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大校友专访:AlphaFold3开源是众望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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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大校友专访:AlphaFold3开源是众望所归

采访嘉宾自我介绍:

我叫王宗安,2008年到2012年在中科大读的本科,2012年到2020年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直到2020年初完成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在深圳的华大生命科学研究院担任工程师。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研究方向是蛋白质计算,工作之后继续在同一方向研究。

问题一:人工智能如何用来研究蛋白质?这项技术的发展历程是什么?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探讨,首先是人工智能,其实就是深度学习,属于机器学习的一个分类,其次是蛋白质研究,我们主要限定在蛋白质折叠方向的计算研究,具体来说,即通过计算手段来研究蛋白质折叠之后的最终结构,也就是生物学中很重要的蛋白质折叠问题,即蛋白质结构预测。同时也是今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表彰的一个方向,另一个设计表彰的方向就是蛋白质的计算设计。我本人其实更熟悉第一个方向。

其实用计算方法来解决蛋白质折叠问题的历史发展脉络相当清晰。1994年,由 John Moult 等几位科学家联合创办了蛋白质结构预测关键评估(Critical Assessment of Protein Structure Prediction)这一重要比赛,简称CASP。由学术界牵头,鼓励学术界和工业界开发计算工具,来预测蛋白质折叠的最终结构。这个比赛每两年举办一次,一直到今年,已经走过了整整30年,今年是第16届,下个月月底就可能出现今年比赛的结果了。而整个历程中的里程碑事件也很清楚:

2002年的第五届CASP出现了第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事件,首次使用同源模版构建蛋白质折叠结构。

第二个重大的里程碑事件出现在2012年的第10届CASP,同时也可以说从02年到12年这十年间的五届比赛,结果基本上都处于停滞状态,没有明显进步。但其实很多科学在早期的发展都相当缓慢。而到了2012年首次使用了接触图(contact map)来预测结构,取得了一定进展。

紧接着是2014年的第11届CASP,出现了多序列比对(MSA)技术,又过了两年到第12届CASP首次使用了残差网络,也是深度学习/人工智能首次亮相,并且取得了很好的结果。

在2018年第13届CASP上,第一代AlphaFold,也就是original AlphaFold 参与比赛,它所采用的技术路线依然是2016年的技术路线。

到了2020年,出现了第二代AlphaFold,即AlphaFold2,它和AlphaFold1可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技术,第二代的创新性非常强大,所以今年的诺贝尔奖颁奖辞中明确指出,化学奖的一半是颁发给AlphaFold2。因为在不同语境之下,AlphaFold这个词可以指代一代、二代、甚至三代。但诺贝尔化学奖清楚表明是表彰AlphaFold2,AlphaFold2预测了几乎所有的已知蛋白质。

2020年11月30日当天晚上出了比赛结果,12月就相对外公布了AlphaFold,但文章和代码并没有同时公布。相关论文在2021年7月15日发表在《自然》(Nature)期刊上,因为AlphaFold所属的DeepMind公司在英国。也在同一天,大卫·贝克课题组的RoseTTAFold论文发表美国的《科学》(Science)期刊上。又过了一周,7月22日,AlphaFold的DeepMind公司公布了第一批在蛋白质组水平上的结构预测,总共35万个,包含了98.5%人源蛋白组的2万个结构,以及大概20种诸如斑马鱼、大肠杆菌等模式生物的全蛋白组的预测结构。这就是后来AlphaFold数据库的原型,在这个基础上他们的团队持续扩充,最终扩充到了2.14亿个,即全部人类已知的蛋白质序列。所谓的蛋白质序列就是直接通过蛋白质测序得到的序列。

问题二:John M. Jumper是一位怎样的科学家?共事时有什么经历?

我的博士课题的前一半就是他直接指导的,到了后半阶段,他就已经接近要离校了,我的博士研究是在他已有工作、他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延展。但我并不了解他作为一名老师是怎样的。我们学校要求所有人在第一年都要做助教,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做助教的风格。

但后来几年与他共事之后,我觉得如果有问题,就可以直接问他。他给人的感觉是,如果提问的人很谦虚,是向他虚心求教,他平时就是很谦虚的人,此时他会表现得更加谦虚。但如果提问的人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因为大家都认为自己很聪明,所以一旦有人抱着自己屈尊俯就的不屑态度去提问,他反而可能表现得很倨傲。实际上Jumper很乐于传授知识,但一般也不会主动跟学生去讨论问题。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很忙,绝大多数时间在家工作,照顾刚出生的两个孩子,每天大概来学校一个小时左右,是为了跟其他导师讨论,主要是跟年轻一些的导师交流。我们的导师Karl Freed年长很多,Jumper和我是Karl导师这一辈培养的最后两个博士了。另外一位是年轻的导师Tobin Sosnick,Jumper会和Tobin聊上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就离开了。

所以,如果有人有问题,得赶紧抓住他提问,他既不好为人师,另外也很忙,时间很有限。

问题三:毕业之后和Jumper还有联系吗?

很少了。在他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但我知道估计他的邮箱早已塞满了祝贺邮件,大概过了两周,他回复了邮件。而且我们,包括我们组内的师兄弟,毕业前后的最主要关系是关系很好的同事,不仅是中国人,美国人也是如此。同事之间私下并没有很多交往,在学校的时候,同事或者同组员关系融洽,但不代表私下也会玩到一起。平时科研时大家都很忙碌,也会花更多时间在研究上面,大家都很有边界感。

问题四:在公司和在学校的科研有什么不同?

我在博士毕业之后,在学校以博士后的身份多待了几个月,算作为缓冲期。所以在学校我作为员工的时间很短,作为学生的时间很长。

首先,这个比较可能不是很公平,因为学生有毕业压力,而员工是合同制,所以没有毕业压力。

其次,也有相同点。华大集团总共有一万一千人,而华大研究院是华大全资的一级子公司,主要以科研为主,在华大研究院的两千多人中有80%到90%的研究员,这点跟学校就很像。去年整个华大集团发表了382篇论文,大部分都是华大研究院作为第一作者单位或通讯作者单位发表的。而在CNS上,包括正刊和子刊发表了约30多篇论文。所以,华大在生命科学领域,是全世界所有同类公司中排名前十,根据自然指数(Nature Index),去年华大排名第八,而这前十名的公司中只有两家是非药企,华大便是其中之一,另一家是谷歌的母公司字母表(也是DeepMind的母公司),而剩下的八家都是诸如诺华、罗氏等药企。

而华大从生命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跟学校并没有太多差别,如果说有的话,首先可能是压力小,朝九晚六,也不加班。其次学术压力也相对小,在学校无论博后还是学生,学术环境竞争还是比较激烈的。另外,公司有相对丰厚的薪酬。以Jumper为例,他现在在美国即便在哈佛或者芝加哥大学担任化学系讲席教授,可能一年的薪酬约20多万美金,而在DeepMind一年的薪酬可能就高达500万甚至1000万美元,即便如此,这也不算夸张。

另外还有一个区别就是我们不一定要申请基金,尽管公司鼓励研究人员申请国自然、省自然或者市自然以及各类基金,我们每年都要写申请书,如果获得了基金,公司会有额外奖励,但如果没有申请上,也没有损失。

问题五:为什么选择将自己的研究完全开源?

首先在学术界,不是所有课题组会把自己写的软件开源,但我认为开源应该受到学术界鼓励甚至强制。有些课题组发表论文之后,也不想把自己的技术商业化,但处于竞争考虑,他们依然选择不开源。因为一旦开源,使用的团队数量增加,那么日后发表同类论文的难度也会增加,这种现象在芝加哥大学也有,业内非常顶尖的课题组为了规避竞争,会选择不开源。

其次,我们鼓励开源,因为开源之后,别人可以重复你的研究工作,在完全开源之后,你的所有研究都应当能够经得起他人的检验以及复现。

另外,鼓励开源让更多人使用,而且每个课题组的研究重心各不相同,那么他们就能帮助添加一些拓展功能,此外还有助于除漏洞。例如像大卫·贝克课题组发展的Rosetta软件,后来还发展成了Rosetta社区,已经运营超过20年了,全世界数十万人都在使用,其中绝大多数的功能相当于外部第三方用户自己添加的,大家一起来使用,添砖加瓦,共同促进了整个领域的繁荣。

我们还可以看到AlphaFold2的应用实例,它随着论文的发表同时也开源了自己的推理部分,虽然训练部分没开源。但开源了推理部分之后,大家都能使用。在论文发表的短短三年内,引用次数已经超过2.7万次,作为化学领域的论文,这个引用量非常庞大。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开源之后,大家各种尝试,推动它的边界。就在它开源的最初一两个月,全世界的课题组都在做稀奇古怪的尝试,每个课题组的研究重心、研究方向都不一样,所以都在尝试AlphaFold能不能适合自己的研究体系,或者加一些魔改、或者做一些巧妙的改动。也就说,DeepMind可能自己无法测试到的边界,由全世界数以十万计的第三方用户们来共同测试完成。这也体现在诺贝尔奖的颁奖辞中:AlphaFold2已经被全世界190多个国家和地区,超过100万名科研工作者使用。

现在流行科学民主,Scientifi democracy,或者说科学可及性,科研曲高和寡固然好,但曲高和众更好。但今年五月发布的AlphaFold3却没有开源,因为发表在《自然》期刊上论文都规定要求开源,期刊也因此遭受了不少批评,所以迫于各种外界压力,团队承诺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会开源。但我们尚不清楚其开源形式,最值得期待的情况就是如同AlphaFold2一样,可以使用推理模型,而训练模型属于商业机密,很可能不会开源。而次好一些的情况是只开源推理代码,但不开放训练权重,没有参数就得要第三方自己去训练参数,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也符合学术规范。目前AlphaFold3论文的引用量只有三五百,这低于同期AlphaFold2的引用量,但实际上第三代更加强大,允许各种分子。引用量的减少可能与不开源相关,应为使用的人数量少了,它只提供了一个在线服务器,使用起来并不方便。而且功能也有所限制,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无法测试它的边界,去充分尝试自己感兴趣的课题。

问题六:未来人工智能还可能在哪些领域得到更好的应用?

我的个人感受是和蛋白质相关,和生物体相关的东西很多。但人工智能仍然需要大数据,但凡去折叠这个问题首先就得匹配相当大量的数据,需要积累足够多的结构数据。当年AlphaFold2通过不断积累获得了20万个结构,现在每年增加一万多个结构,从AlphaFold2出来的序列数据已经多达数亿条,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数据体量。

另外,蛋白质折叠问题从数学上来说属于定义良好(well defined)的问题,非常适合使用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来探索,因为应用数学中一个问题但凡能够良好定义,就适合人工智能去拓展。

问题七:如何评价像Foldit这种通过游戏进行科研的形式?

我在科大读本科的时候就安装过这个游戏,它出现得很早,软件体量很小,但打开玩了几分钟之后就再也没继续了。作为游戏,很可惜,它的可玩性不大,就是不好玩。

其次作为科研工具,它的用处也不大,实验科学家、计算科学家并不会把它真正应用到自己的实验课题中。虽然它的最终目标是蛋白质折叠后的结构,也属于结构预测工具,但可惜并没有应用到科研中。

我个人认为它的价值更多在于新闻和媒体价值。

另外一个是它会利用几十万人同时在线的计算机资源,可能我的认识不一定准确。我记得在安装之后,用户会给游戏一定的许可,即使在电脑休眠状态下,游戏也可以运用个人电脑的计算资源从后台统一来运算。这在计算机资源还比较紧张的当年,通过游戏方式让全民参与蛋白质折叠问题的研究。

问题八:平时如何在学习、工作中保持专注?

我当年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也没有电脑。主要就是对着书本和草稿纸,这样保持专注反而很容易,连走神分心的渠道都没有。

而现在智能手机放在身边,就很容易隔一段时间看一下朋友圈什么的,我觉得大家都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对我个人来说,要保持专注取决于工作内容是否重要、是否有趣。如果是的话,那我可能较长一段时间会专心致志地工作,不会去做其他事情,否则我也很难长时间保持工作状态。

另外,要保持精力的话锻炼身体是不错的选项,能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也可以借助咖啡、茶等外部刺激手段,都有助于保持专注。

问题九:有没有推荐的科普读物?

去年我读了一本关于科学和科学家的文学书籍,我个人觉得很好,书名叫做《当我不再理解世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智利作家撰写的科学小说,一共有四篇,基于真实的科学家,三个短篇和一个中篇,文风很像茨威格。但我认为要比《人类群星闪耀时》写得还好。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弗里兹·哈勃,第二个故事写了卡尔史瓦西,第三个故事写了两位数学家:望月新一和格罗滕迪克,最后一篇是三位物理学家:海森堡、德布罗意和薛定谔。

科学家是真实的人物,但故事则根据真实事件经作者演绎而成,不是真事。我感觉他写的这四篇故事是想表明,这些科学家的出发点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我们这个世界,但最终却使得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难以理解,这样一段心路历程,写得非常好。

问题十:有什么科研建议和经验分享?

我很惭愧,我觉得本科学习其实没有什么必要的经验,因为本科学习难度并不大,对于中科大的师弟师妹来说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我科研做得很一般,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分享的经验。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对于低年级的同学们,如果将来致力于科研的话,那么请慎重地选择自己的科研方向、科研课题组以及科研学术机构,这比个人纯粹的努力更重要。因为选择之后的差距可能会非常大,科研作为事业的话,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一门学科和课程,涉及的还包括学习本身之外的其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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