,形容我们这波八零后期出生的人:上小学时大学免费,上大学时小学免费,之前的人毕业国家分配,到我们毕业依靠招聘会。

一代人不受待见的尘埃,落在我个人头上,尤为明显沉重。只因我在名校林立的西安,上了个寂寂无名的学院。毕业那年,在鱼龙混杂的招聘会挤破了头,却颗粒无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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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打工,于我而言,既为无奈之举,亦是有迹可循。我姑姑舅舅及许多邻居同学,彼时已常年往返于故乡和广东之间。凌晨一点从老家县城挤上K448,颠簸摇晃两夜一天,在另一个凌晨便到达深圳罗湖。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亲戚老乡口中的“广东”,竟不似老家村东头西头那般容易定位,仓促之间问到的地方,不是惠州便是东莞,却无一人在深圳。许多看不清面目的男女,对着人群高喊“老板,走吧走吧?”一中年大叔似已窥破我的迷茫,大叫“靓仔,去哪里,马上发车!”

忽想起邻居家新电视上的广告语:“不闪的,不伤眼睛的!”我便随口说了“创维”,那大叔一挥手,“上车,25!”再次被那大叔喊“靓仔”,让我“落车”时,外面大雨如注,我记得那车站叫“应人石”。

深圳效率名不虚传,仅仅在应人石村关不上门的旅馆住了三天,我便在三和人才市场被一家公司录取。2600包吃包住,试用期三个月,公司做大型机器,在宝安西乡。

面试我的销售陈哥,录用我的总监周小姐,都对我极好,关照我初到时的衣食住行,点点滴滴令我至今温暖不已。只是世事难料,我后来在公司的种种作为,却为她们带来诸多麻烦。

同期入职的三十多靓仔靓女中,我显得颇不起眼。自知笨鸟先飞,我便比别人多花时间,将机器里里外外摸透。周小姐让我们每天写学习总结,我的文字功底被她发现,常在周会上被她推荐当众汇报。

周小姐那时已看出我常流露自卑之态,对我时有鼓励,并给我讲自卑大多与幼时经历有关,还告诉我这是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说的。我年轻无知,并未过多理会,至今想来,着实走了太多弯路。

陈哥坚信我是销售苗子,待我熟悉机器硬件软件,便亲自带我出入公司大小商务洽谈场合。我的坎坷与忧伤,亦由此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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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设备销往电子加工厂,签单需拿下工厂采购及车间负责人。彼时珠三角闻名遐迩的服务业,仍旧发光发热,于是各类KTV及会所,承担起我们销售人员攻城掠地的主战场大任。整个销售团队六十多人,个个都是风月高手,老板亲自带领。

那场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业务洽谈,发生在西乡声名远震的红磨坊KTV。送走客户,我主动和老板碰杯,似乎令老板颇开心,问我在哪个组,叫啥,我一一作答。

老板问我有何收获,我认真想想,告诉他上个月在东莞黄江客户车间,和巨子AOI一起PK,我们的误报有10%,巨子竟然说他们在主板单类产品上的误报为零。当时我并未慌乱,公司技术培训完善,我了解行业现状及AOI原理,深入浅出为客户分析数据逻辑,最终我们成功签单。

老板脸上并无情绪起伏,目光亦无我渴盼的眼前一亮之感,忽见陈哥在老板背后向我挤眼,我更加困惑之极。老板却似自言自语:黄江这厂我知道,我们目标是年签20台,但这次最终只签了一台。

我心下大乱,似懂了陈哥暗示,于是作“忽然闭口立”状。老板却突然问:“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巨子为什么可以说100%,我们又为什么只能说90%?”

前半个问题令我害怕,但后半个问题仿佛又在我的专业领域,我甚至没由来地对老板有了几分敬意。之前传闻他当年是大业务出身,不想对技术竟也有兴趣。

我便就最近学的光学检测原理,想深入浅出把数据推导过程说给老板。然而老板脸上情绪逐渐明朗起来,是眉心深锁状。

他望向我,叹息一声:“何工啊,你说说中国移动的全球通,它真的能全球通吗?”

老板的严肃令我不自觉坐直身体,他一句“何工”更是让我虎躯一震。毕竟今晚他一直喊“小何”的。我未及注意老板身后的陈哥表情,忙着思考老板对我的称呼,是不是表示开始重视我,但我又吃不准这重视到底有几分。

我小心回答:“全球通在全球186个国家……”

老板直接打断我的话:“它在海洋上能打通吗?”

果然老板就是老板,高屋建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真是死读书读死书啊,地球75%都是海洋,我就无法如此一针见血……

但老板并未给我思考的空间,接着说出一段让我恍然大悟的话来:“何工,我就问你一句话,全球通既然在海上打不通,他为什么不叫半球通呢?甚至应该叫四分之一球通吧?中国移动的专家,难道不比你专业?”

陈哥手机响了一声,他接通说了一句话,赶紧递给老板。老板接起电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一辈子都会感激陈哥这个适时响起的电话,但我和陈哥那晚都未料到,我坎坷艰难的销售之路,并非他一个电话能拯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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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电话给陈哥,并约老板见面的大客户,第二天如约出现在红磨坊。昨夜前车之鉴,今晚我如履薄冰。

老板却已经忘了昨晚之事,说这客户是老朋友回来续签,大家不必有压力,今晚放开玩,一切以尽兴为要。

我稍稍有些放松,包间门不知何时无声打开,一排美艳动人却衣衫单薄的女子鱼贯而入。正当我目瞪口呆之际,老板笑着喊道:“小何,你先来。”

我吓得站起身来,惊愕而无助地看向陈哥,不知何谓“先来”。那排女子职业素养极好,见我如此狼狈,竟身形不乱无人笑出声音。陈哥尴尬地弹了弹烟灰,说“188号。”

那丰盈的女子应声含笑走来,轻轻叫一声“何总好”,往我身边坐下。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截,背部僵直如同向首长汇报工作。

好在客户此时来到,大家起身恭迎,我在这极短的冷落中得以喘息。客户果然是老朋友,还未坐定便喊:“69号公主在不?”一位被称妈咪的女子很快带来了69号。老板与陈哥也已有人选,其余女子躬身齐喊:“老板玩得开心!”便动作整齐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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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号女子聊天很是擅长,一句“老板多和我说说话嘛,不然姐妹都以为我让老板不开心呢”,便令我局促里有了愧疚。我这才敢向四周看看,客户,老板,还有陈哥,都早已宾主尽欢多时,无论男男女女,竟真有一派老友欢聚之热烈。

我搜肠刮肚许久,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最后傻乎乎说了句:“我第二次来,不知道怎么说。”188号极有涵养,没有笑,认真看看我笔直庄严的坐姿,说:“那你问我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愣头愣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她沉默好久,还是说了:“老板喊我阿霞就行。”我差点脱口而出“姓什么呀”,临出口改成了“是朝霞的霞吗?”她笑了,点点头。见我又不说话了,她凑过来小声说:“你好像我小弟,我就多告诉你一点,我叫爱霞,爱情的爱,朝霞的霞。不过你不能喊,以后来,叫188就好。”

我仿佛受到了鼓励,又主动问了一句:“那你是哪里人呀?”我听到一声叹息,不知道是188的,还是旁边谁的。

我们又陷入长时间沉默,188号便拉着我去点歌,可我五音不全,全程也只是她唱,时不时将麦克风送到我面前,我机械地点点头算是唱了。

渐渐整个豪华包间的热烈,似乎都已经与我无关,我看着金碧辉煌的装饰发呆,以至于那晚何时结束,其他人何时离开,我都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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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还清晰记得是,老板在上车前,似乎不经意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今晚给188号多少钱吗?”未及我反应,老板接着说:“880块,你就听她唱了3首歌。”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老板已不再看我,只对陈哥说了句:“干不了销售。”没有说是谁,但我恰在那时感觉到,南方的深夜,风也是有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