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我去了趟松潘,奔岷江源头而去。四川的水系丰盈,有长江、金沙江、嘉陵江、岷江、雅砻江、大渡河、沱江、乌江等,幅员辽阔之境总是江河水网纵横。成都2000多万人口的重要水源——全长700多公里的岷江,在我看来一直是像神明一样的存在。一起去的还有来自五粮液的朋友,他说,他的造访还多了一层意义,因为岷江是整个五粮液的荣耀。岷江是长江的支流,其与金沙江在“中国酒都”宜宾汇流为长江,左向的一侧清流便是岷江,而宜宾正好是五粮液家族的大本营。
一条江河的自然生态与历史人文,成就一方水土的气质与气象,岷江毫无疑问可以被称作“天府之国”的神来之笔。从古至今,文人墨客面对岷江留下的或豪放或优雅的锦绣文章已经流芳百世。其中宋人项安世的“唯有岷江水,悠悠带月寒”和唐人贾岛的“春风万里岷江水,吹作香醪尽意青”里的岁月与酒香深得我意。好酒要有好的水,岷江水是川酒的灵魂,说七百里岷江七百种“香醪”一点不为过,岷江两岸川酒的民间作坊早已是星罗棋布,而五粮液取岷江水酿制的美酒已经闻名遐迩。
其实我更喜欢酒落在民间的酒。酒正是因为与太多的民间趣闻趣事相关才接了地气,才能够在大雅之堂不至于被束之高阁。比如我喝酒,应该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我若说我不喜欢喝酒,恐怕没有一个人相信。
而事实是,我在家里从不喝酒,一个人从不喝酒,即使有好酒好菜都摆在桌上,我也只会去品味佳肴,绝没有一点心思去动杯盏。这样的状态持续几十年了,原因仅仅是我不喜欢喝酒。
前几年居家的日子很多,我和我的朋友时有百无聊赖的时候,尤其是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足不出户,一日三餐差点把自己变成大厨。记得有一天在家炖了鸡,炒了回锅肉,还有朋友小华送来的甲鱼。家里只有两人,但那分量足够五六个人享用。盯着桌上的大盆小碟,终于从酒柜上取了一瓶“有年头”的年份老酒,打开、斟上。三个月过去,朋友见面这个说在家一个人饮尽了五六瓶,那个说喝光七八瓶,一个叫大侠的兄弟不好意思说整脱了两箱。而我,就那一瓶酒还剩了二三两。
仔细一想,都是江湖惹的祸,我喝酒多是喝的江湖酒、义气酒。这里的江湖,不是《水浒》里那些披挂齐整的绿林好汉,也没有歃血结盟的难兄难弟,而仅仅是一种性情,往往是一句话、一仰脖,所以都是海量。至于义气,更是不能推杯,最好的劝慰和消解就是给朋友满上,一个“干”字,自己也“甩了”。有这样的场合,就没有不喝酒的理由,有这样的喝酒方式,就没有人相信我不喜欢喝酒。
我的父亲母亲不喝酒,家族成员也都不喜饮酒,唯独我是一个例外。几乎没有人相信我第一次喝酒就是端碗,整整两个单碗!而在此前,我连嘴唇都没有沾过一滴酒。那年我十八岁,刚刚下乡不久,遇上生产队长杀过年猪,队里的几个知青都被邀请了,我自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口福。就在席间,听说队上因为我长得瘦长而且刚下乡,给我评的工分只有五分,只是队里相同劳力的一半。我当然觉得委屈,想找生产队的会计问问清楚,此刻正好见到很多人在给会计敬酒,便上前询问。会计先问我,“敢不敢和我喝?”我几乎没有考虑,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碗,和会计的碗一碰,喝了。会计端起碗站了起来,微醺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挪别处,一仰脖也喝了。因为喝得太快,只是觉得有点辣口,其他没有感觉。旁边的人又将我们的碗满上,此刻的我没有丝毫迟疑,主动和会计的碗又碰了一下,咕噜一声,那碗,又见了底。这下轮到会计皱眉头了,在旁人的吆喝下,会计说了句“有种”,等他把那碗酒喝下,他就几乎是瘫在长条木凳上了。当然我喝多的情景也是壮烈的,后来是几个知青或抓手或抬脚,把我抬回茅草屋的。整整一下午、一晚上人事不省。第二天起来觉得周身通泰,像是脉络被打通了一样。出工的时候,当时太阳挂在天上,看上去真的好美。就这样,我知道了我可以喝酒,而且,我第一次喝酒,就喝出了一个全劳力,每每想起这事,还真的有点成就感。
一晃过了半个世纪,其间喝了多少酒,经过了多少场合,已经没法统计了。但是要努力记住的是,杯盏之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人世百态。酒可以把所有的人打回原形,不再装模作样;酒可以消磨刀光剑影,让对家称兄道弟;往往酒过三巡,人们便可以说平常不敢说的话,做平常不敢做的事。所谓“酒壮英雄胆”“杯酒释兵权”,概不过如此。而这些,只不过尔尔,还有更加美好的是,酒,可以让你的真心朋友坐在你的面前听你喋喋不休,你就是神明,可以让山呼海啸;你就是先生,可以让学生洗耳恭听;而这个时候,往往最后留下陪你的是你唯一的听众,直到你倒头呼呼大睡。
喝酒的人在四川真是“享福”。有太多的知名美酒,比如五粮液。习惯了川酒的品质,去了外地几乎很难接受当地盛满热情的杯盏。这绝对不是地域偏见,而是讲究,口感是一种讲究,场合也是一种讲究。比如我在四川喝的酒,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但绝不会因为我讲究的口感排列出好酒的一二三四,但是可以明确的是,川酒在国人心中有极好的口碑。
另一种讲究就是快乐至上。中国古代文人中爱喝酒的李白、杜甫、苏东坡都是川酒的代言人,他们喝的是性情与高远,偶尔的忧伤也是超然不群。所以不能人人都去喝,也不能什么样的酒都喝。可以做喜酒之人,不能做好酒之徒。我给五粮液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特别喜欢,“长江千里/站在第一码头上的男人/大碗喝酒/软化胸中堆积的块垒/有了大海的辽阔与苍茫”。拿酒说事,无论大事和小事,还是那句话,酒不能在家里自己喝,需要喝酒的理由;酒不能毫无章法地喝,这样喝,你可能成为酒鬼。酒是境界、酒是江湖,酒是义气,酒里面看得见一个人一生的品性和名声。
作者简介:
梁平,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诗歌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草堂》诗刊主编。著有《时间笔记》《一蓑烟雨》《子在川上曰》《阅读的姿势》等诗文集18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四川“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文学奖、重庆市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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