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现年75岁的黄桂祥，在人生的黄昏仍念念不忘一件事，那便是洗刷自己的冤屈。
27年前的1998年5月，因被他人举报并被认定为“伙同他人贪污公款29.4万元，个人分得11万元”，时任贵州省惠水县委书记的黄桂祥，被贵州省纪委等开除党籍、公职。
贵州省惠水县前县委书记黄桂祥。刘虎摄
黄桂祥本人则称，他从未贪污公款，系因与人有怨而遭诬告陷害，并遭办案人员逼供、疲劳审讯，而用于证明其“贪污”的证据则漏洞百出。
27年来，黄桂祥向法院、纪委申诉了无数次。2021年，经时任贵州省纪委书记夏红民批示着手对黄桂祥的申诉进行复查，但在夏红民调任山东后，又不了了之。
01
县委书记被酒厂厂长举报贪污
前几年，黄桂祥给一名叫陈世斌的男子打去电话。电话中，黄桂祥说，“老陈，当初你反对我将惠高酒厂移交给惠水县酒厂代管，你是对的，我以权代法，我是错的。但是你报复我，搞过了头，害了我，也害了你。”
黄桂祥还告诉对方：“你对我的报复，是我对你的不公引起的，责任在我。我给省纪委的申诉书中有一份《谅解书》，对你的报复表示谅解。我希望你向纪委说出真相，对你也是解脱。”
陈世斌则回应：“我当时年轻，一时冲动，现在很后悔。你现在向纪委申诉，我理解。纪委如果找我，再说吧。我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不想再折腾了。”
贵州省纪委。刘虎 摄
黄桂祥出生于1949年3月，广西梧州岑溪人，自小在贵州黔南福泉长大，其父是抗战时期国民党第五军的士兵，在滇缅公路出车祸受伤。其云南大学毕业，曾担任福泉中学教师、福泉县委宣传部部长、县委副书记等职务，1993年调任黔南州惠水县县委书记。
惠水县人口比福泉县少10万，因为南部喀斯特地貌突出，人民的生活也比较贫穷。黄桂祥调任后，致力于经济的发展。陈世斌则是惠水县惠高酒厂的厂长。两人因惠高酒厂经营之事产生分歧，仇恨也因之而来。
根据黄桂祥介绍，惠高酒厂是一家创建于1993年的中外合资企业，租用惠水县酒厂（国有）厂房生产；创建之初，生产势头好，但好景不长，合资双方的法定代表人均被司法机关拘捕，酒厂经营陷入困境。
1997年6月，眼看惠高酒厂所欠惠水县310万元租让金无法偿还，黄桂祥决定将该厂移交惠水县酒厂代管。黄桂祥回忆，该决定遭到惠高酒厂时任厂长陈世斌的强烈反对，但黄桂祥坚持移交。陈世斌随即实名举报黄桂祥。
惠水县委决定将惠高酒厂移交惠水县酒厂代管。受访者供图
陈世斌举报称，黄桂祥“逼”他伙同他人低价将惠高酒厂的一批黑糯谷卖出，再高价买回，通过虚开收据等，从中牟取巨额差价。
陈世斌还称，黄桂祥把59.4万元发票交给他的时候，“叫我要发票的零头9.4万元，我不要，放在账上，直到举报。”
02
遭办案者逼供、疲劳审讯仍坚称无罪
陈世斌在举报材料中，提供了两组“关键证据”，一组是惠高酒厂售出黑糯谷并收取30万元现金的三张收据，另一组是盖有“江苏泰兴县张桥中学五金电器厂”印章、内容为“购进黑糯谷210吨，价款共计59.4万元”的四张收据。
黄桂祥说，贵州省纪委赴江苏查实59.4万元发票是伪造的，便认为这是其贪污的“铁证”，宣布立案调查。
黄桂祥曾经工作过的惠水县委。刘虎 摄
黄桂祥回忆，1998年2月9日，李龙云（时任贵州省纪委四室副主任）通知他到省纪委谈话；当他赶到李龙云的办公室，李龙云说，“（贵州省检察院）反贪局和你谈。”
“从2月9日上午开始讯问，不许休息，不许睡觉，不许申辩。经过三天三夜、夜以继日的逼供，他们对我刑事拘留。”黄桂祥回忆，只要自己一进行申辩，就会立刻被办案人员斥责为“狡辩”，不予记录。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申辩内容被记录下来，1998年2月13日接受讯问时，黄桂祥耍了个“花招”。他首先说：“我罪大恶极，应该被拘留，逮捕，判刑，但我希望你们能把我讲的话都记录下来。”
办案人员以为黄桂祥要认罪，争取宽大处理，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说“可以的。”黄桂祥随即陈述无罪事实。“办案人员刚刚承诺如实记录，不好食言，只好记录。随后我又对前几日的疲劳审讯提出抗议，他们也只好记录下来。”黄桂祥回忆，但当案件移交到一审法院时，这份申辩无罪的笔录没有移交。
1998年5月，贵州省纪委认定黄桂祥贪污公款11万，对其作出开除党籍、公职的处分。
贵州省纪委对黄桂祥作出开除党籍、公职的处分。受访者供图
贵州省纪委在相关决定中称，1996年7月，黄桂祥、陈世斌、李胜商定，将惠高酒厂黑糯谷以“霉变”为由，以0.75元/斤的价格卖给李胜200吨，再由惠高酒厂以1.4元/斤的价格购回，从中赚取差价。
贵州省纪委称，经过一番操作，惠高酒厂花59.4万元“购进”这批黑糯米，除掉“成本”30万元，其余29.4万元被黄桂祥、陈世斌、李胜私分，黄桂祥分得11万元，陈世斌9.4万元，李胜9万元。
黔南州中级法院。刘虎 摄
1999年1月，黔南州中院以“职务侵占罪”判处黄桂祥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03
可证明无罪的证据，被人为隐匿
被判刑时，黄桂祥刚刚50岁，他自此走上申诉之路。一回首，发现自己已是75岁的老者，而申诉仍在持续。
黄桂祥说，在案的证据中，自己的无罪申辩笔录未被移交，而证明自己“有罪”的，仅是所谓的“同案人”陈世斌、李胜的交代；而所谓的“物证”、即那几张收据，与自己并无任何关联，自己一无所知。
他说，根据初步笔迹鉴定，该案中的59.4万元假发票，造假之人系陈世斌的亲戚陈清云；仅这一点，便足以证明陈世斌对其诬告。
黄桂祥介绍，根据初步笔迹鉴定，该案中的59.4万元假发票，造假之人系陈世斌的亲戚陈清云。受访者供图
“在没有任何客观证据的前提下，办案人员仅仅凭借他人的口头指控，就认定我有罪。”黄桂祥说，如此办案，已不是简单枉法，而是充满恶意的构陷。
申诉过程中，黄桂祥还发现了一份关键的证据，足以证明自己无罪。该份证据便是惠高酒厂的银行对账单。
黄桂祥向笔者介绍，该份银行对账单显示，惠高酒厂1996年8、9月共提取现金13.1万元，“这13.1万元，加上李胜所交21万，现金只有34.1万元。”
根据贵州省纪委查明的事实，李胜后来连本带利拿走30万元现金，是确凿的事实；如此一来，惠高酒厂的账上只剩现金4.1万元。
“账上一共只有4.1万元，却说我贪污了11万元。这不是无稽之谈吗？”黄桂祥说，惠高酒厂不可能有11万元供他“贪污”。
惠高酒厂曾经租用的厂房。刘虎 摄
但蹊跷的是，公诉机关对他提起公诉时，并没有将这份证据列入《起诉证据目录》；银行负责人则告诉黄桂祥，贵州省纪委前来调查时，早已对惠高酒厂的银行对账单进行了复印。
黄桂祥说，这份证明惠高酒厂“无钱可供贪污”、继而足以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实际上是被人为隐匿了。
黄桂祥说到这里就情绪激动。他告诉笔者：当初逼我承认贪污财政款，但财政款一分不少；去调取惠高酒厂银行对账单的目的，是要证实我贪污了惠高酒厂的资金。当发现惠高酒厂没有资金可供我贪污时，就把这个证据给隐匿下来了。这哪里是在公正办案啊？这不就是整人吗？
04
坚持申诉，取得恢复公职的阶段性胜利
黄桂祥尝试了各种办法，找遍了所有的有权部门，但至今27年，他依旧是“有罪之人”。
2003年2月13日，贵州省纪委对黄桂祥的申诉作出《复议决定》称，省纪委常委会议讨论认为，黄桂祥伙同他人贪污公款的事实，有黄桂祥本人及“同案人”陈世斌、李胜的交代，有其他证人的证词，有充分的书证、物证证明，全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黄桂祥的申诉理由不能成立。
笔者注意到，该份《关于黄桂祥申诉案的复议决定》，并未载明黄桂祥的申诉理由。
贵州省纪委对黄桂祥的申诉作出复议决定，维持原处分。受访者供图
黄桂祥对此表示，他提供了相关证据，足以证明陈世斌对其诬告、办案人员隐匿证据等，但这些内容均未写入《复议决定》中，“连我的申诉理由都不敢说，却说申诉理由不能成立，这是讲道理吗？”
虽然其无罪申诉并无结果，但其努力和坚持显然对某些人有所触动。黄桂祥介绍，2005年，在贵州省纪委一些主持正义的领导的关心、帮助下，贵州省纪委撤销了开除黄桂祥公职的决定。
2005年5月10日，贵州省纪委将“黔纪审【2005】3号”《关于撤销黄桂祥开除公职处分的决定》发给黄桂祥。
随后，黄桂祥找到黔南州委组织部安排工作。州委组织部发现，黄桂祥收到的文件，与该部收到的文件却并不完全相同。
两份文号同为“黔纪审【2005】3号”的文件，黔南州委组织部收到的文件中写道：“会议认为省纪委原对黄桂祥的处理是正确的，鉴于黄桂祥过去曾经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
而黄桂祥收到的文件中没有这些内容。出现了“阴阳文件”，这是怎么一回事？黄桂祥向笔者回忆，不久后，贵州省纪委派人找到他，称文件发错了，“将该文件收回，另发一份。”
黄桂祥后被安排到福泉市政协工作，其职级由原正县级降为副科级，并最终在福泉市政协退休。
黄桂祥最终退休于福泉市政协。刘虎 摄
恢复了公职的黄桂祥仍在申诉。2021年，他将申诉材料寄给了时任贵州省纪委书记夏红民。黄桂祥介绍，不久后，省纪委复查办通知他，夏红民对其申诉做了批示，省纪委着手对申诉进行复查。
但在夏红民调任他处后，黄桂祥的申诉又不了了之。公开资料显示，夏红民于2018年1月至2021年11月任贵州省纪委书记，目前任山东省纪委书记。
这几年来，黄桂祥数次向贵州省纪委、中纪委等递交申诉材料，皆石沉大海。这名曾经的惠水县委书记，目前居住在广州珠江边的女儿家中，已多年未回过惠水；他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到惠水，去参加自己的平反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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