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际关系到精神关系
——读吴君的《青鱼计划》
文 / 丁力
“文艺”是一剂蒙汗药,能让接触它的人直接分泌多巴胺,最终上瘾,对于天生就带文艺细胞的人更是如此,如吴君小说《青鱼计划》中的二舅和他的女儿郑丽丽。至于意大利电影《邮差》中邮递员马里奥,完全没有文艺细胞,他连话都说不全,却因为结识的文艺人是伟大的聂鲁达,后者是诺奖获得者,影响力太大,以至于聂鲁达一出面,就成全了马里奥与岛上最美丽的姑娘阿特丽契的爱情,所以即使马里奥为追随聂鲁达而献出生命也似乎死得其所。
可吴君笔下的二舅和他的女儿郑丽丽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结识的文艺人刘方军和范思文都并非聂鲁达这样的真正文艺大师,甚至连假“大师”都算不上,二舅结交的刘方军只是住在小县城文化宫顶层阁楼里的“文艺分子”,也许确有文艺气质与才华,这从他“身材颀长,懂礼貌,讲卫生,很少会空手过来,他有时带两根用牛皮纸包好的香肠,有时带一瓶带商标的白酒”等等描述就能看出来,再说,既然能住进文化宫,哪怕是住在顶层阁楼里,也至少说明刘方军即便没有文化宫的正式编制也起码是跟“文艺”有关的人,而郑丽丽崇拜的范思文则纯粹是打着“文艺”幌子的江湖骗子,招摇过市故弄玄虚骗财骗色,可偏偏郑丽丽吃他这一套,“范思文说话时用力过猛导致他差点儿没站稳,可是他挥舞双手的样子让郑丽丽感觉太有范儿,这场景总是让她感到熟悉,仿佛回到儿时的客厅,当年刘方军就是这样说话的。”郑丽丽因为记忆基因里有羡慕“文艺人”甚至想成为“文艺人”的种子,所以她对范思文的蒙汗药中毒更深。关键是范思文不像刘方军当年那么单纯,刘方军当年对二舅和二舅家庭造成的伤害或许并非出于刘的主观故意,只是他身上的“文艺范”吸引了郑丽丽母亲并使她迷失自我,而范思文则主动对郑丽丽画饼子,画很大很炫的饼子:“青鱼街将成为一条著名的瓦剧街,人人都是演员,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小型的剧社,可以独立完成各种演出。眼下,他只需有一笔支持费用便可以实现人生理想。说完话,眼睛直盯住郑丽丽,郑丽丽则被范思文看得热血沸腾。”
男人为女人的经济付出多半是因为性,而女人对男人的付出则更多是因为爱,但“爱”是没法量化的,可女人偏偏喜欢为“几份爱”纠结,至于郑丽丽,则完全被范思文的文艺范和又大又炫的大饼子冲昏了头脑,甘愿将自己降低到尘埃里,不但为“范大师”和他的身边男男女女提供免费的吃住和服务,而且还甘愿把自己的爱车给范思文开,看着自己的爱车被范思文随意糟蹋,郑丽丽心疼自己的座驾,想叮嘱范思文路上小心,可话到嘴边又临时换上“要玩得开心啊!”。
郑丽丽在清渔街运作“文化创业孵化站”也算是女承父业,但只是精神继承,而并非简单重复,二舅当年是靠祖传下来的几排房子在老家办客栈,而郑丽丽则是在号称“深圳北”的东莞紧挨深圳地段的清渔街搞“文化创业孵化站”,名称不同,但性质一样,都是为来客提供吃住的地方。二舅的客栈当年接待的都是来自南方的生意人,而郑丽丽如今接待的都是怀揣文艺梦想的北方人,因此郑丽丽的层次高于她父亲,符合黑格尔的螺旋上升理论。当年家乡那座北方的小城人对来自南方的有钱人比较尊重甚至崇拜,于是二舅其实担负起引领小城的潮流角色,比如家里养着南方的绿萝,比如自带易拉罐式煤气瓶的小煤气炉很令人新奇等等,二舅因此就成了当年家乡小城的名流,吸引了同样属于小城名流的刘方军,二舅招待刘方军吃喝,刘方军则安排二舅登上舞台,于是二舅也当了一回“文艺人”,只是他太入戏了,不仅平常说话都带着舞台腔,被人看作怪物,而且自己的老婆上了文化宫的顶层小城人人皆知唯独他不知而被人当成笑话,直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郑丽丽在好事者的煽动下敲开文化宫顶层阁楼的门,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于是小城诞生一条爆炸性新闻,刘方军连夜逃离小城,从此杳无音信,留下郑丽丽母亲肚子里刘方军的孩子,并让母亲在小诊所堕胎时失去生命,二舅没脸出面张罗老婆的后事,郑丽丽则永远不肯原谅父亲,一家人妻亡女散,都可以归罪于“文艺人”刘方军,可郑丽丽却偏偏再次迷上“文艺人”范思文,不知是否定之否定,还是这剂蒙汗药威力太强大,抑或是女儿对父亲一种另类报复。
郑丽丽原本是深圳职场的“售楼精英”,自己积攒了一些钱,但数额不足以支撑伟大的文艺计划,她向表姐借钱,本以为表姐会断然拒绝,或找理由搪塞,没想到表姐爽快答应,并非表姐太有钱或太重情义,只是这笔钱其实她二舅郑丽丽父亲的。
二舅虽然成了家乡小城人的笑柄,但他却是那座小城少数拥有祖上遗产的人,那几排当年开客栈的祖传房产随着旧城改造的推进,让当年的小城笑柄成了今日的富翁,赶上好时代,加上二舅最早接触南方生意人,耳闻目睹潜移默化使他具备让财富升值甚至翻倍的本领。但女儿仍然不肯原谅他,郑丽丽是“售楼精英”,她缺少的是精神支撑而绝非物质基础,所以,为了完成精神使命,她宁可向表姐“我”开口也绝不向二舅低头,哪里知道“我”借给她的钱正来自于她的父亲。
作者吴君为读者构建了一个非常奇妙的双重关系网,互相抵触的人际关系与相互和谐的精神关系并存,恐怕只有在深圳这座离权力遥远离市场却很近的特殊城市里才能看到这场景,也只有被深圳文化滋养成长的作家才具备用文字搭建这样的特殊关系网的感觉与能力,因为,作者必须同时具备文学思维和财经思维,同时精通文字构建并善于描摹商业运作,因为《青鱼计划》实质是一部“商业计划”,并非吴君为了创作这部小说专门恶补了商业运作相关知识,而是她在这座离权力很远却置身市场中心的城市里长期浸泡练就了对“商业策划”信手拈来的本能,倘若是临时恶补,比如上百度检索相关的知识来创作,则当读者也去百度查询看到相同的内容后,则可能想把读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小说也就失去文学魅力了,只有作者信手拈来的东西,再用作者自己的语言娓娓道来,读者看着才过瘾。而吴君的这部《青鱼计划》就是这样一部让读者看着过瘾的小说。起码我看着就很过瘾。
小说中的“我”在把二舅的钱借给郑丽丽之后,肯定要向二舅及时汇报,因此二舅了解他女儿郑丽丽的一切,他详装不知,乔装打扮,也以一名文化创业者和瓦剧爱好者的身份来到青鱼街,在距郑丽丽不远的另一处孵化站或客栈住下,随时观察与掌握女儿郑丽丽的一切。可见世界上只有父亲对女儿的爱才纯粹到极致深刻至无尽。
因为二舅不能与女儿见面,所以“深入虎穴”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肩上。
“我”进去之后,选择了一处靠窗却又比较隐蔽的位置坐下,先点了份牛排,我不能让自己显得不像一个食客。趁去洗手间的机会,我上上下下勘探了一遍。大麦茶已经喝完,也没等到郑丽丽,却看见一个奇装异服的中年女人冲着我来。女人拿出一张塔罗牌摆了两圈,嘴里碎碎念,见我无动于衷,便神神叨叨端详起了我的五官,劝我抓紧时间出资做点儿善事,还说火山和地震很快到了,我有义务和责任去为朋友们祈福祷告等等。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郑丽丽及时出现。她如同一位特工,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着告诉我不用理会这些人的行为,否则他们会一直缠住你,说这些人并非真正的热爱文艺,只是来噌免费的一日三餐及热水澡。我诧异:原来你全知道啊,那还为他们提供免费的食宿?看来“文艺”真是魔力无穷啊!
与意大利电影《邮差》中阿特丽契的姑妈担心马里奥骗取她侄女的身体不一样,毕竟时代不同了,郑丽丽并非阿特丽契那样的少女,她已经35岁了,而且刚刚与处了几年的男朋友分手,作为老男人的二舅真正担心的是郑丽丽被范思文骗取钱财。但接近中年的女人郑丽丽却仍然把所谓的“真爱”看得比金钱更重。她不在乎范思文带着一帮人在她的客栈免费吃喝免费用车,她甚至还给了范思文五万元的“启动资金”,但她不能容忍范思文在她为他提供的场所里与别的女人鬼混。
天亮前,郑丽丽在范思文的床上拉起了女助理。范思文故作轻松慢悠悠地拉起裤裢,系着白衬衣的纽扣,他非常后悔住进了郑丽丽也有钥匙的房间里。女助理的衣服被郑丽丽卷成一捆,浇上冷水,从窗口扔了下去。顺便把桌面上几本她为了附庸风雅买的书一并丢进垃圾桶,冷笑道:“以为是部新剧,可看来看去都还是旧台词。”随即把他们统统赶走。
我一直认为吴君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但在这部小说《青鱼计划》中至少有两处融入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一处是对当年郑丽丽敲开文化宫顶层阁楼房门的场景,大约作为传统女作家的吴君不方便揭露细节,又不愿意简单处理,所以用魔幻的手法故意把焦距模糊;另一处是眼下郑丽丽对范思文失望至极可又对“文艺”难以割舍,所以同样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让同一只猫两次扑向范思文,作为同行,我宁愿把这看作是吴君对自己小说创作的一个新突破。
“文艺”确实是一剂蒙汗药,并且这副药的药性够强,不说马里奥、二舅和郑丽丽,就说我们自己,不也是因为被灌了这副药才放弃公务员身份、放弃公办老师编制或放弃企业高管不做而投身“文艺”的嘛。或许,我们自己就是马里奥,就是二舅,就是郑丽丽?
看,我已经被吴君的魔幻带出现实啦!
作者简介:丁力(深圳市文学创作学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吉首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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