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吞噬了他的儿女
文|章鹤松
父亲章天赠,1925年12月21日出生在桐城西乡叫陶冲(现属青草镇)。
桐城西乡读书风气浓厚,父亲少小读书勤奋,1948年安徽大学数学系毕业。一腔热血,相信我党的「新民主主义」,景从革命,投奔皖南,参加了革命队伍。
1949年4月22日,安庆解放,他作为新政权教育工作队成员(与安徽省委原副书记徐乐义同事),参与安庆专区的教育接管工作,曾任职过望江、桐城教育负责人。
这一生的波折,从此开始。
「反右补课」被劳教
1951年,安徽老省会安庆地区(行政区划称安庆专区)土改,祖父被划为地主成分,所幸,全家备受乡亲们呵护,没人要斗争他。
1952年3月,为筹备成立安徽省人民政府,安徽行政区划进行了大调整:撤销皖南行署管辖的池州专区,铜陵县改隶皖北行署管辖的安庆专区。约年底,父亲由安庆专署调派到铜陵县人委工作,任职文教科长(兼职县人民医院院长),筹备了城关实验小学、城关幼儿园、(大通和悦洲)铜陵县立初级中学、铜陵县人民医院等重点事业项目。
1958年,时任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在安徽大搞第二次反右,称之为「反右补课」。父亲因1957年整风运动时,响应党号召,针对县里文教卫工作中存在不重视、不信任党外知识分子问题,给县委反映了一些情况,提了点意见,其中对知识分子入党困难说了一句情绪话——「知识分子入党难于上青天」。虽是实情,却犯了大忌讳,加上他党外知识分子身份、家庭成分高,在「补课」中被定性反党,二次反右「指标」就落到他头上,被打成「右派分子」,抓捕劳教,从此身列「地富反坏右」黑五类。
1959-1961年,在曾希圣的领导下,安徽成为与甘肃、四川、河南、山东并列的粮食最困难省份。
等1962年上半年解教回来,父亲骨瘦如柴,面黄肌瘦。首先急着要赶回桐城老家给爷爷奶奶报个平安,下午带着我赶往小轮码头,乘夜里一点多钟小火轮前往安庆。傍晚了,我说「肚子饿」,父亲买了一碗籼米饭、一碗豆腐汤,汤里仅有两三块豆腐丁,几片青菜叶,清淡寡水,不见油花;我呼呼地吞了下去。他没舍得给自己来一份。
夜里登船,我熬不住,父亲便带我去了港口旅社,一幢红砖平房,进了一间木门木窗芦席天花顶的通铺房。夜里一点多,几声汽笛,父亲没合眼,赶紧拽我起来。外面乌漆麻黑,我昏昏沉沉,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匆匆上了船。五等仓位,人挤人,父亲赶紧找到一个旮旯,让我躺下,我便睡着不知了。
清晨下了船,在安庆新安路上了车,父亲望着老家方向,一路无话。接近黄昏,定是之前打了电报,老表来陶冲接了,一路背着我;爷爷奶奶也早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张望迎接。进了屋,爷爷奶奶拍拍我,摸摸头,没说一句话,便急切进了内屋与父亲说话去了。
从老家回铜陵不久,父亲被安置在铜陵中学,算是当了一名英语教师。按安徽政策,只月发20元生活费,不叫工资。
遭此一劫,父亲变得沉思寡言,平时也不与子女多话。好在县教育界、卫生界、老城关人对他了解,上街、医院看病,老同事老熟人对他仍很客气。
祖母因心情郁结、又患上食道癌,没几年便去世了。父亲万分悲痛,忆起儿时过春节,祖母把炒米糖分装在小洋铁桶,孩子们一人一桶,大家都高兴不得了。年前就嘴馋了,盼着新年快快到来,能吃上几天丰盛的饭菜。
而1962年这一趟,也是我一生看见祖母仅有的一次,心中留下她一个剪影:老人家坐在自家晒场边沿桃树下一个高脚凳子上,手心托着一个毛桃,望着西边天空,不语;阳光下,安静!慈祥!
人掌了权肯定要耍威风
1966年一开始,父亲被造反学生列入到学校「牛鬼蛇神」一类,大字报贴到了家门上,一群造反学生抄了家。他们翻箱倒柜,拿走了祖传两枚结婚戒指、一只不大的青花瓷罐、一些书籍,再没有其他值钱东西可拿了,更没搜到什么反动罪证。
父亲与学校被打倒的「走资派」校长、「历史反革命」「思想反动」的几位老师,被强制天天到学校大菜园子去劳动,改造「反动思想」。
1968年下半年,全国各地,工(军)宣队陆续进驻大、中学校,全国范围内大武斗很快被平息。12月,「全国一片红」,所有大中学生都被下放农村、农场。革命进入第二阶段「清理阶级队伍」。
1970年春,我刚上初中,同学们也知道了我家「政治情况」,自然也遭到少数同学歧视羞辱,但教我的几个老师都对我不错,对我蔑视的少数老师却不代我课。我也很皮实,不觉有太大伤害,毕竟我母亲政治面貌算「革命群众」,无非加入不了「红哨兵」、入团滞后困难一些,这些都不算个事,我都能接受。党的政策「出生不由己,重在政治表现」鼓励着我,努力呗。
一次,校革委主任让人叫我去他办公室,他靠坐藤椅上,肩上披着短棉袄,手夹一支烟,面色通红,兴许喝了点酒;劈头一句:「你爸爸交待过去问题,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的。你回去告诉他,这可不行,要老实彻底交代。」口气很硬。这事让我深切体会到父亲长期所处的困境、所受的巨大精神压力。
我回家转述了「革命主任」的原话,父亲只说「知道了」,便不再吭声。可是不久,父亲竟说「这人并不坏」,我不解,父亲又说:「人,掌了权,耍点威风,是常事。背后暗害人的,那才真叫坏。你是学生,要注意对人礼貌。」自这以后,我对该「革命主任」印象也就不那么糟糕了。
1978年,父亲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掉,任教县二中,可再也洗不掉他满面的沧桑。
不慕权,友情令他喜形于色
1982年2月,父亲重回县一中工作。这所学校历史悠久,接续1938年5月抗战时期的国立十六中、铜陵县立初级中学,学子才俊辈出。
上任之初,我有点替他担心,问过他,学校有少数人政治运动中批判歧视过你,你持何态度?可担心工作难搞?父亲说得很自信:「 那是政治运动的错,错在上,不能小鸡肚肠计较以往。我来这里是组织授权搞工作,责任在身,重担在肩,衡量任何人,都应该看工作。再说,我与以前政治身份不同了,他们也会和以前不同的。」
1984年下半年,父亲告别一中,回到县政府工作,担任县政府顾问。半年后,他提前打了报告办了离休。
我曾问他:「 为什么不到龄退呢?」他说:「 组织给你一份荣誉,你也不要自以高明,对别人工作指手划脚,不合适。早点退,清闲自在。」 我理解,他是想通了,悟透彻了。
他对子女成长也是如此坦然。一天,一老师来家找他闲聊,他直言我是中人之资,个人悟性不高,再难有什么出息啦!
我顿觉丢脸,借口离开。如今,想想自己确实平庸,不服不行。
1980年代初,有两件小事,尽显父亲的书生本质。
一件是,早年曾在安庆共事的老同事徐乐义来铜陵担任市委书记,打电话询问县委,了解父亲情况,表达出对故旧一定程度的关切。县委向父亲转达了这件事,个别领导出于善意,建议父亲去市里专程拜访一趟。父亲思量后坦诚地说:「徐书记,多年未见了!刚来铜工作,千头万绪,公务繁忙,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另一件是,他从前的老友,省黄梅戏剧院《天仙配》编剧陆洪非先生途经铜陵市,特地抽空登门看望。父亲那是真高兴,迎坐上茶,双手久握不放,大声喊我:「快来拜见你陆伯伯,他是大艺术家!」老友见面,格外欢心,叙谈了一下午。我怕影响他们,出门转圈晃悠。
中间回来,听到他们谈话的片言只语;陆先生说:「你当年若不离开安庆,不会落到这等境地(指反右事),受许多罪,早成了教授学者!」父亲说:「个人命运是时代决定的,哪里能得安身?多少人受冤屈、不明不白就丢了命。当年在农场,差点儿饿死。只能向前看啦!」 陆先生点头。
傍晚了,父亲要留饭留宿,盼望能好好叙旧,以解心渴。陆先生一再谢绝,说市里有事,一帮人都在等他,不能耽搁。父亲有些失落,只得把老友送出门,送了很远一段路。接下来的几天,喜形于色。
一生倾左「新民主主义」
父亲沉默寡言,与子女不大交流。特殊年代,担心说真话,我们理解不了,等于对牛弹琴,容易惹出事端。晚年他倒是愿意说从前了,但我已经不大愿意听了。
他英语很棒,单词年轻时能达万余,阅读《人民日报》英文版、英文刊物不费劲,却对欧美文学不感兴趣。
1980年代,当你问他是不是真右派?他说,大陆知识群体中哪有什么右派?绝大都是亲左、倾左、盲目崇左的。
他与同时代许多青年人一样,相信新民主主义道路,思想倾左,憧憬中国能有美好未来!
他大半生始终坚守独立思考,从不迷信高大上的空洞宣教,从不盲目膜拜「宏大历史叙事」,政治上从不信「神」,保持个人清醒认知与人性良知。
对特殊时期,他认为罪在为个人恩怨和权力之争,发动内斗,不惜把全党全民卷入其中。
他认为耀邦和经国是中华历史上的两位「政治完人」。对后者,他崇敬蒋经国放下个人权力、放弃一党之私,促进民主转型,对人民福祉负责,对中华未来负责!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仍认为1948年认定的「新民主主义」是符合国情、符合历史阶段要求、符合中华民族整体利益的好方案,国家可由此发展进入到民主法治阶段,真正实现人民当家作主。
但历史跟他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
我写了那么多家传,发现许多成功的家庭,祖辈要么是读书人、绅士,要么是企业家地主。
或者,平民家庭一代人突起奋发,通过读书等方式逆天改命,从而实现阶层跃升。
又,每6.5个浙江人就有一个老板,山东湖南常出将军,且举族生长,郁郁葱葱。
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大地之子、家族之魂,欲要认识自我、启迪后人,必先追溯祖辈事迹、了解家乡风物。
无论欧美,还是立国仅200余年的澳洲,孩子们入学先讲家传,次学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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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人为什么从小学习好、会做生意?早在南宋就义利并举、农商互藉了,而其他地方还在小人喻利、歧视工商。我写的这部以浙江为主的家风作品,9月上市当月就登上浙江省好书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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