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收拾外婆家的老箱子,掀开都是霉味。外婆说这箱子搁在西屋角落快三十年了,钥匙早就丢了,干脆撬开算了。

箱子是老式的铁皮箱,锈得发红,像是被人泼了一身红漆。爹拿了把改锥,三两下就撬开了。掀开盖子,一股发潮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东西都霉了吧?”外婆站在一旁,眯着眼睛往箱子里瞅。

我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蓝布包,布料已经发黄,但还算完整。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叠绣品,虽然年代久远,但花样还是清晰的。有荷花、菊花、牡丹,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老手艺人的活计。

“这是谁绣的?”我一边翻看,一边问。

外婆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些绣品,手指有些颤抖。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眼里蒙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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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姑姑绣的。”外婆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哑。

“姑姑?”我愣住了。在我印象里,姑姑是个代课老师,从没见她绣过花。

“你姑姑的手指,就是绣这些东西绣弯的。”外婆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那叠绣品,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我突然想起姑姑的手指,确实不太直,特别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总是微微弯着。小时候我问过她,她只说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

外婆把绣品重新包好,又从箱子底下摸出几张发黄的存折。“这些钱,都是你姑姑绣花挣的。就是为了供你上学。”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记忆像是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往事涌了进来。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刚上完小学六年级。那年月,能上完小学的女娃儿就不少了,更别说上初中。我家里有四个孩子要养,爹在生产队干活,娘在镇上织布厂上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蝉叫得震天响。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说起开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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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初中要交好多钱呢。”小红说,“我爹说了,让我去镇上学做学徒。”

我心里一沉。前两天就听见爹娘在堂屋说话,说供我上学的事。

“供不起就算了,让丫头在家帮衬着。”爹的声音有些沙哑。

“可是。。。”娘欲言又止。

这时姑姑突然推门进来:“让芸丫头上学,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

爹回头看着姑姑:“咋想办法?你那点工资,够吃就不错了。”

姑姑个子不高,瘦瘦的,站在堂屋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我有办法。”

那时候我蹲在墙根底下,听见姑姑这么说,心里才踏实了些。姑姑从小就疼我,我是家里最小的,上面三个哥哥,就我一个妹妹。姑姑总说,好不容易盼来个妹妹,得让她有出息。

姑姑住在村子西头的小学里,一间朝南的平房,是学校给代课老师安排的宿舍。房间不大,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还有个老式衣柜。床头钉了个木头搁板,上面摆着几本书,都是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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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我常去姑姑那里。每次去,都看见她在看书备课,桌上摊着作业本。她的字写得好看,一笔一画都工整,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八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又去姑姑那儿。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声响。透过窗户缝往里瞧,看见姑姑坐在煤油灯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忙活。

“姑姑!”我推门进去。

姑姑手一抖,赶紧把东西藏到身后:“这么晚了,咋来了?”

“娘让我给你送点茶叶来。”我把手里的纸包递给她。

姑姑接过茶叶,放在桌上。煤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的,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眼睛有点红。

“姑姑,你哭了?”

“没有,风吹的。”姑姑笑了笑,“快回去吧,天黑了。”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姑姑桌上有个针线包,针线包边上散着几根红线头。

开学那天,姑姑把我送到镇上的初中。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叠钱,都是零散的,有些还带着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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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头一个学期的学费。”姑姑说,“以后的钱,姑姑想办法。”

我接过钱,数都没数就交给了老师。那时候也不懂事,只觉得姑姑真好,连钱都给我准备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看见老板娘在卖绣花鞋垫。那鞋垫上绣着漂亮的花,针脚细密,和我在姑姑房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是谁绣的?”我问老板娘。

“是你们村里的王老师绣的。”老板娘说,“她绣活好,就是总要等到晚上才送过来。有时候我一大早来开店,就看见她蹲在门口等着。”

我这才知道,姑姑每天晚上都在绣花。代课的工资不多,绣花能多赚点钱。

那天回到家,我特意去看姑姑的手。果然,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经有点变形了,指尖微微向内弯着。

“姑姑,你的手怎么了?”我问她。

姑姑赶紧把手藏到身后:“没事,可能是写字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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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姑姑,才二十五岁。村里来说媒的人都说,王老师长得俊,又有工作,是个好姑娘。可姑姑总是推辞,说要等我上完初中再说。

“你姑姑命苦。”外婆经常这么说,“要不是为了供你上学,她早就成家了。”

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姑姑不着急。直到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听见姑姑和外婆说话。

“又是刘家?”外婆的声音有些着急,“人家条件多好,你咋又推了?”

“娘,再等等吧。”姑姑说,“等芸丫头上完初中。”

“那都得等三年呢!你今年都二十六了,再等三年,你都二十九了!”

“不着急。”姑姑的声音很轻,“我答应过芸丫头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二天,我跟姑姑说:“姑姑,要不我不上学了。”

姑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我的头:“傻丫头,说啥呢。”

她的手指很粗糙,指腹上全是茧子。那些年,姑姑的手就没停过。白天教书,晚上绣花,一针一线,绣出了我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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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时候特别冷,姑姑的手常常冻得通红。她就用热水泡一泡,继续绣。有时候我去她那里,看见她手指被针扎出血来,她也只是随便包一下,说不碍事。

“你姑姑那时候,常常绣到半夜。”外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村里人都看见她屋里的灯亮着,以为她在备课。哪知道她是在绣花挣钱。”

上初二那年,我的成绩特别好,在全年级都是前几名。班主任说,这样下去,考高中没问题。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姑,她高兴得眼睛都亮了。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有绣花,而是陪我说了很久的话。

“姑姑,你说我将来能考上大学吗?”我问她。

“能!”姑姑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能。”

这一句“能”字,仿佛用尽了姑姑所有的力气。那时候的姑姑,已经二十七岁了,村里的媒婆都不来说媒了。但姑姑从来不提这事,她只是不停地绣花,一针一线,仿佛要把整个青春都绣进那些花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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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姑姑高兴得直掉眼泪,可我看见她的手指更弯了。那些年的寒冬,她的手指关节都肿得像小核桃,可她还是坚持绣花。

“你姑姑那时候,手指都绣变形了。”外婆说,“医生说是关节炎,让她别再绣了,她也不听。”

我在箱子里又翻出一张照片,是姑姑三十岁时照的。照片上的姑姑穿着一件蓝布褂子,头发挽成一个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那时候的姑姑,已经不再听人说媒了。

“让你姑姑耽误了。”外婆叹了口气,“她的青春都给了你。”

我看着那些泛黄的绣品,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姑姑的心血。那些繁复的花纹背后,是她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她用自己的手指,编织出我的未来。

1995年,我考上了大学。那天,全村的人都来祝贺,说我们村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姑姑坐在角落里,笑得特别开心。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那双绣出我未来的手,已经不能伸直了。

“姑姑,等我毕业了,挣了钱,带你去大医院看看。”我对她说。

姑姑摆摆手:“不用,不碍事。”

那时候的姑姑,已经三十二岁了。她的青春,都绣在了那些花布上。那些美丽的花朵背后,是她无声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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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姑姑,已经六十岁了。她还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教了几辈子的孩子。她的手指一直是弯的,像是定格在了那些绣花的夜晚。

我问姑姑:“你后悔吗?”

姑姑笑了:“傻丫头,有啥后悔的。看着你有出息,我比谁都高兴。”

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想接姑姑来住。可姑姑不愿意,说她习惯了村里的生活。每次我回去看她,她都高兴得像个孩子,却从来不提那些绣花的日子。

今天整理箱子,翻出这些往事,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些发黄的绣品,那些泛旧的存折,都是姑姑的青春啊。

“你姑姑说,这些东西留着没用,想扔掉。”外婆擦了擦眼角,“我就偷偷收起来了。这是她的青春呢,咋能扔?”

我把那些绣品一件件摊开,阳光下,针脚依然工整。每一朵花都栩栩如生,仿佛还带着姑姑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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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上大学那年,我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刺绣的书,书里说,要把花绣好,手指得保持一个姿势,时间久了会变形。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姑姑的手为什么会那样。

“你姑姑绣花的时候,从来不喊苦。”外婆说,“就是手疼得厉害的时候,也咬牙忍着。”

我找出一件最完整的绣品,是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梅花,红白相间,像是沾了雪。姑姑最爱绣梅花,说梅花傲雪,和我的性格像。

“这条手帕是你上高中那年绣的。”外婆说,“那年冬天特别冷,你姑姑的手都冻裂了,还是坚持绣完了。”

外婆说,姑姑每个月都会把绣花的钱存起来,攒够了就立马存进去。那些存折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姑姑一针一线换来的。

“你知道吗,你姑姑最心疼的就是你。”外婆说,“你上学时打工那会儿,她心疼得直掉眼泪,说当初要是多绣些花就好了。”

我想起上大学那会儿,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去做家教。回来告诉姑姑,她难过得一晚上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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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跟你姑姑说我告诉你这些。”外婆收起那些绣品,“她不爱提这些事。”

我看着窗外,夕阳把整个院子都染成了金色。想起那些年,姑姑在煤油灯下绣花的身影,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村里人都说我姑姑命不好,错过了好几门亲事。可姑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她总说:“看着芸丫头有出息,比啥都强。”

每次回村,我都劝姑姑跟我去城里住。姑姑总是笑着摇头:“我在这住惯了,这些孩子还等着我教呢。”

人们常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有人说是婚姻,有人说是事业。可我姑姑,她把全部的青春都给了我,用一双手指编织了我的未来。

前两天,姑姑让我帮她收拾屋子。在她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方桌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旧针线包,里面还有几根褪了色的红线。

“这些年都没扔啊。”我拿起针线包。

姑姑接过去,轻轻摸了摸:“扔不掉,这是我的宝贝呢。”

我注意到针线包上绣着一朵菊花,已经很旧了,但还能看出针脚的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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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刚学绣花时绣的。”姑姑说,“那时候不会,绣得歪歪扭扭的。”

原来姑姑从来没有学过绣花。那年为了筹我的学费,她托人买了一本绣花的书,自己摸索着学。开始时总是扎破手指,后来就满手都是茧子。

“那时候绣到半夜,眼睛都花了。”姑姑笑着说,“但一想到你能上学,就觉得值得。”

我看着姑姑的手,岁月在她的指节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那些弯曲的手指,就像是被时光定格的付出。

“姑姑,你说你这辈子有什么遗憾吗?”我忍不住问。

姑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有啥遗憾的?看着你从一个小丫头,变成现在这样,我比谁都高兴。”

可我知道,姑姑是有遗憾的。她错过了自己的青春,错过了该有的姻缘,就因为要给我一个未来。

前几天,我回老家,碰到以前的邻居王婶。她说:“你姑姑命苦啊,一辈子没成家。不过她把你教育得这么好,也算是没白活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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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阵难受。在别人眼里,姑姑的一生似乎就只能用“命苦”来形容。可姑姑从来不这么想,她总说:“看到你有出息,我就高兴。”

去年冬天,我硬是把姑姑接到城里来住了一段时间。带她去大医院检查手指,医生说年纪大了,已经没法治了。

姑姑倒是很乐观:“不碍事,又不疼。这手啊,能拿粉笔写字就行。”

晚上,我给姑姑揉手指,感受着那些不能伸直的指节。姑姑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姑姑,你知道吗,你的手指是我见过最美的手指。”我忍着眼泪说。

姑姑笑了:“傻丫头,咋还哭了?”

她用那双弯曲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泪,就像小时候那样。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世上最无私的爱,往往来自最平凡的人。

收拾完箱子,我从里面挑了几件绣品,准备裱起来挂在家里。外婆说:“你姑姑知道了,又该说你了。”

是啊,姑姑从不让我们提起这些往事。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记着。可这些发黄的绣品,不正是她最美的青春印记吗?

去年教师节,我特意回村里看姑姑。她还在教书,教室里还是那个样子:一块黑板,几排课桌,墙上贴着孩子们的作业。姑姑站在讲台上,那双弯曲的手指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漂亮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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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的字真好看。”一个小女孩说。

我站在教室外,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姑姑的字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写字的手指,再也不能伸直了。

“你姑姑啊,就是太要强。”外婆说,“当年要是听我的,找个人家嫁了,也不至于。。。”

外婆的话没说完,我却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姑姑从不觉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她说:“我这辈子活得很值得。”

整理完箱子,我抱着那些绣品久久不能平静。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那些绣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承载着姑姑最美的年华。

有人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为某件事、某个人倾其所有。姑姑把她最好的年华,都绣在了这一针一线之中。那些弯曲的手指,是她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如今,我常常在想: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整个青春?又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她用一双手指,编织出别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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