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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辛迪

编辑|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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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一张白床上,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太真实。

床的两侧可以起落把手,不锈钢的很结实。我还是不能平躺,侧身的姿势配起我软塌的身型,起身稍显困难。我抓住把手以它为支点挪蹭我的腿部,才勉强移动到床脚的出口,床沿突出一截,我脚踩不稳地面。

「来抱住我,先坐床沿30秒,再起身停30秒,感到稳住了才动。」

护工架着我的一侧,另一侧是我先生的臂膀,我缓缓探到了玻璃隔门外几步之遥的洗手间。

借着这机会,我停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人。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身蓝花的病号服,毫不贴身地坠着,比划过一个凸起的梨形。不同的,产后护工给换的这套,花色更新质地更厚,像是提醒着切不可入风着凉。后背的腰痛没有随着婴儿的落地一起娩出,骨盆扭动起来咯咯的生疼依然如影随形——我只是肚子里少了个肉团子。这发现让我有点不适又悲伤。

这肉团子刚刚被一小嘬奶粉填饱。离开母体经由一阵冲力抛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这么巨大的不安,她继续没入熟悉的黑暗中恬睡。

但这个最该休眠的夜里,我不住地咳嗽,毫无睡意,刚才的场景像一剂强劲的肾上腺素植入,让我索性靠在床上回想。

我想起在冲凉房天花顶的浴霸,那道暖光恣意地流淌到她身上,那人儿两手扶在湿润的墙上,硕大的肚子朝下,一边强忍着汹涌的阵痛,一边左右摇晃着岔开的双腿,试图让已拧结成块的身体感到一丝舒缓。

「大口呼气,呼气。」说话的是安排给我的导乐,她刚刚领我到这里做水疗放松。

不,这姿势不太适合我。我现在应该是蜷成一团,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她来之前,我的确是正在床上生生挺过每次连续几十秒的宫缩。

我是过来做催产的,这个孩子又留级了。没有她哥哥直接破水,救护车刚送入医院就开十指的痛快,她在母体里划水到41周仍没有生产指征,匆匆被医院下了一纸入院通知。这样也是好的,二胎容易急产,打有准备之仗。

人生体验一场,二胎的生产经历或许能相互补充,拼合更完整的地图,我自嘲笑笑。

比如「催产三件套」水囊、人工破水、催产针,好在医生中午内检时宫颈已经软化开口,水囊总是免了。两点,我准时到达待产房。

待产房这里的周遭,我感到新鲜而陌生。

床头高架挂着催产素瓶子,整个下午护士来来去去查看胎监数据,每次顺便将滴漏又加大一码。我垫着一个三角斜坡状的长条软枕,让腰能勉强平躺在床上,以免胎心监测的接触位置不准。收拾好姿势后,我忐忑等待着催产素点滴导向的必然痛楚,一边留心打量着四处。

这里能一览所有临盆的女人,在生产前的状态和她们的表情。我左侧的女人经历了长久的开指,小声隐约念着疼痛,她的导乐坐在一旁拍背守着她呼吸。她想要申请先生过来作陪,但终究是没有。我右侧的女人临产呕吐,难受得紧了。短暂地,又有推进来一个女人,这次她喊叫很急促,护士围成一团,内检后立即推入了生产间。而我前方,那个女人一直在呻吟着催问麻醉师。

「八床,八床要不要一起打无痛?麻醉师到了。」她们在问我。

「啊,我要再想想。」我现在还能忍受这一波波的微疼。

「麻醉师来一趟,后面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

「八床,八床的胎心率有异常,胎儿缺氧。」她们很快过来,一位助产士手伸进来用人工破水,就像轻巧捻破一个气球般,暖流瞬时而出。我便只能躺在隔尿垫上,简单搭了一条被单。

「医生,我开了几指?」

「两三指。」

我突然有点犹疑,不该这样,二胎的进程不该这样缓慢。假如真是跨入了深夜,不打无痛,我如何顶得住疲惫和疼痛的消耗。又细细密密地想着,万一刚插了管子,麻醉还未起效就要生了呢?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原是没有生娃的孤勇。一胎是太过眷顾,痛是短痛,没体会到疼痛耗尽。而人一旦把注意力投射到软处,就感到真的软弱起来。

熬过六点,先生连续的来电我顾不上,爸爸做的清汤素饭不知何时放在我的床铺,我已哆嗦得没法精细地翻开层层饭盒捣鼓勺子,心里不禁思虑起力气怎么顶过天明。

我预约的导乐来得非常及时。她握着我的手,让我缓缓坐起来。她帮忙褪去我的袜子,裹好我的被单,招呼我试下水疗。我坐在床沿抬眼看,右侧的女人正托着一个塑料袋,用力地呕吐。我记得意志就在此时崩溃的,当时脑子里全部是嗡嗡在说:

「这里真是女人的炼狱。」

「女人太辛苦了,此刻男人进产房帮不上一点。」

我泪眼婆娑坐了一会,在一轮轮更猛烈的宫缩中,被架着站起来。走向冲凉房的通道很长,我每几步就要再次停下来,扶在墙上抖动摇晃身体。

「不行,我感觉我要拉出来了!」

大约真的是花洒的恣意抚触起了作用,四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周身,一股重量伴随宫缩拼命下坠。导乐把我往回架,我抱着她的头全部力量倚靠过去,同样的通道像被时空碾压折叠,我用了很大的跨越把身体甩上床,又是一阵污浊的血水应声拍落,然后是她们紧急把床推往生产间。

终于到最后一站了。18:56分,用了三四次力,婴儿坠地,二胎急产诚不我欺。

同样的场景,医生抱过来给我看孩子的下体,这次是个女儿。

接着是家族群纷飞的祝贺。我竟然要风得风,儿女双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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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完孩子,像是跨过了一道门槛,和生前两个世界。

我早早地请假在家备产,算起来离女儿降生竟等待了一个半月。

巨大的肚子压迫,胎动时有些发紧,坐着站着躺着变换姿势,支撑不了几时。临近预产期,胎动频繁发生在晚饭后的八九点,肚子会微痛搅动起来,我总是一遍遍地做着身体清洁,润湿头发,再用吹风将它绵密烘干。我确认身体是充入足够睡眠的,太阳穴最好不要抓着神经弹跳,此时的状态应该能随时爬起来奔赴战斗。手机在够得着的枕头边,夜里的门从不敢关紧。

但第二天起来身体平静,这些担忧的迹象似从未发生。我在经历土拨鼠之日的轮回,关在躯壳里面日复一日。我希望生产早点来,又恐惧它将要来。

我不是初产妇了,我这样的经产妇也会恐惧生孩子吗?同是出于我体内,四岁大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敦实,我甚至记不住曾经滔天骇浪的身体感觉。当初得知这个小生命在体内,就那么轻松地做了决定将她生下来,甚至没有经过决定的过程。

那时我已健身逾一年,从大基数体重直降35斤,马甲线也有待能够在身上显形。我对照镜子,抚摸日渐平坦的小腹,每日含着饥饿入睡,夹着酸痛醒来,这种身体的惯性让我逐渐产生依赖,我甚至以为它的形状不会再回弹膨起。

最关心我生理期的是我的教练,在她递给我的试剂上显露出了两道杠。门内紧闭,灯泡将两道杠照得锃亮,我倚靠在洗漱镜的一侧,静静的心里没有一丝扰动。

当时我在想些什么呢?我竟第一时间遗憾的是为身材的努力前功尽弃。我又尝试放空设想了,回到那个婴孩每时每分要喂养换片与哄睡的场景,但是好远啊,很难把这辛苦的感受复现在眼前。四年真是一个极好的数字,两个孩子隔着刚好的年纪,这样的好让我无法拒绝。

「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先生总是拿这话逗着儿子,是啊,他热盼孩子,第一个第二个。

「我要妹妹呀。因为弟弟总是白天哭,中午哭,晚上哭。」

我也想要一个女儿,如果是女儿。一胎的出生,像是在我体内锚定了一条单行线,如果有两条线相互观望缠绕着前行,是否能变幻出更加美妙的人生体验。

体验,也许只有这个词,能抹平所有的不甘。儿女双全的体验,兄妹手足的体验,我的基因在不同生命体内流转与重塑的体验。后半生抚育所付出的全部生活成本,是体验这场人生游戏的门票罢了。所以我要有个孩子,第一个第二个。

但我又很清醒地意识到,此刻是真的想要停下来。蜷缩进去生育的外壳里,在恰好的时段养育二胎,总是能给职场空窗期一个理由。最重要的,说服自己你可以停下来。

这种感觉太相似了,我很快捕捉到熟悉的味道。我也是在初入社会茫然无措时,躲进了婚姻的外壳,企图让它的盔甲将我稳稳依托。命运的诡谲在于,当生活有一处安定后,职业也开始慢慢步入正轨。而大儿出生后,我又全心全意投入职场,半年拼出了销冠业绩。或者这次,给定转行决心最后的推力,来自我的第二个孩子。

30+人生,随之而来的是角色的拥堵,必要重新审视家庭与事业的分配。我想要拿回更多的自由,但我不敢,鲁莽轻易地裸辞。这时候我有了孩子。

「孕酮、HCG数值太低,谨慎的话建议卧床保胎。」医生拿着我的化验单表示。

我看向她,心里有些疑惑,告诉她,「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我的意思是小声说,假如这次遇到问题就算了,我当作没有准备好卷入这场重新开启的关卡。

但很快忐忑推着我,十多天内抽血了三趟,眼看HCG数值已经呈几倍数在飙升,仍被告知不保险。我去取了滋肾育胎膏冻存在冰箱里,每日用勺子吞送,后来实在心烦,干脆闭眼随它去,一直捱到12周才动身去医院建档。

随之是漫长的精力断崖,孕早期就出现头晕与嗜睡。顾及着肚里的胎儿,我重新恢复了晚上的饭量,工作结束后回家盛出锅里余温的饭菜,八九点不到就拖着身体倒上床。清醒的时候被晨睡、午睡、晚睡割裂,大部分是混沌的碎片。

在与医院的短兵相接中,NT是一道关卡,胎儿没有过唐氏筛查,罹患21-三体综合征风险高达1/216。我看着报告的数字,心里有点自弃,后面一定是要面对没休止的复查。先生让我先尝试无创DNA血液检查,我两手一摊,告诉他只有羊水穿刺才是高风险排除的金标准。夜里睡到半梦半醒,我盯着手机生生刷遍了小红书和知乎上所有逆风翻盘的成功案例,也包括那些不幸的结局,最终在基因芯片层面证实胎儿比正常人多一条染色体。

羊水穿刺术,长达十几公分的穿刺针,要穿透母体的腹壁和子宫直达羊膜腔内,抽取胎儿羊水进行化验分析。母体不能携带病菌,会随之带入羊膜腔引发感染。手术有一定风险,可能胎膜早破流产,院里每年有两个失败案例。

「我得去做这个手术,生出唐氏儿无法承受,我只能提前终止。」

「这个孩子就当从没有发生。」

「然后我得卧床休息重新恢复身体。」

我看着婆婆,告诉她正在发生什么,我感到在平静的镜面下有什么在翻涌。

我不得不用些正向的念头让自己舒缓。我的人生剧本,可能只有这一个孩子,我想我会更珍惜儿子童年与我的相互缠绕生长。我会更疼爱他,他会更依赖我,像完全依赖他的奶奶一样。

那时候我想要留住这胎儿一切顺利,又承认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把我推到哪儿。我已经分不清楚我的心情,如果不得不接受人流重创,睡一觉我又能回到平静的生活,也可能我完全没法承受空坐月子的失落。

我终究是不可遏止地生病了,把手术预约到隔后的一周。手术当天已经18+周,再拖不起,小腹越来越显形,等待结果宣判后得尽快做出决定。

我坐在医生对面,在一沓厚厚的告知上签字,流涕咳痰症状还在,病患自愿接受手术并承担后果。我几乎是在这完整的一句话上,将手戳印泥拈满。拿着术前告知下楼,进手术间。

我在生娃的历险记中,凭着一腔自主的冷静,竟也把妖怪神魔一路砍将了来。更别提后期骨盆严重前倾,基本走不动路,产期临近的焦虑裹挟,我卡在既要运动松驰又难以忍痛的缝隙里。对比怀大儿时,我在闭关之前一周,还挺着肚子面客,把新客户的合同纸本追回,当时丝毫没有感到精力松懈。

我不得慨叹一句,到底是人老了。如果再晚几年,高龄的危险,身体的疼痛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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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马拉松式的艰难,让我一直很想面见这个孩子,等着抽她屁股。

但她竟是个女儿,我如愿生了个女儿。我看着她粉嫩的小脸依偎,拭去眼缝鼻头的混浊羊水,她变得可爱。母子早接触早吸吮,我怀抱着她。她有着和哥哥复制般的脸庞,我恍然失神,像哥哥重新变小人回到我身边,但这次是个女儿。

我再次抱着新生的婴儿,不到一手臂长,轻易就能拢住她。她的厚厚袄子包裹,医院制式的亮色鹅黄,要被呵护,像个珍贵的礼物。

我记得四年前的同样晚上,第一次听到新生儿的啼哭,哭声绵长得像宣告这样日子没有尽头。我身体挨着他,心里满是厌弃,想要将一切毁灭,这样我就回到轻快的单身。但这次我感觉有点异样,婴孩啼哭时我马上想要把她抱起来,哄在怀里。

四年的养育经历像改变了什么,又说不清是怎么发生。我看着曾经一般的小手小脚,现在已抽芽生长成长腿的帅气男孩,当他会冲我说话时,我才自觉到他是个灵性的个体。他眨巴着长长舞动的睫毛,那双眼睛有时含笑,眯起来像弯弯的月亮,有时朝下翻出眼白,黑胡桃已经不见。他一边做出膨胀表情,一边说,「你看我低着头,撅着嘴,叉着腰,就证明是我生气了」。

我看到了婴孩长大的未来模样,心中有了确定感。现在皱巴巴的妹妹也会变得很水灵。

连续的疲惫晚上,先生听到哭声就立即弹起。现在他正在医院的陪护床上鼾声如雷。我撑起身,扯开妹妹的尿片,贴着脸闻她的小屁股,拉臭臭了。我生涩地拿湿巾轻轻洇干,把弄脏的尿片捆绑折好。

「我好像几乎没有给儿子仔细换过这些。」先生翻身转醒,我看着他笑。那时我觉得婴孩会吐奶,流哈喇子,总是一兜臭臭,这很脏。但我现在感觉到妹妹哭得难受。

「孩子不知道怎么就长大了。」我又对自己说。

我为什么会对生个女儿甘之如饴?我靠在床上与先生讨论。

「哎呦,头大,要买四房了。」他慨叹叫着,按家族的基因,他从没有想到竟然是个女儿。

「如果是弟弟,哥俩能玩到一处,现在逛个商场,我们还得各带各。这啥都得重来一套装备了。」

「我想看下基因在不同性别上的呈现嘛,人生体验双倍加成。」我真庆幸是个女儿,否则复制粘贴生育两遍,大概会陷入无意义的抑郁。

儿女双全报以我的如愿似乎意味着,我终于把身体完完全全交回了自己,它不用再经历胀痛和收缩,待子宫归位脏器复原,准备被产康再塑,我计划恢复健身,重新获得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但我忘了一件事,喂奶——它将让我寸步不离守着我的孩子,每隔几小时拉响乳房肿胀的警报。

很快产后填满体验的另一块拼图,它称作乳头混淆。婴儿过早地使用奶瓶,而不再愿意费劲去吸吮妈妈乳头。小女孩有天生的敏感细腻,听月嫂说带过的婴儿,乳头混淆大多都是女孩。这在哥哥身上从没遇到,我们始料未及。

重咳着挺过生产,我已连续失眠四天,在医院抓紧做雾化。休息跟不上,我也还没有开奶,女儿刚出生一直靠着瓶喂。仅仅两三天,我已觉出她一凑近我的乳房,还没咬住就已经左右晃着头,两眼一闭嗷嗷大哭。奶嘴和奶嘴之间也有不同,我试过乳盾辅助亲喂,试过仿母乳奶嘴,只是换了一种质感就能被她轻易察觉,又要挣扎适应一番。

更为麻烦的是,几乎听到哭声的同时,我感到胸部奶胀了,紧接着奶滴得到处都是。这只听说没实证的母性体验,如今确实发生在我的第二胎。但女儿丝毫不领情,吸吮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总不如衔着奶瓶轻松。她太聪明,也太挑剔。

整个月子我们陷入到和这古怪毛病的争斗中。九年经验的月嫂束手无策,我们去求助产康的母乳指导。日日的吃奶成了老大难题,每次调整亲喂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焦躁不安。

那就放弃吧,或者用吸奶器,或者做手法回奶,总之让自己轻松点,喂奶粉会让我重获自由。但我忍不住地想,我将再无法体验到那种无间的亲昵。这女儿,从孕期以来的不顺,我像和她堵截了什么。

儿子不会这样,儿子总是尽力吮吸吃得满头大汗。儿子总是哄着我,暖暖的让人安心。

我们拿着这对比,开始揣测不同的基因是怎么选择遗传。

「女儿的指甲盖尖尖,随漂亮的爸爸。儿子的指甲盖扁扁,随他妈妈。」

「儿子的急躁脾气像极了他妈妈。」

后来每次听说儿子与我的相似,我就有点受不了,竟生起怜惜感觉。对于我所有秉性在他身上的遗留,对于我曾没有那么多在他身上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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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妹妹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抓着妹妹的摇篮车晃,把最喜欢的汪汪队图案塑料气球,要往妹妹的脸上凑。

「那气球很脏,不要捅妹妹。」我爸妈赶紧拦着,儿子明显地有点不高兴。

我看向了先生示意,他把儿子拉过来搂在怀里,告诉他,从此家里多了个妹妹,但给你的爱不会少。

「妈妈这阵忙着带妹妹,爸爸依然和你玩。」

「那我们男的和男的玩,女的和女的玩儿。」儿子眨着眼睛重复。

妹妹被接回家里,我看到有些陌生的新鲜。房间里多了一方单人床,和我的主卧床隔空对望,中间的片地,哥哥睡过的摇篮床被支起,我曾反复挑选的床铃木马又回到视野。妹妹的衣物单独存放在明净的收纳箱,说到底除了添置的几件,里面半数都是捡拾哥哥穿过的包衣。那种将弥散尘埃的名叫时间的东西一把抓取回眼前,撒盐空中,柳絮风起,重新纷纷漫漫。只有新生儿能装入的小衣服,一切因为它的迷你型号而显得可爱。

生了女儿后,我没有了自己的房间——儿子一直以来是跟着奶奶睡。而我的先生睡在邻屋。现在奶奶暂时回乡照看老人,先生儿子都搬过来睡那方单人床,最多的时候,这个房间承载了我们一家四口。

夜里的一切发生是很具体的,我早就被每隔几小时的乳房肿胀判刑,加之怀孕以来形成的起夜习惯,假如不在喂娃就是在吸奶。

儿子也并不好带,临睡前要动弹折腾半小时以上,渴了尿了痒了都是梦中带着含混的哭腔醒来。更糟心的是他深睡后的各种姿势,能直接打横抬脚蹬到老父亲的脸上。

大的哭完小的闹,两个孩子像地鼠一样此起彼伏。

但有时候生活也向我显露出它馈赠的一面。栅格的夜色从窗外透进来,爸爸给儿子讲起西游记,我哄着妹妹,她在我的怀里吃奶酣睡。先生即兴组织的故事语言,这样生动和富有韵律,我对他竟感到十分有趣而陌生。一段才讲完,儿子已在梦中满心期待,明天的一千零一夜。

睡觉真是一件很有魔力的事情,它能让娃儿依偎在旁感受你的身体气息,让你们亲密无间。

对于儿子我感到抱歉,出生几个月后,我再没有陪他睡过,甚至白天喂奶也是婆婆抱过来。我曾带过一次,夜里睡得沉不记得给他掖被子,就这么一晚冻感冒了。他常常夜里惊醒,在他会说话之前,我并不能准确知道为什么哭,而婆婆总是一遍遍地拍哄。我嫌夜里睡不好影响第二日上班,便不再管理他的睡眠。

当我看到他亲密搂着奶奶的脖子,保持偎靠的姿势才能入睡时,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主动放弃所以不能享用的,但我是嫉妒的。

在儿子成长的大部分时间,我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像个自转的陀螺,征战到我的职场顶峰状态。那几年我和先生也像陌生的室友,下班后各回各屋。甚至准确地说,我回家太晚,他出门较早,我们都很难打上照面。而儿子每次展现出他最为迷人的时候,是我早晨要扭开家门的一瞬。我心里既是愧疚又舍不得,婆婆教会了儿子说,「妈妈再见,晚上见」。

我们带女儿去做满月保健。尽管经历了一胎的完整过程,我第一次听医生这样有节奏地说,就像在我擘画了一张生长地图。

「婴儿是从头到脚,从上往下发育的。比如先躺着,抬头,翻身,慢慢能坐,能爬,能站立。——这时候她的腿没开始发育,头大身短是正常的,不必担心小短腿。」

我尽力拼凑一些儿子幼时闪回的碎片,但也只是碎片。

我当然也很惊讶于第一次看这么小的婴孩。我给儿子每月洗晒相片,选购漂亮包衣拍照,我很爱我的儿子,爱他像我的脸庞。我可能更像爱那些在海马体成熟以前,不再属于我的记忆。

先生与我睡回了同一间房,我们很自然地多了夜里的私语。

我开始希望他能了解我的过往,我自顾自地说了很多那几年在职场的努力,以及受到的委屈。下班时情绪总是很满,我习惯于找个街道的夜宵坐坐,漫不经心吃着边刷手机。

「我知道你都待在哪几家店。每次经过我都看你坐在里面,不想回家。」他终于揭开,他早已知晓这个秘密。

「哦,我那时很生气,一度不想理你。」他又说。

「你知道有段时间儿子叫你胖妈妈,一直记得你掐他脸。」如他描述的,那时我真的还没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也没准备好一些角色的转换。

「可你也狠心抽过儿子屁股。」我不服气。

「但我陪他玩儿,感情是深厚的。」

先生耐心和我说,即使家务可以假手于人,所有与孩子直接肌肤接触的,尤其是睡觉护理玩耍,都要自己亲自来。而孩子表现出的亲昵不会撒谎。

「嗨你看,在我们家里,奶奶在他心目中排第一,其次是爸爸,然后才是妈妈。」

我伸出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其实也是捂住自己的耳朵,尽管是事实,我不想听。

我们难得在晚饭后一段时间,坐在沙发两侧闲聊。客厅空旷,夏天的穿堂风把屋子弄得暖烘烘的。此时大约是20:30分。

「爸爸,我想吃个枣儿。」儿子凑过来,他用一种背靠背的姿势,赖在先生身上使力。这是独属于他的身体表达方式。类似他们爷儿俩经常玩的,骑大马驾驾,飞机起降呼呼,爸爸趴在床上做着跪姿俯卧撑,儿子高高招摇。

「咱们看那根最长的指针指到9,你就吃好吗?」先生还不想停下我们的说话,一边腾出注意和儿子商量着。他又转头对我说,「你想儿子为什么不常常找你」。

我看他嘴巴还在动着,已无暇听他说,酸酸的,眼前有团雾状的云翳,我有意识将它强忍下去。先生接过来儿子递的枣罐子,用掌摩挲着,试图再磨一会儿子的耐性。趁他别开目光,我动作很轻微地揉了眼睛。

有种特异的感觉在我体内升腾起来。我听到心里角落的呐喊,多希望女儿能对我产生同样深沉的依恋。我有第二次的机会,那么现在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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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回想起了,我拒绝频繁起夜的真正原因。

我会变老的,湮没在日常的辛劳中,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在育儿前几年肉眼可见地走向老态。而我站在人群中,曾经是那个看不出来的未婚儿。和年轻朋友玩,没有妈味,被询问是否谈了男朋友,每当我说有娃了都会打捞一波惊讶,这些都是我很受用的。

所以在育儿的这趟列车,我从不敢往上纵身一跃。而且,凭什么只有女人变老呢?

开始的几晚,确实是协商好了,起夜的那顿让先生代劳用瓶喂,速战速决。那时在追奶可能奶水不够,女儿在我怀里边睡边吃要磨叽一小时,我宁肯夜里用十分钟吸出来。

有时没抓准时机,比如三点吸奶挨得太近,在五六点这顿再亲喂她便反复地不饱,一直熬到天色露出晓光。这真是最为疲惫崩溃的时候。

后来支使先生起夜,再热奶,总是麻烦,他也并不情愿。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女儿渐渐由我一人带着夜晚的全程。她哭了,我抱回大床上倚着我睡到天明

很快这样付出带来了毫不留情的反噬,四年前感受过的暴躁和抑郁,它又回到周身。

产后虚弱加上连夜作战,我感到脑袋沉重且浑噩,而当时的腰不能支撑我平稳地睡好觉。当我尝试平躺在床,背部离床至少还能伸进去一掌,就是那样像只海马凸出的体魄,既扭曲又僵硬。我闭上眼,让它尽量平躺久些,感受到双脚逐渐静置麻木。或者实在疼痛,身体换成压向一侧,手臂每每在醒来时缺少知觉。

我去医院看了产康医生,检测我的骨盆、盆底肌和腹直肌。当然骨盆前倾严重。

怀孕、生产以及产后,女性经历的是身体完全被摧毁的过程,是不得不将身体变成工具的过程,五脏六腑全部被子宫压迫到边缘,以便给胎儿让出足够的空间。而产后相当于身体散架,重新再塑的过程。

做盆底肌检测的床,并不平整,头部稍微垫高30度左右。我躺在这张床上,夹着探头配合指示做各种提肛收放运动。我感觉盆底的肌肉不太受控制,那条表示肌肉力量的监测线,基本在电脑图形区间的底部来回徘徊。

「得分很差,要准备过来做电疗。」医生说着扯开帘子走了,让我起身收拾。

我突然一下起不来,像每次产检做B超的情况。更糟糕的是,这张带倾斜角的床,让我完全用不上力,我双手摸不到附着物,上身瘫在床上动弹不了,这让我很愤怒。最后我再次喊来了医生,她们两个女人两双手,才将我整个架起来。

我回到了家里,闷着不想说话。爸妈冷眼瞟了我先生,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他们问我。

「是你们非要我说,好的我说」——那时我将连日来的情绪拧结了起来。

「我感觉我的人生完了!我再也起不来床。」

「一年健身训练回到解放前!」

「整日喂奶,我成了喂奶机器!」

「生、生、生!你还要生,生第三胎。」

「你为什么要在我开会时冲进来,不等结束把娃塞我怀里,顶一下不行吗?」

「你不上班只顾玩手机,烂在这个行业里了,可我想转型,想走另一条路,我需要个人时间!」

我坐在椅子上,连珠带炮地疯狂输出,我跺脚,我飙泪,像个表演型人格。

总有一刻,遭受生活的质疑时,我想到如果没生孩子,它也曾是个选项。

如果没生孩子,我是指如果没有第二个孩子。我会这样,我会那样,我会。但有没有可能,我的被动选择,也是选择。所有不善于违逆命运——不反抗、被推着走、妥协、懦弱、被迫,没得选也是做出的一种选择。而我当时选择的,或许就是潜意识里想选择的。

我所一切焦虑的来源,在于七年的广告生涯走到头,急迫想结束这样日夜奔命的生活,找到更为平衡更能专注在自身的赚钱方式。我厌弃了琐事缠身的事务性项目,想要和真实的人发生深度联系。所以借着从怀孕到生产的窗口,我在探索将表达做成作品,打磨我的人生体验,希望为日后他人的咨询提供参考。想到产后就要面临是否回归职场的选择,向东还是向西。我一刻不停,但不得不停,在产后慢了下来。

我想即使是没有这个孩子,我仍面临着巨大的冲突。只是当这块石头滚落压到我面前时,我被更大的拷问追着要做出即时回应。在养育儿子的过程中,我并未让渡更多的自我,对个人议题的探索逼着我向前。我在职场里浮沉,游弋,我理解的工作不止是饱腹,而是透过其中与现实世界的交手看到自我的形状。现在我彻底走到所谓30+女性的分野,角色的叠加让我亟需破局。

我听说过并且逐渐深深明白,孩提的时光一去不返,抱他们入怀的日子很快过去,然后是牵拉着手,扛举在身上,最后只能拍拍肩膀,说声去吧。

时间之矢在往前单向地飞奔,我不单怜惜自己的岁月苦短,还与重要他人同时共享我的生命。

「等到你老了就明白了,你多幸福。」先生总是这么说。人们宣称自己富有远见,在为未来的生活未雨绸缪。

「那你要孩子是为了什么?养儿防老吗?」我反问他。

「现在哪里指望得上,他们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人活着也只是为了一个体验。」原来他的想法与我竟是一样的。他度过了有兄长的童年,儿时相互打闹长大,那是两条线相互交错的叙事体验。而这样的情感于我还是陌生的。

清晨5:50分,我照常听到动静醒来。女儿已经学会了吃手,在婴儿床上扭来扭去玩了会儿,没有哭。我起身,温柔拉开小蚊帐。

「兜兜,妈妈来了。吃奶奶了。抱一抱好吗?」

我把双手放进她的腋下,一鼓劲举起来。她脸还没打开,眯着眼嘤咛,像所有人类的幼崽。她并不闹,微张着嘴等着,在长久的磨合中,她信任我。开始她卧在我怀里脆亮地嘬,远侧的那只手上下悬空摆弄,慢慢声音小了下去,她鼻腔有些异物,只剩呼吸声。然后她微微地睡着了。我看着她,睡得恬静。

女儿再次要醒时,我起身去洗手间。侧耳听到儿子推门进来,拽着奶奶的手。

「妹妹哭了,给妹妹穿上裤子她就不冷了。」

我问婆婆,儿子在说什么。婆婆说早上都是给他换好裤子带他起床。这是儿子所能想到对妹妹的关心和善意。

在产后这段混乱又困顿的时候,我思考着女儿带给我的意义。像是一个缝隙,像是一个休止符。生产竟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让我们新建立的一家四口亲密待在一起。或者,生命中很多时候需要这样的暂停时刻,让我放下过去那些曾经在意的,浮现一些更为重要的。

好像,慢慢,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我可能在这样失去效率的时刻,重塑了一个新的自我。

后记

女儿的出生,让我不自觉惦念起儿子的感受,对他多了些温柔的关怀。女儿日日在我怀里亲昵,竟引发了弥散的化学反应,爸爸常常带着儿子来我床上慵懒窝着。望着妹妹瓶子里的母乳,有时儿子也会小心翼翼试探着,想要喝剩下的奶分一杯羹。

月子里的一天,长长倦怠的午后,儿子推开门进来和我说想要睡觉。熟练地翻上床,侧身,倚在我旁边。他扭动着身体,左右翻卷了一下,抬头睁着长睫毛的眼睛看我。然后凑过来离我更近,伸出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那是第一次他对我表达这个动作,我心里一阵暗自欢喜。

女儿长到第三个月,婆婆回来和我爸妈换手,儿子很快投向了熟悉的奶奶。而绵长炎热的夏天过去了,不再需要挤在一屋共用空调,先生随后也搬回隔壁的空房。散着温热气息的日子,就这样留在了女儿出生的盛夏,我记得它们曾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闪着光。

生育的经历对我来说正在进行时,产后一边带娃一边碎片写作实在不易。趁着感受还新鲜,我完全放飞让它全然地自由流淌,我手写我心,手即是心,思绪竟特别畅快。这段特殊经历通过文字凝结成了一颗琥珀,之前一胎生产时没有把它如如实实写下来。现在不担心了,它永远通过写作活着,就让岁月在这一刻结尘。

附上小诗「記女兒出生」:

风是透明的河流,

雨是冰凉的流星。

玻璃窗外总是

透露着朦胧

的光亮。

红色的水母在舞蹈

姜黃色的花朵正在開放

栀子花 山茶 白色洋桔梗

月亮 琥珀 微微发苦的柚子皮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想了很久。

浮生若梦

睡醒了吗?

生日快樂

注释

夏点明季节。首两句有胶质感,微冷颤抖的感受。腿间打战,眼波含泪,冰凉的耦合剂。生产那晚倚在床上一宿未眠,直到窗外天色露出曙光。

红色的水母似羊水破了弥散形态,姜黄色恰小婴儿的明艳抱被。女儿出生,漫山漫野的花开了。

月亮,小情人,琥珀,凝结。微微发苦的柚子皮,肚皮既肿且皱,空胀。

我们的确见过,四年前哥哥的相同模样。浮生若梦,你倏忽降临人间,睁开眼睛,生日快乐。

写作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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