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上接《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又说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 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何要卖 身?为何愁容满面?”仔细一看,惊讶道:“这不是裴小姐吗?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原来这老妈妈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世时,薛婆因事常到京城,经常出入裴家,所以认识兰孙。
兰孙抬头见到薛婆,便和她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含泪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薛婆是个容易流泪的人,听到伤心处,不禁也哭了起来,说道:“原来尊府老爷遭遇如此大难!你作为宦家之女,怎能做下等人之事?若要卖 身,虽然你如此美丽,但也免不了要做偏房。”兰孙道:“今天为了父亲,即使是杀身,也顾不得了,还顾得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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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婆道:“既然如此,小姐请不必忧愁。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子,夫人王氏想给他娶个偏房。前几日曾托我在这里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户人家央我到京城相府求一门亲事,夫人顺便嘱咐我带了钱财,同我前来四处访求。也是有缘,遇到了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一个德容兼备的,如今小姐容貌绝世无双,卖 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件事十有九成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那里虽然暂时落后,但完全可以快活终身。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兰孙道:“一切听凭妈妈安排,只是卖 身为妾,辱没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作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引着兰孙小姐一同来到王文用的寓所。薛婆便将事情详细告知王文用。王文用远远望去,见那小姐已是倾国倾城之貌,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愁不合夫人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下一个是落难之际,一个是富厚之家,并不需要争论长短,事情已经一说就成。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她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 身,必须完成葬事之后,才能前往。”薛婆道:“小娘子,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完成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再请刘老爷差人来埋葬,岂不更加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见是要给姑夫做妾的,不敢怠慢。让薛婆与兰孙作伴同行,自己则时常在前后照应。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的路程,不上数日,就已到达刘家。王文用自去办理事务,薛婆便悄悄领兰孙进去,叩见了王夫人。王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色;梳妆略试,无半点尘埃。举手投足间,态度从容;言语之时,声音凄婉。双眉紧锁,宛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恰似王嫱辞汉日。可怜这妩媚清闺女,暂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了一间房子,安置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侍她。
次日,王夫人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怪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难道不听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你年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则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则未得其人,姑且隐忍。如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值妙龄,而且才色双绝,愿相公立她为偏房,或许能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
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中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 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如今且唤她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举止,决不是个下等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何卖 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亲去世无资,故此卖 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看了又看,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满面,必有隐情。可对我直言,我会为你分忧。”
兰孙初时隐晦不明,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的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是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既然无依无靠,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是。”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唯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侍裴家小姐,不得有违!”随即走到厅堂,立即差人前往汴京迎接裴使君灵柩。不多日,灵柩到来,恰好钱塘李县令的灵柩也同时到达。刘元普将他们一起停放在一个庄院之上,备了两个祭坛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请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挑选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天,王夫人再次对元普说:“裴氏女子虽然是出身于富贵之家,但现在正处于困境中,全靠相公您救她于水火之中。如果她流落到其他地方,不知道会变得多么卑贱。相公您还为她选择合适的地点安葬亲人,这份恩情非同小可,她一定会愿意成为您的妾室。既然她是名 门之女,或许还有一些福气,能够为您生育子嗣,这也说不定。如果真能这样,不仅相公您有了后代,她也能终身有所依靠,这并不是不可以的。希望相公您考虑一下。”
王夫人不说还好,说完之后,只见刘元普脸色骤变,愤怒地说:“夫人您说什么话!天下有很多美丽的妇人,如果我想娶妾,自然可以另找,怎么敢玷污裴使君的女儿!刘弘敬如果有这种想法,让神明鉴察!”王夫人听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说话。刘元普心里不高兴,想了一会儿说:“我也太傻了。我既然没有子嗣,为什么不干脆认她为女儿,断了夫人这个念头呢?”于是他叫丫鬟请出裴小姐,说:“我承蒙尊翁多年照顾,又同为刺史之职。如今我已经年迈,却没有子嗣。小姐如果不嫌弃,我希望能将您收为义女。您觉得如何?”
兰孙说:“我蒙受相公、夫人的收养,愿意做奴婢,早晚侍奉您。能得到这样的厚待,我怎么敢当?”刘元普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宦家之女,只是遭遇了一些挫折,怎么能让你处于卑贱的地位呢?老夫自有主张,不必过于谦虚。”兰孙说:“相公、夫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既然您不嫌弃我这个微贱之人,认我为亲女儿,我怎么敢违背您的意愿!今天就拜您为父母。”刘元普非常高兴,便对夫人说:“今天我把兰孙认作女儿,她应该接受正式的礼仪。”
当下兰孙像插蜡烛一样拜了八拜。从此她便称呼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更加亲近。夫人又对刘元普说:“既然相公已经认兰孙为女儿,就应该为她选择一个合适的丈夫。侄儿王文用年轻丧偶,管理事务多年,才干出众,也不会辱没我们的女儿。相公为什么不促成这桩婚事呢?”刘元普微微一笑说:“内侄再娶的事情,少不得要靠我。今天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准备嫁妆就可以了。”夫人按照他说的去做。元普当时就选定了一个成亲的好日子,到期宰杀猪羊,大摆宴席,邀请了很多乡绅亲友,包括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也一同来参加庆祝喜宴。众人都以为刘公是要纳宠,王夫人也以为是给侄儿成婚。正是:
眼看吉时就要到了,只见刘元普让人拿出一套新郎的衣服装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各位高亲在此,请听弘敬一言:我听说‘利用别人的美貌是不仁的,趁人之危是不义的’。襄阳裴使君因在任期间被关押而死,留下一个女儿兰孙,年纪刚刚到成年。我的妻子想要纳她为妾,但我宁可没有子嗣,也绝不敢玷污使君的清德。我的内侄王文用虽然有管理才能,但他不是仕宦中人,也难以配公侯之女。只有我的老朋友李县令的儿子彦育,出身望族,正值青春年华,貌比潘安,才超过子建,确实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对象。今天我特意为他们两人成就好事。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的高尚品德。李春郎出乎意料,正要推辞,刘元普哪里肯答应?便亲手将新郎衣服给他穿上。随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到环佩的声音,原来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起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两位新人站在花毡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只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 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在梦中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喜从天降。兰孙小姐在灯光下看到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自欢喜。原以为嫁的是一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一个文曲星!行礼完毕后,便服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点燃蜡烛,夫妻交杯,又将那千金的嫁妆全部送来。刘元普自己回去陪客人,大吹大擂,一直喝到五更天才散去。这里的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是佳人遇到才子,那一夜的欢爱,真的是如胶似漆,如水如鱼。枕边谈到刘公的大德,两人深深感激,深入骨髓。
第二天早上,兰孙拜见了张氏,张氏并与兰孙及其丈夫一起拜见刘公,表达了深深的感谢。随后,张氏准备了一些祭品,到灵柩前,让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即兰孙的父亲)。张氏抚摸着棺材哭泣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定有英灵。刘伯父不仅帮助了我们孤儿寡母,还把名 门贵女嫁给你做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在阴间,请求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长寿百年!”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祈祷,从此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日夜焚香祈求刘公的冥福。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腊月中旬,安葬的吉日到了。刘元普便召集工匠和工人,在庄厅上抬起两具灵柩,送到坟莹。张氏与春郎夫妻,各自穿着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完毕,各自立了一个神道碑:一个写着“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另一个写着“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两座坟墓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完后,一起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回拜,只是谦让无能,毫无一丝自矜之色。随即返回,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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