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春莲
一、
四十岁的阿呆，高个、魁梧，黢黑的皮肤、鼓鼓的金鱼眼，脸上永远带着慈祥善良的笑容。见任何人，未曾开口，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在别人的肩上，然后一阵爽朗地“呵呵”。哪怕是一天见九次面，阿呆也说：“好久不见，去哪儿发财啦？”被拍的人回说：“我们上午不是刚见面嘛！”“见过面吗？我还以为那是你弟弟呐。”这种戏剧情节每天都在阿呆身上重复。
“张叔哦，去浇地呀？这大年纪，咋还自己挑粪桶呢，放下放下，我帮你送过去。”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硬是扯下担子，送到地头才回转去。张叔年纪也不过五十岁，身体结实得很。被强行“照顾”，只好说：“多谢了，回头过来喝酒。”阿呆回道：“那怎么行？一点小事别放心里。中午就免了，我晚上抽空过来。”太阳还没落山，阿呆已经搬个小板凳坐在张叔的院子里，并顺便把院子倒了半年的围墙豁口垒好了。
如果谁家有事缺个人手，少个帮衬，阿呆不请自到，一直帮到事情做完。阿呆不像其他人，做完了事情拍拍屁股走人，阿呆会继续将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砖块垒码得整整齐齐，直到主人端上饭菜，说：“阿呆，将就吃一点再走吧，免得回去生火。”阿呆会推辞：“这怎么好呢？又没做什么大事，还要你破费，真不好意思。”话没说完，人已经坐在饭桌前。阿呆扯过一个空碗，说：“有点迷魂汤更好。”边说边送上一个迷人的微笑。主人无奈，翻出过年剩下的半瓶酒，阿呆自斟自饮，瓶底朝天，酒足饭饱。阿呆打着饱嗝：“真不好意思，以后有事别见外，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
阿呆不光手脚利索，脑筋也灵活。村民们有个习惯，收工了将工具放在垄沟里，表示这块田地里的活没干完，明天还要继续。傍晚太阳下山以后，阿呆会到田边地头遛一圈。看见躺在田垄的锄头铁锨之类的东西，捡起来还要喊两嗓子：“谁的锄头？谁的铁锨？”
天快黑了，村民们都窝在家里吃饭喝酒逗孩子，谁关心锄头？阿呆自言自语：“是谁这么粗心大意，收工了东西也不要，简直是猪脑壳。”见没人回应，阿呆就将东西带回家，他知道，买一把锄头、铁锨得十几块钱，能节省一点是一点。所以，阿呆家里的工具，基本是不用买。村民第二天来继续未完工的农活，工具没有了，自认倒霉。阿呆家的工具却是越积越多。
夏天，是阿呆最喜欢的季节。村里的姑娘嫂子都衣服单薄，最丑的媳妇也有最撩人的地方。特别令阿呆神往的是村子西边的小池塘。小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沿岸一溜石头墩子供女人们洗头洗脚洗衣服。她们洗完衣服，就撩起上衣，拿冰凉的毛巾，擦前胸后背。阿呆会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哟！我来我来，擦背喊我呀，保证帮你擦得干干净净的。”
阿呆扛着锄头，好像是无意路过无意碰到似的。女人们毫不顾忌，说：“过来过来，老娘们就等你来！”她们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几个女人如狼似虎扑过来，拉手的拉手，拉脚的拉脚，将阿呆按到水里。阿呆假装东倒西歪，不是碰到张嫂的胸就是摸到李嫂的腿。
女人们一声声惊叫，更刺激了阿呆的神经，手脚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七八个女人，阿呆哪是对手，一会儿，衣服裤子被扒了个精光。女人们提起洗好的衣服，把阿呆的裤子高高地抛在树上，嘻嘻哈哈地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阿呆被晾在池塘，趴在水里不敢起来。
阿呆真的特别善良。被女人们戏弄，一点也不生气。等到有人路过，帮他拿到衣裤才上岸。阿呆见石头墩子都挪位了，一个个扶正、安稳了才放心离开。因为他知道，这些女人每天都会来洗衣服、擦胸擦背，万一摔着谁谁谁了，可不是好玩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出现在她们的背后，到时候女人们一个个横眉冷对，再也不过来扒他的衣服裤子，那多没趣噢！
好人阿呆的生活就是这样充满阳光。
二、
阿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村民的大事小事、脏事累事、好事闲事、红事白事，阿呆只要得到消息，哪怕自己的家事火烧眉毛，也要帮忙帮到底。
五月的一天，阿呆听说柱子找了个对象。柱子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有残疾，走路不方便。附近的女孩子都看不上柱子。柱子娘着急，央人在二十里外的的桃山村帮柱子找了个三十岁的寡妇小芬。柱子娘觉得，人漂不漂亮没关系，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于是端午节前与媒人约好上门“请亲”。
这是当地的风俗，寡妇再婚，不用聘礼，双方同意，男方择个吉日，带上送给女方的金银首饰和新衣服，新郎和媒人就可以直接将人带回来成亲，这叫“请亲”。
吉日那天柱子感冒发烧，去不了。想改时间，女方又不同意。正在两难的时候，阿呆来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阿呆说：“这是人生大事，改时间说不定这事会吹了。柱子兄弟不方便，信得过，我就跑一趟，保证帮你把媳妇请回来。”柱子没有兄弟姐妹，其他的人都不愿意趟浑水。没办法，柱子娘只好对媒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媳妇带回来。
阿呆和媒人来到山里，见到那寡妇小芬，阿呆脸上堆满了善良的微笑。屁股还没坐热，就像主人一样忙前忙后，打扫卫生，端茶倒水。那女人身材丰满，一头黑发油光闪亮，尽管嘴巴大眼睛小，但五官比例并未失调。媒人说明情况，催促赶紧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俗话说：“寡妇嫁人一身轻，鳏夫娶亲累断筋”。就是说，寡妇重新嫁人，除了贴身衣物，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走。鳏夫重娶，全部要换新的。临出门时，看热闹的村民议论纷纷：“听说女婿腿脚不好，这人不是很正常吗？”
“媒人口吐莲花，话不可全信。”
“这女婿牛高马大，是个干活的人，小芬糠箩跳到米箩里了。”阿呆背着小芬的随身用品，一行三人走出了桃山村。
柱子娘望眼欲穿，三人一直到晌午才回到村里。众人拿出炮仗，正要点燃，小芬却怎么也不肯进屋。柱子娘急了，拉媒人到旁边问话。媒人说：“我们一路出来，没有什么异常。小芬有说有笑的，也没说不愿意。”
柱子娘又拉着小芬的手，说：“闺女，我们柱子虽说腿脚不利索，但人特别好。柱子爹死得早，我会把你当亲女儿看待。只要生个一男半女，我死也瞑目了。”边说边撩起衣襟擦泪。
小芬见话说到这份，忸怩着：“听说柱子做不了男人，只怕您抱孙的希望要落空了。还不如早些放手。”
柱子娘说：“什么叫做不了男人？你和柱子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吗？”
小芬抬眼向阿呆望去，眼睛里流露出脉脉深情，阿呆抬头假装看天。
柱子娘有些明白了：“你们，你们……”
小芬又说：“请亲是要新郎和媒人一起去，您家柱子既然娶我，却让别人代劳，看来你们并没把我当成家人。谁来请亲，我就跟谁走。”
柱子娘一时竟无话可说，突然坐倒地上，放声大哭：“我造的什么孽哦！”
村民也议论纷纷。阿呆见势不妙，拉起寡妇小芬就走，一边走一边喊：“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诚心诚意想帮柱子兄弟……”
阿呆白白地捡了个媳妇，心情大好，每天脸上灿烂如鲜花开放。村民有些看不懂：也没听说阿呆以前和寡妇小芬熟悉，到桃山村走了一趟，怎么就把人家骗到手了呢？几个资深光棍就向阿呆讨教：“阿呆，可怜可怜我们吧，吐露一点信息，对女人怎么才可以一棍子扪倒（一招搞定）？你和寡妇小芬见面还不到三个钟头，就把人家迷得死心塌地跟定你，教我们一招吧。”
阿呆说：“做人要善良，我可是诚心诚意帮助柱子。这女人为什么要跟我，我都莫名其妙。回来的路上，我还教训她，柱子很可怜，这辈子做不了男人，你今后要多关心体贴他。谁知这货听不懂。”
几个人同时惊叫：“啊！原来你一开始就安的不是好心！”
好人阿呆像个胜利者，脸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善良的微笑。
三、
好人阿呆一句话将别人的媳妇揽到自己怀里，虽然生活多了许多乐趣，但也增添了很多烦恼。比方说，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可以张家李家腆着脸蹭饭蹭水。寡妇小芬来了后，这些都改变了。生活拮据，入不敷出，引起了小芬的严重不满、高度不适。思来想去，阿呆决定找一份工作。正好，有企业需要仓库保管员，阿呆通过了面试正式上班了。
宽敞的仓库里，物资堆积如山，品种繁多，吃的用的一应俱全。阿呆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摸摸这看看那，感觉这就是他家的超市。善良的阿呆心想：这么大仓库、这么多东西，如果老鼠每天拖走一点会不会有人追查呢？
阿呆正在遐想，有人拖着平板车来领奶粉，出库单上写着100包。阿呆想：村里的二大爷身体不好，听说最近咳血，需要营养。牛奶对二大爷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况且，还经常去二大爷家喝茶来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呆决定给二大爷捎一包奶粉回去。阿呆给来人发了99包奶粉。下班回到村里，顺路看望二大爷说：“二大爷，我上班领了工资，给你买了一包奶粉补补身子。”二大爷感激不尽。
偌大的仓库少一包奶粉犹如池塘里少了一滴水，一个泡泡也没泛起。帮助二大爷增加了营养，阿呆很高兴。
有了第一次，也就会有一百次。仓库里每天都有十几批物资出出进进。这天，又有人来领物资，是一批棉织品，袜子、毛巾之类。阿呆看看自己脚上的一双袜子，穿了一年都没有换过。还有，小芬也应该换条毛巾了。阿呆不贪心，每样只留下一份。上班一个月，阿呆给二大爷、张叔、王嫂、李姐、刘哥、全村许多人捎过东西。大家知道阿呆找了一份好工作，每个人都是羡慕妒忌恨。
一年下来，阿呆家里也变了样。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不缺。企业年底盘存，经理发现仓库的东西很多出入不对。找阿呆询问，阿呆说：“经理，这么大的仓库，难保没有老鼠哦，一只老鼠拖走一点，十只老鼠就会损耗一筐，百只就会损耗十筐，千只。。。”经理说：“阿呆呀，我的仓库是专门用来养老鼠的吗？”经理走后，派专人专班清查账单，又安了许多摄像头。
阿呆并不知道摄像头干什么用，以为是防老鼠的，照旧我行我素。这天下班，锁好仓库大门，被人带到经理的办公室。经理和颜悦色，对阿呆说：“阿呆，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们讲，也许大家会帮到你。”阿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的生活很幸福，上班很快乐。”
经理让人拿来一套崭新的工装，说：“你的衣服太破旧了，有损单位形象，这套衣服你换上吧。”
阿呆左右为难。经理一个暗示，两个保安上来，强行给阿呆换上了衣服，从阿呆的身上掉下一包洗衣粉。经理别过电脑，对阿呆说：“你看看，这人认识不？”
电脑上显示，仓库的货架旁，阿呆解开裤子，将洗衣粉塞了进去。为了保险，还找来一截绳子捆了一圈。阿呆无言以对，低下头，轻声说：“村里的王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这洗衣粉给她捎的。”
经理依旧和颜悦色：“你乐于助人，心地善良，这很好。为了你更加方便照顾王奶奶，明天你不用上班了。至于清查后物品的损失，除了老鼠拖走的，其余从你工资中扣除。”
好人阿呆上班一年，帮助了许多村民，也给自己泼了一身污水。
四、
阿呆没有了工作，心情很沮丧。这天来到好朋友阿根家里，喝茶聊天。阿根说：“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个发财的好去处，就是不知道你干不干。”阿根早些年因为打架斗殴，致人死亡，被关进去过。阿呆才不想与他有瓜葛，又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一口回绝。阿根一声冷笑：“别装了，你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如果有神秘人物参加，你会不会继续装呢？”阿呆说：“做人要善良，我是有点爱占小便宜，但我是有底线的，犯法的事不做。”说完茶也不喝，两人不欢而散。
最近半年来，附近几个村庄的耕牛接二连三地失踪。派出所接到十几宗报案。十几头耕牛就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干警们全体出动，走访、调查，一无所获。一头耕牛是村民们的大半财产，没有耕牛，对村民的生产生活将产生很大的影响。上级要求尽快破案，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这天，派出所干警找到丢牛的柳权叔，了解牛是怎么丢的。柳权说：“午饭后我将牛像往常一样，放在石子坡上让牛自己吃草，我就在山上躺了两钟头，起来寻牛就不见了。”通过走访，干警得知，丢失的十几头牛都是成年的壮牛，全部都是下午不见的。干警来到石子坡，寻找线索，却什么也没找到。
有人听说阿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找他了解情况也许事半功倍。派出所所长亲自出马，找到阿呆，动之以情，晓以厉害。阿呆想了想说：“我真的不知道谁偷了牛，但是有个人值得怀疑。”阿呆说了前几天和阿根在一起喝茶的事。所长觉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准备派人监视阿根，想来想去，只有阿呆最合适。因为干警长期在附近转悠，会打草惊蛇，引起阿根的注意，破不了案还会放跑犯罪嫌疑人。
所长要求阿呆24小时监视阿根，还给阿呆配备了一部电话，有什么情况立马汇报。阿呆觉得这任务又光荣又难堪。监视自己的好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阿呆是个善良的好人，这么多的牛不见了，自己没分到一点好处甚至连一口牛肉汤都没沾到，坏人不抓住，天理难容！想到这里，阿呆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圆满完成所长交给的任务。
一连几天，阿呆发现阿根根本就没怎么出门，要不窝在家睡觉，要不自己拿扑克牌算命。甚至还到阿呆家里串门，跟小芬聊天：“这两天咋不出门哦？”“皮鞋紧脚，动不了。”“动不了脚，动手噢！”“不慌不慌，等天气好了再说。”阿呆莫名其妙，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些文不对题，想想无非就是无话找话呗，也不放在心里。
所长要阿呆汇报阿根的一举一动。阿呆说，他这几天什么都没做，就只今天上午跟我老婆聊了几句天而已。所长追问：“他们说的什么？”阿呆一五一十说了他们的对话，所长在电话里听得很认真，末了，要求阿呆继续监视。
三天后的下午，所长来电话让阿呆赶紧去派出所。等到阿呆赶过去，所长正在开会。所长说：“这次盗卖耕牛案成功告破，阿呆功不可没。我们向你表示感谢。”
阿呆问：“可不可以告诉我该死的偷牛贼是谁？”
所长说：“阿根、王隽、刘大胖，还有你老婆小芬。”
阿呆惊掉了下巴：“你有没有搞错？我老婆？”
所长说：“我们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办案，怎么会搞错？”
所长告诉阿呆，小芬的父亲是一个杀猪匠，小芬很小的时候就在肉舖里给父亲打下手。出嫁之前，已经是位熟练的屠宰匠了，手艺甚至比他父亲更加出色。二十岁，还没有人来提亲。老屠夫着急了，知道女儿干这一行招人厌恶，后来关掉肉舖，搬到现在的桃山村。小芬二十五岁才招了个女婿，二十八岁女婿病亡。后来的，你都不用我说了吧。好人阿呆很纠结，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是做对了。想想往后的日子，又要回到以前。阿呆默默地离开了派出所。
第二天，阿呆清理了一包东西送到派出所，里面是小芬的衣服用品，还有一包阿呆顺回的小芬舍不得吃的牛肉干。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