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上接《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现在再讲一段关于缘分的故事。话说在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今年五十岁,他的夫人郑氏早已去世。他有一个女儿,名叫兰孙,年方二八,长得非常美丽。裴安卿做了几年郎官,后来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官人一向清廉,现在得到了这么好的职位,以后只愁富贵不愁贫穷了。”安卿笑着说:“财富从何而来?我见过一些贪婪的小人,只顾追求利益,让百姓卖儿卖女,充盈他们的腰包,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皇帝让我做百姓的父母,岂能让我残害子民?我现在去襄阳,只喝一杯淡水而已。贫穷是人的常态,享受朝廷的俸禄,不至于冻饿就足够了,何必追求富贵呢?”裴安卿立志要做一个好官,选了吉日,带着女儿出发上任。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襄阳。裴安卿上任半年,把那一府治理得物阜民安,诉讼案件也大大减少。民间还编了几句歌谣称赞他: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六月炎天。一天,裴安卿和兰孙吃过午饭,天气炎热难当。安卿让人打井水来解热,很快井水就送来了。安卿喝了两杯,然后叫女儿喝。兰孙喝了几口,说:“爹爹,这样的淡水,你怎么能喝这么多!”安卿说:“别说这种折福的话!我们能有水喝,就已经是神仙了,怎么能嫌弃水淡呢!”兰孙说:“爹爹,为什么这么说会折福?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很多王孙公子吃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喝一杯淡水,还觉得享受,这也太迂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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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卿说:“我儿不懂世事,听我说。那些王孙公子,依靠祖宗的权势,享受先人积累的财富,不知道稼穑之艰难,也没有什么事业,只图享乐,最终会落得马死黄金尽的地步。即使不如此,也是他们天生就有这些福气。而你爹爹出身贫寒,又担任朝廷的民社之责,不能和他们相比。还有一些人,比如在战场上披甲执戈的将士,日夜不能安息,生死朝不保夕。还有那些荷插农夫、经商工役,辛勤劳动,奔走泥涂,汗如雨下,还要忍受烈日暴晒。你爹爹比起他们,难道不是神仙吗?还有一些下等人,因为一时过失,被判罪入狱,受尽鞭打,还要戴上手铐脚镣,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连冷水都喝不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的痛苦难道就比我们轻吗?你爹爹比起他们,难道不是神仙吗?现在监狱里有一百多名罪犯,我想让他们在狱中自由活动,每天给他们提供冷水,等到秋天再作处理。”
兰孙说:“爹爹不可草率行事。监狱里的罪犯都是不良之辈,如果放松了他们,万一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安卿说:“我以好心待人,人岂会负我?我只要吩咐牢子紧守监门就行了。”事情也凑巧,正因为这个决定,导致了后来的祸事: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第二天,安卿升堂,吩咐狱吏将囚犯在牢中自由活动,每天提供冷水,并要小心看守。狱卒答应了。当天就开始实施,他们在牢中松放了囚犯,每人提供了冷水。牢子们紧紧看守,没有出现疏漏。过了十多天,牢子们就开始松懈了。忽然又到了七月初一,监狱里有个规矩,每月初一要献上一份利市。那天烧完纸后,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黄昏,一个个酩酊大醉。那些囚犯,起初见到狱中宽纵,已经动了越狱的心思。
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秘密准备了一些利器藏在身上。那天见到众人已醉,就趁机发作。大约到了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犯一起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然后打开车门,将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进黑暗里听动静,只听见有人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们不要杀他!”一直反到各个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值清明时节,城门还未关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出城去。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候裴安卿被吵闹声惊醒,赶紧起床,已经有人来报告了。裴安卿听了,就像头顶上丢了三魂,脚底下失了七魄,连声叫苦,后悔地说:“不听兰孙的话,才落到这个地步!谁能想到我对人仁慈,却被人不仁!”一边点起民兵,分头追捕。多半是海底捞针,哪里找得到一个人?
第二天这件事就上报给了上级,少不得动用了官方力量。不到半个月已经到了汴京,奏章早已经传达到了皇帝那里,天子和群臣商议处理办法。如果裴安卿是个贪 污 腐 败、阿谀奉承的人,朝中也还有人喜欢他。只因为他平时性格刚直,不肯趋炎附势,而且清廉如水,除了俸禄之外,丝毫不取不义之财,哪有钱财攀附权贵?所以没有人替他辩冤。大家都说:“纵容囚犯越狱,看守者无法推卸责任。而且杀了副职官员,只留下刺史,事情可疑,应该逮捕审问。”天子准奏,立刻批下文件,让法司派官员押解裴安卿到京城。
那时裴安卿即便是重生的召父,再来的杜母,也只能低头受缚。他也自认为一向有良好的政声,还有辩解的地方,叫兰孙收拾行李,父女两人一同上了路。不多久,就到了东京。裴安卿以前的住所,已经被圣旨下令查封了。几个仆人,各自逃散,没有地方可以安身。还好郑夫人在世时,和清 真观的女道士有往来,只好借了一间房子给兰孙住下。第二天,裴安卿穿着朴素的衣服,和押解人员一起到朝廷等候旨意。圣旨下来:下大理狱审讯。立刻就被关进了监狱。兰孙只好拿出一些钱,买通上下,去监狱里传达消息,送饭送菜。原来裴安卿年老体弱,受了惊吓,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虑,吃不下饭。兰孙设法送饭,白白浪费了银子。
一天,兰孙正到监狱门口,裴安卿叫住她说道:“我气塞难当,今天大概是要死了。只因为为人慈善,以致招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但在我死后,你无路可投,做奴做婢,是免不了的!”裴安卿说到这里,如同万箭穿心,长号几声就断了气。还好没等到会审,免受了三木囊头的痛苦。兰孙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想要领回父亲的尸体,又说是“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动”。
兰孙不顾生死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的原因,感动了旁人。幸好那大理寺卿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种情况,不忍心袖手旁观。立刻上了一道表章,上面写道:大理寺卿臣某,查明襄阳刺史裴习,治理地方勤劳,防范措施不当。虽触犯法律,自遭天谴,但反情证据不足,可表臣心。现已死于狱中,宜从宽大处理。恳请迅速降下天恩,赦免其遗体归葬,以彰显朝廷优待臣下的心意。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不再追究,立刻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到这个消息,就像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把身上剩下的银子,买了口棺材,雇人抬出尸体,装殓好了,停在清 真观中,做了些羹饭祭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裴安卿带来的盘缠原本就不多,到这时已经用得干干净净了。
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现任西川节度使,带着家眷在那里,但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指望他来搭救。真是无计可施。”事到临头不由自主,只得手里拿着个草标,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卖 身葬父”四个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祈祷道:“父亲阴灵不远,保佑女儿前去能遇到好人。”拜完起身,含着泪水,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陌生人,也会脸红耳热的,没想到今天要出头露面!想起父亲临死时的话,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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