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泼洒着热浪，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棵古老的梨树正懒洋洋地靠在院墙上，身上密密麻麻的果子圆溜溜的，是青海人喜食的软梨。我的祖母曾不止一次，把冬天冻得黑黢黢的软梨放在床头，催促我连同冰碴子一起吞下，治疗我常犯的咳嗽。
暑热季节，村子里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树香、果香，听得见玉米拔节时的喘气声。走进另一条巷子，土黄色的院墙一座挨着一座，墙头上伸出的枝叶沉甸甸地垂在墙上、落在地上。走近一瞧，还是梨树。
忍不住摘下一颗送进嘴里，满口酸甜。
这个村子，干嘛不直接叫梨村，非得叫下刘屯村。
在县上工作的玉兰笑了，若是按这个起村名，贵德县的村子，怕是哪个都得叫梨村了，分也分不清。
下刘屯村地处海南州贵德县河西镇，传统作物是冬小麦。除了种地，村民们还兼顾养殖业，近年也曾试种樱桃、小西红柿、辣椒、藜麦。梨树遍布每家每户，产量不大。以往，软梨很受欢迎，早上拉一架子车去附近工地，一天就卖完了。现在水果品种丰富软梨销路不如以往。然而，下刘屯村人是勤劳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劳作给了他们安稳的生活。现在的青壮年里，不少男人是优秀的钢筋工、瓦工，女人则擅长粉刷，收入来源多样。
玉兰的家谱里，记载着祖先们迁移的历史、刘屯寨子屯田垦荒的田亩数据。走至秦家大院前，一棵梨树在大门旁悄然而立，一侧的树冠结着一串串青中见黄的长把梨，这也是贵德特产，口感香甜，汁多肉细。院内，阳光灿烂，坐北朝南的三间木屋为明代平顶建筑，卯榫结构，端庄简朴。檐上木雕玲珑，窗为菱形木格，窗下青石雕刻，自然古色。堂屋宽敞明亮，阶下花草繁多，梨树、杏树、艾蒿、菊花相互纠缠，中间还挤着一株诱人的西红柿。雅与古，源自历史悠久的建筑风格，也是一种从容、悠然心态下的生活方式。
几百年来，许多外来手艺人带来了皮影、刺绣、绘画、戏曲。石匠、毡匠、靴匠，制作面具的民间艺术家活跃在村子里，使拥有汉、蒙、藏、回四个民族的下刘家屯充溢着艺术趣味。
我们见到了老画家崔吉寿。他从11岁起师从自己的叔叔，因聪颖好学，刻苦努力，在这一代颇有名气，他为古建筑和百姓家的门户装饰，所绘山水人物、吉祥图案、小鸟花卉，色彩清淡、配色柔和、线条优美，深受当地人喜爱。
交谈中，老人家拿出收藏的画作供我们一一欣赏，画中天宫寿星、麒麟送子、秀气的仙女、灵敏的顽童、温顺的梅花鹿，无不透出老画家的功夫。另有两个做工细腻的托盘，正反两面均有图案，一为牡丹、麒麟；一为双龙、麒麟，是老画家76岁的作品，专门留给两个孙子的。只可惜目前村中年轻后辈学画者少，只有两位人到中年的侄子尚在潜心作画学习。
老画家的儿子也没学画。他说，他小时候父亲照他的模样亲手制作了一个面具，待他为我们从乱糟糟的杂物里搜寻出来，掸过灰尘，一件眉眼俊秀，笑口常开，两颊红彤彤的艺术品露出天真活泼之态，令人爱不释手。
问他为什么不学画画，他说，太麻烦。就拿父亲做的这个面具来说，做模具、铺宣纸、勾图、上色、刷浆，一层又一层，直到一分银币的厚度，工序复杂，消耗时间。为保持色泽鲜艳，还得用珍贵的松石、珊瑚等天然矿物质做颜料。但是，谈起父亲的画作，他很自豪，并想为父亲编辑出版一本画册。村上每年要举行正月社火，他也是回回参与。下刘屯的社火在这一带是很有名气的，不过社火表演需要凑够108个人。如今，村里人手不够时，还要动员放寒假的大学生参加。
在我们的鼓动下，老画家的儿子唱了一段社火曲调，歌声飘扬，在座的人无不受到感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再次环顾老画家的小院，发现房后的院墙上还分别绘有一幅菊花、一幅荷花。菊花鲜亮，无浮华之气；荷花温柔，飘逸曼妙。画旁一棵鲜润有神的石榴树开着橘红色的小花，画下一串连着根蔓的小南瓜无忧无虑地躺在地上。
还有更奇的：老画家的花园里还立着一截高高的土墙。这土墙建于明代，是古人修建筑的防御工程的一部分。更令人惊讶的是，土墙的修筑年代，甚至有可能早于贵德县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年的古建筑群玉皇阁。
为了保护这截土墙，老画家用了不少心思。过去，这段仅存的土墙风化严重，可还是有人不停地来这里挖土，说是能入药，或者当肥料。老画家坚决不让挖，还命儿子干脆砌了道砖墙将土墙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允许儿子在土墙周围建牲口棚子，宁肯让花园长满荒草。后来，村里人对古迹的保护意识增强了，大家都关心起土墙来。其实，对城墙的怀念，也是人们对祖先生活本能的追忆和依恋，寄托着绵延的情思。驻守在这里的先辈，或许健壮豪迈，多才多艺；也可能过得无比悠闲，简朴的生活、动听的乐曲、喧哗的笑声，庆祝丰收的鼓点，足以使他们心满意足。
老画家听爷爷说，过去村里懂音乐的人很多，画画的也多，每逢六月庙会、欢庆的节日、正月耍社火的日子，人们总会头戴面具，载歌载舞。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见到过的出自贵德的一种面具。我惊诧于它同意大利威尼斯面具极为相似的精巧细致、色彩艳丽，四处打听它的来历。但是遍访了许多地方，也没找到制作这种面具的村子，无法确定这一乡村文化，同欧洲文明有无时空上的联系。
无论何处的人类进行怎样的创造，都离不开先辈的启示，也离不开脚下土地的滋养。古老而丰润的乡土，就像村口那棵多子多福的梨树，随着年轮的增长，开花、结果，发出新芽。而我们又是多么的幸运，还能在历经风霜的这棵梨树下，赏花、乘凉，吃到这棵树上的果子。这是古人的生活智慧和艺术成就，浸透了他们的热情和心血，当我们带着无限敬意反复回味，又怎能感受不到它历久弥新的意蕴和美丽。（ 转自《人民日报》2024年11月20日）
作者简介：
辛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海心山》《鸟儿细语》。长篇纪实文学《高原野花》《我的青海湖》《尕布龙的高地》《我的青海，我的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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