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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上接《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些拆散他人夫妻的人,灾祸不浅,就能明白那些成全他人夫妻的人,福报不轻。如今来说一个前代的公卿,他把几个他州外族的人,认作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这样的阴德,不只是成全他人夫妻了。所以后来受到天的报答,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自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个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担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时告老还乡。续娶夫人王氏,年纪尚未满四十。家财广有,但无子女。所有的田产、典铺,都托付给内侄王文用管理。他自己则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到后,已不知救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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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清明节到来,刘元普吩咐王文用准备了祭品酒礼,前往坟墓祭扫。与夫人各自乘坐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一会儿,就到了坟上,祭奠完毕,元普拜伏在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文?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都感到悲凄。那王夫人极为贤德,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然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应当另娶年轻妻子,子嗣尚有希望,徒然悲伤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吩咐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下一个家相随,闲行散闷,慢慢走回来。

将近到家的时候,遇到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邀请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完毕,元普端坐,请求先生细细相面。先生仔细看了一会儿,毫无忌讳,说道:“看使君的气色,不仅无嗣,寿命也在旦夕之间。”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也不算夭折。子嗣的事情,到这个暮年,也像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为何会有罪业,以至于断绝祖宗的香火?”

先生微笑道:“使君错了!自古道:‘富着怨之丛。’使君家财广有,岂能一一综理?那些管事的人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也只能功过相抵罢了,恐怕不能获福。使君应当彻底杜绝这些弊端,更加广施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别容易做到。”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离去。元普知道这是异人,深信其言,于是取出田园、典铺的账目一一稽查,又暗中前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于是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连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从此更加修行善事,不提。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六。本是西粤人氏,只因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如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到贫儒命薄,到任不到一个月,就得了不治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眼看就要死了。

一天李克让叫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以登上黄甲,死也没有遗憾。只是没有家可以奔,没有族可以依靠,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好?可痛!可怜!”说完,泪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认识不认识,只要是出于情理相求,无不答应。除了这个人,谁能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要举笔,忽然又停住了。心中好生犹豫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以叙说寒温。这信如何写得?”急忙心生一计,吩咐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

等他们取来汤水时,他已经把信重重封固,上面写了十五个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把它递给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一个八拜之交的故人,是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阳人氏。这个人义气干霄,一定能救济你们母子。拿我的信去投靠他,料想不会被拒绝。可以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已经来不及见面了。”随即吩咐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如果能够得到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以完成我未竟之志。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如果生下男孩,让他继续读父亲的书;如果生下女孩,将来许配给良人。我即使死了也能闭眼。”

又吩咐春郎道:“你要把刘伯父当作父亲,把刘伯母当作母亲。又要孝敬母亲,努力学习,以求荣显,我死后仍然活着。如果你违背我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两人垂泪接受教导。又叮嘱道:“我死后,暂时把棺木寄放在浮丘寺中,等你们投靠了刘伯父,再慢慢安排殡葬。只要能得到安土埋藏,不需要再回到西粤。”说完,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够!”当时突然倒在床上,已经叫喊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做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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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和春郎各自哭得死去活来。张氏说:“我们孤儿寡母两人好苦啊!如果刘君不肯收留我们,该怎么办呢?”春郎说:“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按照父亲的遗愿行事。我父亲最会识人,或许刘君真的是好人也说不定。”张氏于是检查了一下包裹,发现里面已经没有分文。原来李克让本来就很贫穷,而且他在任上还不足一个月,虽然有一些积蓄,但都已经用在了医药上。还好有同事的帮助,才买了一口棺材把他装殓起来,停放在官衙中。母子二人日夜哭泣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按照遗言把灵柩寄放在浮丘寺内。然后他们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和盘缠,带着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路奔洛阳县而来。

却说刘元普一天正在书房里悠闲地玩赏古籍,忽然门上的人报告说:“外面有一对母子,自称是西粤人,说是老爷的至亲,有书信拜谒。”元普心里疑惑,想道:“我哪里来的这么远的亲戚?”便暂且叫他们进来。母子二人走到跟前,行礼完毕。元普说:“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见过面?实在有些遗忘,请详细告知。”李春郎笑着说:“家母和小侄确实未曾见过面。先父却是伯父的至交。”元普便请他们说出姓名。春郎说:“先父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先父因为赴试,流落在京师,后来得第,被任命为钱塘县尹。上任一个月就去世了。临终时可怜我们母子无依无靠,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之交,特命我们在他死后带着手书,从任所前来拜恳。所以母子前来造宅,多有打扰。”

元普听了这话,茫然不知所措。春郎便将书信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的十五个字,非常惊讶。等到拆开信封一看,却是一张白纸。他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突然心中省悟道:“一定是这个缘故无疑,我现在不要说破,只要让他母子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不肯收留,却不知道他心中正有天大的美意。元普收过书信,便对二人说:“李兄果然是我的八拜之交,本指望再能相见,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现在你们母子就是我自家的骨肉,在这里居住就是了。”

便叫人请出王夫人来,告知来历,认作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的灵柩还在任所的寺庙中,元普一口答应负责殡葬事宜。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她还有两个月的遗腹。酒散后,送他们母子到南楼安歇。家具器皿无一不备,又拨了几对仆人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到他的收留,已经觉得过分,却没想到他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天,元普见张氏品德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加敬重。又一面派人前往钱塘迎接灵柩。

忽然有一天,他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原因,元普说:“我看李氏的儿子,仪容志气,将来必定大有所成。我若有这样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憾。如今岁月已去,子息渺茫,因此不觉伤感。”夫人说:“我多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你不答应。如今我一定要为你找一个侧室,保证能生男孩。”元普说:“夫人不要说这话,我虽然已经垂暮,你却还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济于事。”说完,自出去了。

夫人这次却决心要给丈夫娶妾,知道与他商量,定然会被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来做媒的薛婆,告知详情,又叮嘱道:“直到事情成功之后,才能让老爷知道。一定要用心访求一个德容兼备的,或许老爷才会喜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了不多几日,薛婆寻了几个人来说,领来看了,没有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说:“这里的女子,只好如此。除非去汴梁帝京那种五方杂聚的地方,才能找到出色的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的事情要进京,夫人便秘密托付他一百金,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桩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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