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8日,我参加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参观了湖南省博物馆常设展马王堆汉墓文物,最使我心动的是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盛放帛书的长方形漆木盒。展出说明:“漆书奁:利豨墓出土。夹纻胎。分上、下层,上层放有丝带和一束丝织品;下层设五个长方格,盛放帛书、医简等。”同时展出的还有帛书五星占、天文气象杂占、老子乙本、地形图、导引图等,让人如入宝山,目不暇接。它显示战国秦汉时期官僚贵族除了阅读收藏竹木简书籍外,还阅读收藏帛书。
吕思勉先生说:“《七略》是按书籍的用途分类的,分工不同所致也。”杨博新近发表的北大藏秦简研究论文《秦代基层小吏书箱里的“书籍史”》为吕先生此说提供了具体的佐证。
“书”在竹简上抄写完毕,不阅读时可能会被放入书箱。书箱里不同种类的书是怎么摆放的,也是有趣的问题。秦简牍在最初装入书箱时,是分左右两部分层垒摆放的,也即室内发掘固定后的东、西两组。东组的主体卷三、卷四为算数书。西组卷 〇《三十一年质日》、卷七《成田》、卷八《田书》与卷五《三十三年质日》放置于一处。“质日”简,是秦汉官吏使用的一种值班日历或值班日记……若将其视作古书,还是应当归入《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所记述的“历谱类”。巧合的是,“历谱类”在《汉志》中归入《数术略》。《汉志·数术略》共计载有18种历谱书,其中有算术书两种,即《许商算术》26卷、《杜忠算术》16卷。这两种书与东汉时期的《九章算术》有关是学界共识。
马王堆漆书奁所盛帛书又为吕先生之说提供了一个鲜活事例。《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文物出版社2004年)执笔者之一的陈松长也指出:“有关帛书的出土和最初的保护整理情况,一般作帛书文献研究的学者都不太清楚,而当时负责帛书保护的专家也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现在所能查到的有限的文字记载是张耀选发表于1982年的一篇题名为《关于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西汉帛画、帛书的装裱》(载《文物保护技术》,1982年第3辑)的文章。”张先生说:
藏于东边箱内长方形漆盒中,发现竹简中心有一木片上有帛书一卷。又在简下压着一卷较宽的帛画,揭开后有大篇隶书文字和穿着各种服饰,做着各种动作形态的人像。可惜已被竹简压碎,最后在漆盒一格内发现一厚叠已成“泥砖”状的绢帛,面积22厘米×16厘米,厚高8厘米。这一“泥砖”四边只比格小一点,连手指都不能插进,用手抓和用工具取都会损伤“泥砖”。我们先在上面盖一张水油纸,后垫一块棉絮,再从盒内取出,分装六个塑料袋,然后用环氧乙烷消毒,并在袋内灌入氮气密封,隔绝了空气。外装木盒运故宫博物院修复工厂后逐一开封施工。当时湖南省博物馆由姓周、李的两位青年同志护送来,同时请上海博物馆窦治荣同志到我院一起参加这项工作。
如果按“漆书奁”分设五个长方格来推测,这些帛书在主人心目中是不是可以归为五类呢?但漆书奁中现存帛书分装两格,《老子》甲本、乙本分属两格,可证入棺前经人重新整理安置,非墓主生前本来面目。帛书主要为阴阳、道德家(医药卜筮为大宗)类的书籍。同时代的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阴阳、儒、墨、名、法、道德,范围要比漆书奁所盛放者广泛得多。而根据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颁布的《挟书令》来看秦代书籍的范围种类更为广泛。但是,要清晰解说《挟书令》涉及的秦代书籍也非易事。至于马王堆帛书研究虽已持续50年,成果丰硕,但也有若干问题未获彻底解决。
2014年,我参加马王堆汉墓发掘40周年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读到刚刚出版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所收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一幅帛书地图被整理者命名为《居葬图》,解说中有云:图中所绘的是山丘和城郭的平面图,在山丘中部偏西有“甲”字形空白,应即墓穴,在墓道内有六字“羡袤十丈二尺”字样,当为一号汉墓墓穴所在。关于城邑的解释,整理者列举“朝宿之邑”“汤沐邑”“奉邑”后指出,三种名称虽然不同,但有相同的源起——可供居住的领地,可以看作官员的私宅邑。长沙丞相轪侯在长沙国内的私宅邑。在帛图宫城内用涂朱砂方框表现的三座宫殿,是此图的重点,最好的解释即马王堆三座汉墓墓主生前居住的地方(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陆),中华书局2014年版)。
整理者以为山丘为一号汉墓墓穴所在是正确的,但以城郭为居所则尚存疑义。2006年11月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77号汉墓出土汉律中有《葬律》,已公布的五枚竹简照片恰好是关于汉初彻侯墓葬祠堂的规定,马王堆三座汉墓下葬时间也正好在此法律行用期间之内。
葬律 彻侯衣衾毋过盈棺,衣衾敛束。幌(荒)所用次也。其杀,小敛用一特牛,棺、开各一大牢,祖一特牛,遣一大牢。棺中之广毋过三尺二寸,深三尺一寸,袤丈一尺,厚七寸。椁二,其一厚尺一八寸:藏椁一,厚五寸,得用炭,壑、斗、羡深渊上六丈,坟大方十三丈,高三丈,荣(茔)东西四十五丈,北南四十二丈行车卌二,丈重园(?)垣之,高丈,祠(?)舍盖,盖地方六丈。中垣为门,外为阙,垣四陬为不(罘)思(罳)。
我们注意到《葬律》中有所谓“广”“袤”之类的字眼,这与帛书地图上“羡袤十丈二尺”的字样是一致的。最后是关于彻侯墓园祠庙的建筑的规定,因此地图中的城郭应该是墓园建筑。杨宽先生指出:“祠最早建在墓顶,后来建在以坟丘为中心的城垣内,后来则建在与坟丘有一定距离的城垣内。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容纳更多的建筑物。”地图上的城郭应该是此种性质的城垣建筑,而非三座墓主生前的居住之所。因此,《居葬图》的命名值得商榷。此前的命名《城邑图》(或称《街坊图》)自然也不准确。韩仲民称为《园庙图》则是比较合乎实际的。这种地图应该有更正式的名称,追溯源流,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战国中山王陵《兆域图》铜版应该是年代最早的了。所谓兆域指墓地四周的疆界,亦以此称墓地。《周礼·春官·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为之图。”孙诒让《正义》:“辨其兆域者,谓墓地之四畔有营域堳埒也。”三国魏曹操《终令》:“其广为兆域,使足兼容。”《资治通鉴·齐武帝永明八年》:“请时定兆域,及依汉魏故事,并太皇太后终制,既葬,公除。”胡三省注:“兆域,谓葬地。”据此,则所谓《马王堆居葬图》应该命名为《马王堆汉墓兆域图》。
马王堆居葬图应改为兆域图,更为恰当的理据还在于:马王堆汉墓在长沙东郊,距彼时的长沙城中心(今五一广场)有6.6公里,很难想象长沙丞相轪侯居所如此之远且在城外郊区。而彼时的长沙国太傅贾谊故宅距五一广场仅700米远。轪侯长沙丞相府也应在这附近。但2024年8月我参加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读到新出修订版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却仍沿袭旧说称为《居葬图》。
此外,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另一幅帛书“地形图”上所绘主区为汉初长沙国南部8县(道),即今湖南南部潇水流域、南岭、九嶷山及附近地区,邻区是汉初南越国的辖地,约相当于今天的广东大部分和广西小部分地区,因而被命名为《西汉初期长沙国南部地形图》,简称“地形图”。我认为帛书“地形图”应更名为“舆地图”更为恰当,有里耶秦简“舆地图”一词为证。秦时御史掌管天下地图事,新出里耶秦简便有“舆地图”例证。里耶秦简:
其旁郡县与接界者毋下二县,以□为审,即令卒史主者操图诣I御史。御史案雠更并,定为舆地图。有不雠、非实者,自守以下主者llll8-224+8-412+8-1415
这是秦时有关郡县交界处行政疆界不明,令卒史操舆地图诣御史案雠更并之事,不办理者要承担法律责任。这显然可能是律令条文。因此,这种地图应有地志并行。近代也有与里耶秦简这种勘界行为相近的事例。如1932年10月,按照地图,根据山川、河流等自然形势,以江淮分水岭为界,将安徽省六安县第六、第七区的一部分,霍邱县第一、第二区的一部分,霍山县第六区的一部分,河南省固始县长江河以南的一部分,商城县和、乐二区(商南地区)和康区一部分,以及湖北省麻城县交界处的部分山场土地,共3667平方公里的面积(20世纪80年代安徽省测绘局测定为3814平方公里),分别从原属县划出。12月,县界勘定,并绘制了立煌(金寨)县地形疆域图,正式设立立煌(金寨)县。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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