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噗咚 ” ，一个打滑，我连人带屁股坐进了水里。 裤子湿了，鞋也泡了水，哐叽哐叽的。 什么 Gore-Tex ，防水膜科技，都阻止不了我此刻的狼狈。 趁着旁边人没看到，我手脚并用地匍匐上了岸。
这如果是荒野求生的综艺节目，我肯定第一轮就被淘汰。
走在我前边的，是一个傈僳族大哥5岁的小女孩。她一路跟玩儿似的，还穿着拖鞋，时不时蹲下来“找宝石”。似乎随处可见的蜘蛛网，杂生的无名植物，扎脚的石头、湍急的水流…..都不构成任何障碍。走在更前面那位，我的向导，是她的傈僳族老爹，脚下生风，走得潇洒自如。
“这个是砂仁，就是中药那个砂仁。”
“这个是火炭母，可以晒干了泡茶。”
“这个就是竹虫的尿洞”，他不断回头企图告诉我更多山野里的神奇：“这个炒一炒，特别香。”
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大哥一路不厌其烦给我介绍各种他从小熟悉的生存之术，似乎竭尽全力让我让我值回票价。但我全身又累又痛，压根没听进去几个。
“前面就是我家的草果田了”，大哥热情地跟我鼓劲。
明明平常也健身房，此刻怎么毫无用武之地？这场意料之外的“荒野徒步”，开局就给我来了个玩命级别。
原本只是个休了年假，来云南泡温泉喝咖啡豆。但得知我来到保山，一个在北京做咖啡贸易，近年经常往返于保山怒江的朋友微信了我，给我安利“不去将遗憾终生的人生体验”，而且，“目前知道这个方法的人极少”。
“你想想，高黎贡山原始森林，世界物种基因库。进去一趟，说不准能撞见让所有人羡慕的野生动物，随便拍都是人生大片啊… ”
● 高黎贡山里，随处都是惊险与精彩
被他说得有点心动。 这半年我没少看 野外生存的短视频，那些# 玩的 就是真实 的户外和荒野 博主 ，每次都 让 我看得肾上腺 素狂 飙。 况且 这次 出门还多了心眼， 随 身带了登山鞋和冲锋衣。
“可是这次我没带装备欸！登山杖，饮用水干粮这些都没有。”
“根本用不到。这些都是本地村民或者当地护林员，经验丰富得很。就是找他们做向导，给个几百块钱就行。”
我联系上朋友推荐的向导时，已近中午。大哥说，要不就去他家随便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进山。
“自家随便做的，别嫌弃哈。中间这个是草果鸡汤，旁边是草果面蒸肉饼，这个是炸咸鹅，还有这个是酸笋炒魔芋。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对于我突然造访，大嫂有点不好意思。
这些可不是外面馆子随便能吃到的东西，我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此程的幸运！
“这个蘸的是什么粉？” 我吃着香出天际的炸咸鹅问大嫂。“草果面”。
“貌似魔芋里面也是草果？” 我翻出碗里的两个黑色干果。
“对，我们这里主要种的就是草果和咖啡，我们家在高黎贡山里还有草果田呢！”
我并非不认识草果，但它在我家的唯一用途，就是炖肉的时候放两颗。它不像丁香八角那样香气突出，以至于大嫂提到的时候，我脑袋里没出现任何“熟悉的”香气。要不是菜谱偶尔说要放“2颗草果”，我甚至不会买。它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我家橱柜里呆着，从来没想过竟有如此多的打开方式。
“一会儿如果不下雨，就顺道去我们田里看看？” 大嫂看我好奇，就多给我安排了一个看草果的行程。我吃着炸得酥香的咸鹅，拼命点头，好奇心也开始喷涌。傈僳大哥点点头，“正好去看看长得怎么样了。差不多的话，就要喊人去割了。” 大哥5岁的女儿听闻，从 秋千上爬了下来。 “我 也要去！ 我也要去！ ”
直到此刻我还没意识到，高黎贡山徒步，将会是一场多有挑战的体验。
四驱车从海拔900米直窜到1300米，一路泥路颠簸后，停在了一个巴掌大的黄泥地里。大哥说，下来吧，在里面，车进不去了，要走几公里。
几公里，听起来不远。然而才进山十几分钟，我就累得必须双手拉着老树上的爬藤，才能喘气前行。森林里的湿气，缠得我全身难受，登山鞋的专业凹槽，也解决不了频频打滑的步履。一开始我的手机还在手上，还能拍些照片。没一会儿，我就变成时不时返祖，四肢摸地的人猿。
然而没有任何装备，穿着衬衫牛仔裤的大哥和蹬着拖鞋的5岁女儿，却如同小区楼下花园散步一般，轻松自如。
● 高黎贡山水流湍急，很多时候需要靠绳索过河抄小路
“三十多年前，我爸他们还有亲戚住在这呢。” 大哥指了指山脚下一处被遗弃的竹木屋和蓄水池。我环看周围的参天古树和蕨类植物，倒吸一口气，这种环境怎么可能住人？
大哥 摘了一把叶子放在我手上， 说这都是能吃的。 我闻了闻，一种类似青草加薄荷的味道，完全不敢往嘴里送。“ 你怎么判断哪些能吃？ ” 我有点好奇，这些叶子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就经验嘛”，大哥回答得轻描淡写。
“看，那里有个崖蜜！已经很大了，下次可以找人一起拿下来”，他又发现了新的东西。
其实我给大哥的钱不多，就200块友情价，但他一路上都很认真讲解，时不时递给我些野果和植物。有的我会礼貌性地接过来咬一口，有时候下意识还是想丢掉 —— 那种酸涩，那种奇怪的植物气息组合，总会给人一种吃下肚不确定会发生什么的感觉。
● 与恐龙同年代的蕨类，是“蕨类活化石”
草果田在山里的背阴处，一大片碧绿而整齐。大概因为土壤太肥沃，每一棵都长得比人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于柠檬草的淡淡香气，混合着森林里潮湿的清新，让人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
“你看到那个红色的么？那个就是草果！” 大哥指着草果树根的那些红色小颗粒。 说着，他掐了一个草果，掰开来。 “这个就差不多熟了，下周可以喊人进来砍。 ”
“草果就跟香蕉一样，你每年都要把它全部砍倒，然后它会原地再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你不需要管的。”
这片草果林并非野生的，而是大哥父亲半个世纪前种的。大哥说，他父亲最早是发现这里有楠木，砍了回去搭房子。那时候这里太穷了，除了打猎和在山里挖野菜，没有其他生计方法。缅甸亲戚给他父亲送了的草果苗，“ 那会儿村里还没有人种呢，我们家算是第一个。”
看着大 哥自在地穿梭在自家的草果林立，自顾自的查看草果的生长情况，他五岁的女儿，也仿佛对遮天蔽日的自然森林无感，前前后后地挖着各种植物籽当“宝石”； 再看看我，撑着捡来的木棍子，满手满鞋的狼狈，像经历了某种大难。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的，或许是户外生存界最牛逼的一个族群。
但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在任何短视频里刷到他们这样，真实的荒野“生活”。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荒野户外类视频的爱好者，只不过平日刷抖音，看到顶流的户外生存平头哥，或者专门探访原始族群的李忆，他们的视频时，会停下来多看一会儿。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猎奇和知识，多看几遍，万一有个啥意外情况，说不准能救个命。
身边有几个朋友，倒是真的在认真玩户外生存。
平时他们聊天，都是谁谁买了什么顶级牌子的全新科技产品，动辄小几万一件。为了增强体能，他们还 攀岩瑜伽普拉提核心力量换着练，周末也定期参加俱乐部组织的高难度户外徒步。
我跟过一次，那是长度20公里的中级徒步。 去之前朋友特地嘱咐我，一定要买登山棍，钛合金的，要买一对。我上班没来急，草草借了一根。结果连着五个小时， 在北京郊外的某个山上，还下着阴雨，我踉踉跄跄地拖着大家后腿。尽管朋友没有说什么，但也有隐晦地暗示：下次真的要升级下装备，就不会这么难了。
也没有下次了 —— 直到这次我一身简陋轻装，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这位也没有任何户外教练资格证的向导大哥。他没有提出任何装备的要求，平日应该完全不瑜伽攀岩核心训练，但在他眼里，原始森林里走一趟，就是个简单的日常。
看着我全身湿透，他给了我一个更天然的建议：“等会回去，让我老婆给你做个我们这边的汤，你喝了以后就暖和了。”
“你对漆不过敏吧？这汤里会放漆油。” 大哥指着眼前 褐色的类似盘子模样的跟我介绍，那是漆油。
当时我不知道，这就是后来把李子柒过敏到送上热搜的同款漆树，只不过是籽实部分。我只是凭借从小到大吃什么都没事的体质，傻白地回应到，“我对什么都不过敏。”
“也没什么其实。现在的加工方法，漆籽那个刺激度已经几乎没有了。” 大嫂淡定熟练地将整块油放下锅，边跟我解释，“这是怒江自己的特色。我嫁过来之前也没见过。”
漆油，是漆树籽压出的油。高黎贡山交通不便，至今都没有铁路大巴直接抵达。过去傈僳族人烹饪食品，根本无法获得外界的食用油，只能靠森林里天然漆树结成的籽，提炼出油。
大嫂的烹饪过程，如同在调制某种魔法药水：深棕色的漆油在黑铁锅里化开，生成一种黑色泛黄的液体，乌鸡也是黑的，随着炒制过程，水汽在锅里翻出滚滚泡泡。倒出漆油，加入滚开水，撒上一大把草果和盐，一锅黑呼呼的汤就进入了煨煮阶段，等待带回送上我们的餐桌。
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想象出傈僳大哥的父亲与祖父母，在高黎贡山那个祖屋中，用自己爬树采摘的漆树籽压出的油，和自己种的草果，和在山林里散养的乌鸡，在林间煨汤的画面。配菜可能也简单，就是森林里的炒竹虫，和一些野菜。但他们就这样，生存了世世代代。
● 漆油制作的漆油鸡汤
“你得来点更刺激的。” 大嫂说看我浑身湿透，建议我今晚应该加强“食疗”。“家里有傣族邻居酿的米酒。这里有个东西叫侠拉，是漆树油配米酒，喝了保准你所有的寒气都退掉！”
说着，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塑料瓶，舀了勺刚煮好的漆油鸡汤，再往里倒入高度米酒，直接在锅里生了把火。蓝紫色的火焰在焦黑色的奶锅对比下，散发出诡异的荧光感。我看呆了，不知道自己是在怒江 ，还是在霍格沃茨，还 是在西部世界。
一个搪瓷杯，大嫂把锅里的液体倒了出来。依旧是黑色。依旧是魔法的药水颜色。
● 更传统的侠拉，用蜂蛹，漆油和米酒制作
我嘬了一小口：很诡异，像是加了过多料酒的鸡汤，又存在丝丝甜味。一口干掉，五脏六腑瞬间仿佛被一团火焰冲破所有结界，疯狂的轰鸣，血液都要沸腾了。好…厉害，人瞬间热的一塌糊涂，甚至，有点晕。
那一夜，我睡得香极了。
几天后，带着几包咖啡豆和新鲜的草果，和一些从高黎贡山走下来的不太真实的回忆，我回归了大都市生活，
朋友们都对我带回去的几包咖啡豆颇感兴趣，边拿出全套咖啡设备一边迫不及待滴跟我讨论，这是浅烘的豆子吧，水粉萃取比例1:15会不会最佳口感？而我一直想让他们看到的几包草果，却无人问津。还有同事在翻看我发的漆油鸡朋友圈时感叹了一句：“妈呀，我一看见漆字就痒，这东西不能进嘴啊，会死人的。”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现代文明社会，会用最快速的方式，教会我们很多前人用生命留下的知识；但同时也创造了一种认知优越感和自信泡泡，让我们以为我们什么都知道。
但那群世代生活在高黎贡山里的傈僳族人，仅仅在几年前才全面通网的族群，却精通荒野生存几乎所有的方法，了解几乎所有能吃不能吃的植物 。他们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能活得很好。
我突然也怀念起在当地咖啡馆里，几十岁的咖啡农不怎么细看颗粒度就磨好的咖啡粉，然后用旧得发黄的搪瓷茶杯冲泡后一饮而尽；种植草果，没有严格的电子食谱，就地取材，就能制作出一锅最能抵御单调寒冷的热汤。 那些食物谈不上高级，但隐隐散发出来的香气却能一直长久蔓延，提醒着我“生存”，还有着另一种真实和简单的模样。
《风味人间5·香料传奇》第一集《小粒英雄》，就带大家深入了怒江秘境，跟着傈僳族人去高黎贡山采草果 —— 草果的生长环境到底有多险？ 生活在高黎贡山 原始 森林 里的傈僳族人都吃什么维生？这个 可能是最 懂荒野生存的民族， 都是怎么生活的？
《小粒英雄》现已全面上线，点击这里或下方图片，可以观看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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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梅姗姗
编辑｜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风味人间5·香料传奇》、《风味原产地·云南》、梅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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