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在网上刷到过这个离奇问题——
“如果把界碑往外移10米,算不算为国开疆拓土?”
别笑,这是现实中发生的真事。
这事最早发生在西藏边境线上的达曼村,这里的村民喜欢偷偷移动界碑,给国境扩大一个村。
就因为他们的村子坐落在国境线外,村民成了“外国人”,哪怕自称祖辈都来自中国,也无法享受政府补助和福利。
为了变成“中国人”,他们只好趁天黑“开疆拓土”。
随着国内发展越来越好,与中国接壤的东南亚边境,也开始出现类似的新闻。
为了到中国生活,另一些不太幸运、家不在国境线上的东南亚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偷渡。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位为了来中国不要命的越南女孩。她抱着一块泡沫板,渡过了雨季河水湍急界河。然后她就被中国警察找上了,关于她的故事,警察们听说了三个版本,每个版本里,她都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至于这三个版本的故事哪个更可信,这个女生的真实面目如何。
请大家做出自己的判断。
凌晨,一辆黑色越野车在雨雾中悄无声息地开向中越边境。
行至一处急弯路段,车在湿滑的山间小路失控。司机操作失误,一把将硬塞下十多个人的7座车开下悬崖,扎入渣土场的积水潭中。
“闷罐头”一般拥挤的越野车当场变成了“活棺材”,现场只救出了司机和两名女乘客。
我第一次见到阮氏梅是在审讯室,她刚从这场惨烈的车祸中死里逃生。阮氏梅很幸运,只受了点轻伤。作为幸存者,我们希望在她身上寻找到事故的真相。
我刚一进屋,一股劣质法国香水的气味扑鼻而来,好像谁往榴莲里滋了一泡隔夜尿。这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查到偷渡人员,总会有人带着这样特殊的“体香”。
阮氏梅似乎还没缓过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蔫了吧唧的。她的状态很糟糕,耳钉没有脱落,但脸上的妆已经快掉没了。
她缩在宽大的外套里,一只手正在偷偷抠肚脐,手背虎口处能看到一小块暗红色的梅花纹身。
这原本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然而我们在进行身份核查时发现,除了司机是中国籍,其余乘客都是涉嫌偷渡的越南人。
案子一下升级为重大偷越国(边)境案件。
上级指示尽快查清偷渡链条和人员在我国境内的活动轨迹,全力破案。我和王队、周丽分到一组,负责审讯阮氏梅。
阮氏梅比较配合我们,几乎每个问题都有回答。
就在要问到关键问题时,负责翻译的周丽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小声抽泣。周丽的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把记录本打湿了一大片。
阮氏梅这么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偷渡案嫌疑人,竟然直接把民警给搞破防了。
审讯室的门被王队“嘭”地一声摔开,随之而来的咆哮,震亮了操场对面宿舍楼的声控灯:“研究生,你真是要搞燶锅了(搞砸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王队这么吼人,而且是冲着同事。
虽然急于梳理出案情,但我们不得不暂时离开审讯室重新调整状态。
周丽说自己听到阮氏梅当初抱着一块泡沫板渡过雨季水流湍急的界河,只为了到这边打工攒钱,养活三个妹妹和父母,她彻底控制不住情绪了。
“幼稚!越南婆的鬼话你也信?”王队恼火的不是周丽打断了正常流程,而是刚刚建立起的审讯威慑力被削弱了。
抽根烟的功夫王队问:“没发现车祸现场少了什么东西吗?”
王队看了看周丽,可周丽明显还没缓过神来。王队又看向我,我绞尽脑汁想理解他的思路,试探着说:“难道是……现场只有人?”
王队把火星抽到烟屁股,给我们分析: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国境线上走了一个来回,不可能空着手回家。
金银细软不好说,随身的衣服总要有一些。但是车祸现场竟然没有一个行李箱包。
这至少反映了一件事:阮氏梅她们偷渡回越南的目的,不可能只是探亲。
阮氏梅的供述中,她的回家之旅是在“蛇头”的安排下开始的。
她坐上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在天黑后沿着又细又长的“棍道”绕了好久,陆陆续续有陌生人过来接头、上车,直到再也挤不下一个人。
对阮氏梅来说,这趟未知的旅程要比来时轻松太多,至少不用赌命。但是这一路从开始就有些诡异。
司机发现一辆SUV一直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知道是为了监视自己这辆车还是有别的目的,他一度紧张地怀疑自己被警察盯上了。
原本阮氏梅要被送到距离公安执勤点几百米的地方,然后等待“蛇头”进一步的指示。只是因为司机的一个失误,不仅葬送了好多人命,更暴露了隐藏在那辆SUV中的秘密。
根据司机的描述,我们通过路口的监控找到了那辆SUV。车里有十几个行李箱,经过检查辨认,正是这伙偷渡人员的东西。
其中最重大收获,是在一个行李箱的隐蔽夹层里,发现了冰毒!
而这个行李箱,属于阮氏梅。
我们不知道,能把民警说哭的阮氏梅是不是一个伪装完美的毒贩。但她涉嫌的,是近几年来在边境地区渐渐冒头的犯罪模式——“非毒”合流。
因为边境地区的管控力度在加强,毒品来源持续被压缩,胆子大的毒贩盯上了在中国非法出入境、非法居留和非法就业的“三非人员”,利用这些人运输毒品牟取暴利,逃避打击。
王队把毒品摆在阮氏梅面前,她先是一愣,随后机械地摇头否认。
王队告诉阮氏梅,如果仅仅是偷渡被抓,情节严重的最多顶格罚款一万元,拘留审查结束后就会被遣返回国。但是,如果参与贩毒,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想要回家,就必须配合警方调查!”
一听说可能回不了家,阮氏梅哭了起来。她说自己不可能运毒,她的父母和妹妹还盼着自己回去。
阮氏梅说自己冒险来到中国打工的目的很单纯,没有任何想要参与犯罪的念头。
她当初过来,不过是为了给父亲带回去一条新腿。
阮氏梅所在的村子与中国接壤,很多年轻人早早就到这边来“淘金”。如果哪户人家有人在中国打工,甚至会被村民们高看一眼。如果能把村里人一起带到中国去,那就更有本事了。
当阮氏梅长大后,她通过社交软件认识了一个“蛇头”,看到了宣传视频里五光十色的中国生活,一切都是她向往的样子。
于是阮氏梅瞒着家里借钱交了订金,但是“蛇头”提供的服务似乎不太到位,至少没有现在的车接车送。
摆在阮氏梅眼前的,是一条通往界河的小路。
路的尽头,正值丰水期的界河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吃人河”,河底不知埋葬了多少在国外欠下巨额赌债的中国赌客、前往国内非法务工的外国人、亡命天涯的罪犯……
原本在枯水期挽起裤腿就能蹚到对岸,但阮氏梅不得不紧紧扒在一块课桌大小的泡沫板上,拼尽全力游向对岸,游向中国。
夜色的掩护下,阮氏梅成功了。她的身影一定隐没在了荒野山林之中,然后渐渐向内地靠近,如同一支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寻找落地生根的地方。
她的目标很明确,赚钱改善全家人的生活,给父亲买一条假肢。
阮氏梅住在越南北部山区,她是大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父亲年轻时因为误入雷区,被炸断一条腿,从此性情大变,酗酒赌博。
父亲有一截用树根做的假肢,上面用旧轮胎扎成一个圈来连接断肢。为了减少磨损,假肢下面用铁皮包裹,走在地上叮叮作响。
这截假肢又脏又重,戴起来也不能走远。
阮氏梅曾经在电视里见过残疾运动员,他们的假肢不仅能让人跑得飞快,还能套上正常的裤子和鞋子。
很小的时候她就渴望给父亲买一条新腿,也许有了一条好腿,这个家就会好起来。但是,阮氏梅没有钱。
阮氏梅最开始在一家小作坊打黑工,一个月能挣将近3000块,但是没干多久就遇上工厂倒闭。
失业的阮氏梅被迫进入了当地的卖淫团伙,在一个叫阿嘿的“鸡头”手下做起了皮肉生意。
阿嘿似乎对阮氏梅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当她一提起这个人,声音就开始颤抖了。
阮氏梅说自己在阿嘿手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一个缅甸女孩曾经因为偷接私活被发现,阿嘿召集手下所有的小姐,要求她们轮流扇缅甸女孩的耳光。
阮氏梅不忍心下手,反而被阿嘿扒光衣服关进小黑屋,用锁链绑在水管上,只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饭。
缅甸女孩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没法再赚钱了。她被阿嘿赶走,据说流落街头只能靠捡食垃圾为生。
阮氏梅说,她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听到“阿嘿”的名字,王队问得格外仔细,但我发现周丽翻译起来开始有点磕磕绊绊。
我能理解周丽,因为她的发小有过类似的遭遇。她的发小被男朋友诱骗染上毒瘾,为了筹钱继续吸毒,发小被男朋友强迫去缅甸的赌场“坐台”。
父母想尽办法把人捞回来时,人已经被折磨疯了,至今关在精神病院,周丽每年休假都会去看发小。
周丽是翻译硕士,以专业成绩第一名招录入警,她努力考进警队的原因正是发小。
不过她刚来执法调查队不久,经历的事情还比较少。类似阮氏梅的遭遇,我这些年没少听,这些事情总是半真半假,听得我都有点麻木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职责是办理偷渡案件,要优先对阮氏梅供述中涉及偷渡、运毒的情节进行判断。
再次面对阮氏梅,周丽没哭,她要翻译下去,直到找到真相。随着审讯的深入,阮氏梅透露出阿嘿不仅组织卖淫,还为在当地打工赚钱的越南人提供偷渡回国的“一条龙”服务。
我们通过技术手段调取了阮氏梅的手机信息和活动轨迹,通过数据模型比对碰撞,确实没有发现毒品交易的痕迹,至少可以降低阮氏梅是毒贩的嫌疑。
难道她只是个负责运毒的“骡子”?
“谁动过你的行李?知道是谁放的吗?”王队明显不甘心。
阮氏说阿嘿吸毒,行李经过他的手,毒品可能是他偷偷塞进去的。
王队进一步质问:“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发现阮氏梅的手又不自觉地往肚脐那里伸,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说:“阿嘿,是我的男朋友。”
阮氏梅与阿嘿在所谓的“东南亚风情街”相遇。
每当夜幕降临,小巷两旁花花绿绿的长条板凳上,总会坐着三三两两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孩。这是个外地人慕名而来,本地人听了笑而不语的地方。
阮氏梅告诉我们,阿嘿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了更好管理手下这些女孩,阿嘿制定了“铁规”:不可以抢客人、被选中不可以拒绝、不可以主动问电话、只要不在生理期必须无条件上班。
违反“铁规”的人会被其他女生轮番羞辱,甚至关小黑屋遭受虐待。
平日里阿嘿会在各种地方想尽办法压榨她们。比如接客的消耗品只能向他购买,毛巾、精油、安全套平均每月好几百块。
即使辛苦攒下一点钱,她们也很难留住,因为这条街附近有一伙“小姐贼”,吃定这些女孩都是非法入境的“黑户”,有钱又不敢报警。
每次出门前,阮氏梅都要把现金分散藏在内衣、袜子里。如果路上手机响了,只有躲进路边小店才敢接——因为在街上掏出手机可能瞬间被抢。
后来阮氏梅听说,这些“小姐贼”其实是阿嘿专门雇的。
随着当地扫黄力度越来越大,皮肉生意的空间急剧萎缩。但是疫情爆发后,偷渡的行情开始猛涨。此消彼长之间,让阿嘿嗅到了商机。
阿嘿是中国籍,同时是越南华侨的后代,他利用通晓两地风土人情、语言和人脉资源的优势,开始组织双向偷渡。
当地打工的越南人有很多,他们像候鸟一样周期性地偷渡出入境,客源不是问题。
边境的管控在愈发严格,偷渡成本不断升高,阿嘿采取在偷渡人员中夹带毒品的方式来增加“附加值”牟利。
阮氏梅说,有段时间阿嘿莫名其妙地要求女孩们吞咽拇指粗细的苹果条或者土豆条,还不能嚼,如果实在吞不下去,就强迫她们从肛门塞进去。
我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在为人体藏毒做准备。但是我想不明白,阮氏梅怎么会跟阿嘿这样的人渣谈恋爱?
阮氏梅说阿嘿承诺,以后要让她来当“老板娘”,把整个店都给她管理。
阿嘿向阮氏梅描述过一个梦想:他要凑够东盟十国的女孩,把所谓的娱乐业做大做强,身材长相都不错的阮氏梅,是这份事业的第一步。
阿嘿给她设计招嫖卡片,图片上阮氏梅穿着越南奥黛,反手摸自己的肚脐,上面写着“清纯阿妹,越南风情”。
我和王队猜测,阮氏梅有点恋爱脑上头了,这很可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些卖淫团伙为了方便控制女孩,会雇佣帅气的马仔或者打手,以谈恋爱名义骗女孩“为爱赚钱”,通过虐待和关心之间来回切换,让女孩们产生认知混乱。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有几分真假,但是我们也初步了解了阿嘿“鸡头”、“蛇头”、“毒贩”的三重身份。阮氏梅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阿嘿近期将组织一伙人偷渡出境。
我听说,这段时间在打击边境“四黑”(黑司机、黑导游、黑摩的、黑中介)行动中,有个以“嘿总”为首的偷渡团伙。这个人从来都是在幕后遥控指挥,没有人见过真面目。
“嘿总”很有可能就是阿嘿。
两天后的晚上,王队收到情报:有十几名福建籍人员要偷渡出境,已经进入了边境管理区,可能是阿嘿亲自带队。
这很符合阿嘿爱财如命、雁过拔毛的性格,他肯定会想办法再干一单大的,把翻车的损失找补回来。
专案组研判认为,阮氏梅提供的线索可信度较高。支队连夜召开会议,部署各沿边单位和执勤卡点严密封控,逢车必查、逢人必检。
侦查民警很快发现,这伙人就住在一家宾馆的4楼。由于边境管控很严,偷渡团伙一直找不到安全隐蔽的线路,只能隐藏在城区内伺机行动。支队决定实施抓捕。
我们都摩拳擦掌,这是揭开阿嘿真面目的好机会。
我们事先拿到了房卡,同时将各处出口和楼道守住,逐个打开房门,互相掩护着迅速接近目标。这样的抓捕,我们已经配合过无数次了。
王队轻轻推开房门,却只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防盗链扣上了。来不及多想,王队飞起一脚踹开房门,防盗链被生生扯飞了出去。
“警察,别动!”
面对一拥而入的民警,房间里的人当场跪倒在地大喊:“阿sir,我滴咩都冇识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场的民警都被惊呆了,这伙人怎么一口地道的本地话,说好的福建人呢!
房间里的人交待,他们都是本地看路仔。前几天遇到一个人,让他们在酒店里住着不要出去,每天每人还有100元工资。
这帮看路仔最近生意不好,走私老板都跑路了,大家反正没有事干,什么都不问就入住酒店了。
我在心里暗骂:“顶你个肺。”
动静闹大了,偷渡团伙肯定不好找。这个边境小城虽然只有500多平方公里,但是外来人口是常住人口的两倍还多,出租屋、宾馆酒店数以百计。
他们会藏在什么地方?准备什么时候偷渡?
王队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扩大摸排范围,重点检查老城区的出租屋、民宿,还有废弃的房屋。然而48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要是真给他们溜出去,那就燶锅了。”王队一直钉在指挥中心没合眼,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这时,外卖巡防队的送餐骑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昨天他接到一个地址模糊的订单,客人加他微信时,他发现对方朋友圈都是越南文字,送货地点在一个老旧小区。
骑手看到门口密密麻麻摆满了沾着泥土的鞋子,他推断这些人应该走过山路。送过去的餐有十多份,他们取餐时只打开了一条门缝,神神秘秘的。
而且一次送过去这么多餐,连个评价都不给。
骑手还说:“我闻到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香,也说不上臭。”
我一听马上问,是不是像越南孃妈在口岸卖的那种假冒香水?骑手连连点头。
当天夜晚,我们突袭了那间可疑的房间。民警破门而入,房间内的十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全部控制:“警察,都趴下!”
这次总算没搞错,的确是那伙福建人。
“谁是头!”王队厉声问。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出声。王队上前揪住一个人的衣服,上去就呼一巴掌:“阿嘿在哪里!”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指向一扇打开的后窗。
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台,看到有个人正像猴子一样,顺着空调外机从三楼往下爬。
我恐高,正在犹豫要不要跟着爬,又不好意思认怂。王队一把将我拽住:“跳个屁,你以为是成龙啊!”
说话的功夫,阿嘿骑着摩托车消失在了边境的夜幕里。
指挥中心下达命令把通往境外的便道、码头全部封死。前方追击的民警在山脚下发现一辆丢弃的摩托车,通过比对车牌,正是阿嘿驾驶的那辆。
这里距离边境不到3公里,翻过这座山,下面就是界河。如果让阿嘿冒险逃到境外,那我们这一趟就算白干了。
巡控队迅速带领警犬进山,开展地毯式排查,同时安排熟悉地形的护边员协助搜索。一时间,山林里尽是一束束手电光线,满山都是人声和犬吠。
边境山高林密,加上河边薄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藏下一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依然没见阿嘿的影子,
支援的无人机迅速升空,通过热成像装置对山林进行视频侦查。监视器上,一个人时而隐藏时而缓慢移动,逐渐往界河方向靠拢。
王队转身招呼我和两名民警奔上山去,闯进树林快速靠近目标区域。我一手拨开杂草,一手握着电筒不停搜索。王队示意所有人把电筒都关掉,不能有一点亮光。
忽然,一个民警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动静。我听到“沙沙”声,是从地面传来的,不像人的脚步。我借着月光往声源方向搜索,只见一条手臂般粗的蟒蛇出现在前方,昂起头、吐出信子,一双眼睛闪着绿光,让人不寒而栗。
我整个人瞬间就僵住了,从小到大我最怕蛇一类的爬行动物,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王队给另外两名民警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也别乱动。
我们都停在原地,等蟒蛇伴随着“沙沙”声渐行渐远。
这时,脚步声响起来了。一个黑影“蹭”地闪过一块巨石后面,原来阿嘿藏得好好的,听到蟒蛇的“沙沙”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沉不住气拔腿就逃。
王队加快脚步往前冲,另外两名民警迅速绕到侧翼包抄。翻上巨石找人,只见阿嘿正朝山下夺路狂奔。
王队顾不得有多高,猛地向下扑去,一把扯住阿嘿一只衣袖。两人扭作一团,翻下山去。
我腿短跑得最慢,喘着气跑到山下时,王队已经满身沾着泥土杂草,阿嘿被他反剪双手,用膝盖死死顶在地上。
随后在审讯室里,我终于看清这个男人,就是他像一团黑影,一直笼罩在阮氏梅身后。
让我惊掉下巴的是,眼前的阿嘿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不堪。他颧骨突出,个子差不多只有1.5米,凸出的双排牙,有点驼背。
我怀疑是一种佝偻病,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演员泰迪·罗宾。
阿嘿埋怨自己倒霉才被抓,本来藏得好好的,偏偏遇到了“下山蛇”。我知道干他们这行风险大,人就容易多疑,因为遇到“下山蛇”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真的就是阮氏梅口中的中国男友吗?我们本以为已经掌握了他的大部分犯罪情况,审讯会很顺利。
没想到阿嘿反倒提醒我们:千万小心阮氏梅。
当初阿嘿是看中了阮氏梅年轻、单纯、好控制,才把她招进来的。他后来发现,阮氏梅是个比自己还心狠手辣的恶人。
在东南亚风情街,像阮氏梅这样异域女孩很受欢迎,不少有着“为国争光”情结的客人络绎不绝,阮氏梅很快成了店里最赚钱的头牌。
她“飘”了,自认为年轻、功劳大,又跟阿嘿算是越南老乡,开始以老板娘自居,插手对其他女孩的管理。
当时店里新来了个女孩,是整条街唯一的缅甸小姐,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是耐不住男人总想尝鲜,她的生意慢慢超过了阮氏梅。
为了打压这个缅甸女孩,阮氏梅故意违反规定,假意介绍她外出接私活,结果被变态客人折么成重伤。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精神恍惚,至今未恢复。
阿嘿说,手底下的女孩就是自己的摇钱树,他定的几条“铁规”会贴在每个房间的醒目位置,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们。他管这叫企业文化:“制度上墙、规范管理。”
阿嘿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意外,即使那个缅甸女孩能安全回来,等待她的也不会有好果子。
阮氏梅的嫉妒心太重,她掌握控制权后,会让店里所有女孩对犯了规矩的人参与“用刑”。关系最好的要第一个下手,而且要打得最狠,不肯动手的会跟着受罚。
有个女孩偷客人钱包被发现,阮氏梅把她衣服扒光拖到小巷,让每个女孩蹲在她头上小便,还往她身上浇粪水,而且是在冬天。
阿嘿说这是为了防止其他女孩们抱团反抗。因为她还背着阿嘿对小姐们抽成,要想排上好的上钟时间,就要“上供”。
小则衣服鞋子,大则红包利是,不然即使是生理期,也要被安排上钟。
我和王队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嘿这个老板到底是怎么当的?话到了他的嘴里,感觉阮氏梅反倒成了蛇蝎毒妇。
阿嘿表示自己也很为难,一方面阮氏梅的管理手段挺有效,女孩们互相猜忌、监视,反而更听话也更卖力赚钱了。
另一方面,她确实想了不少办法帮助自己。比如,街上那帮游手好闲的“小姐贼”是阮氏梅组织的,专门偷其他店那些生意好的小姐的钱,打压竞争对手。
阿嘿的供述和阮氏梅的完全相反,他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只有一点:这些黑户挨欺负也不敢报警。
阿嘿说偷渡生意也是阮氏梅提议做的。她发现越南人在中国打工赚钱后,大部分都会在春节前回国,便建议阿嘿组织偷渡生意两头赚钱,她也想当一回“蛇头”。
她联系之前帮助自己偷渡入境的“蛇头”,组织现成的“客源”利用班车、面包车、摩托车,以蚂蚁搬家的运输方式绕关避卡,在用工旺季把人偷渡到国内,用工淡季再把人偷渡回越南,每个人收取8000到10000元的费用。
阿嘿还交代,阮氏梅甚至想用毒品来控制手下这些小姐。
“那可是白货啊,杀头的玩意,我做不来。”阿嘿摆摆手,作出一副抗拒的表情。
说到这里,我和王队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阿嘿和阮氏梅在互相泼脏水。
自从抓到阿嘿,全队上下都很兴奋,唯独周丽气得连喝了两杯奶茶。她感觉自己被骗了,浪费感情比失恋还难受。
她主动请求再次参与对阮氏梅的审讯,想知道阮氏梅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而阮氏梅仍然在强调,自己被阿嘿利用了,原本以为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阮氏梅刚到“东南亚风情街”的时候,被一个嫖客欺负,那个年轻仔完事后只给了一半的钱。阮氏梅初来乍到,不管是被欺负的经验还是反击的经验都缺乏。
阿嘿点上一根烟走进房间,对着年轻仔的膝盖就是一脚。随后用皮带绑住他的手拖进卫生间,“砰”地关上门。阮氏梅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年轻仔发疯似的哀嚎。
阮氏梅指着虎口位置的梅花图案,这是她专门为阿嘿纹的。这次偷渡回越南,她想把阿嘿带去见父母,她觉得能带一个中国男朋友回去很有面子。
当初同村一个女孩去中国打工后嫁了个中国男人,这让她心理很不平衡。她认为这个女孩没有自己漂亮,个子还很矮。
两人原本计划一起走,但是临出发前阿嘿提出要算一算“鸡卦”。
这是流行于中越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占卜方式,将鸡腿骨煮熟,剃去鸡肉,可以看到数量不等、位置不同的细小孔洞。
将牙签扎进孔洞后,这两根鸡腿骨就成为鸡卦骨。左右两个鸡卦骨上的孔数相加,有几个孔就是几卦签。
当天的鸡卦属于三卦,也叫“添头卦”,对主家来说是个凶卦。阿嘿很迷信这个,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让阮氏梅先走,他组织另一拨偷渡人员晚几天再出发。
说着说着,阮氏梅的眼眶开始红了起来。她抬起头说:“我知道他就是盼着我死。”她坚信那包毒品是阿嘿故意放进自己行李的,她甚至怀疑这次车祸事故也是阿嘿一手策划的。
阮氏梅的情绪在渐渐失控,她一会儿说自己赚的钱都给了阿嘿,为什么阿嘿连假装爱自己都不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自己知道阿嘿去找其他女人,但她不在意,只要阿嘿爱自己就行。
阮氏梅大概以为同为女性的周丽会理解自己,频繁看向她。但被周丽狠狠瞪了回来。这次周丽的翻译很稳定:准确、忠实、中立、流畅。
虽然周丽表面上很强硬,可她私下还是忍不住跟我说:“这女孩真的挺惨的,但我不好意思再哭一次了。”
仅仅依靠口供,我们无法进一步辨认真假。这其中涉及的犯罪太多,太复杂。我们只能期待同事们从案件的其他链条中寻找新的证据。
我始终对阮氏梅的供述持怀疑态度。她偷渡的过程可能是真的,在中国打工、卖淫的经历可能是真的,但涉及阿嘿的事情,肯定要存疑。
但凡是个脑子清醒的人,都知道在中国涉毒会受到多么严厉的打击。不把毒的事情撇干净,阮氏梅回不了越南,阿嘿更是哪都别想去。
阿嘿被捕没多久,外围的侦查取得了进展,通过大数据模型和其他同类型案件海量线索的比对,一个熟悉的名字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这是阮氏梅和阿嘿都频繁联系过的关系人,名叫“黎春桃”。
黎春桃对阮氏梅的印象很深。
刚进厂的时候,黎春桃见阮氏梅长得好看,就以谈恋爱的名义给她介绍中国工友认识。这些男人后续向阮氏梅提出发生性关系,阮氏梅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这是黎春桃对阮氏梅的试探,说明阮氏梅愿意为了留在当地,去抓住一些机会。
黎春桃还会把新买的护肤品、化妆品让阮氏梅一起用,新买的首饰、衣服也借给她穿,还跟她介绍现在中国流行什么。
就是想着法放大阮氏梅的欲望,让她的开销越来越大,直到无法独自负担。
黎春桃也是越南人,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嫁了中国老公。她的普通话和粤语都很流利,根本看不出是外国人。
出门在外,哪个国家的人都会上演老乡坑老乡的事情。
明面上,黎春桃是颇有影响力的越南工头,专门向国内一些渴望降低用工成本的老板介绍外国工人。
这些非法务工的外国人,月薪在3200元到3800元之间,如果被抓遣返,顶格处罚是一万。
这笔帐很好算,只要打工四个月以上,收益就大于违法成本了。
黎春桃人脉广,接触过不少像阮氏梅这样的女孩。她们不一定是在越南找不到工作,而是期望出国挣更多钱。
出于这样的心态,黎春桃的另一项业务就发展起来了——给卖淫团伙介绍合适的外国人。
她原以为阮氏梅就是个容易被控制的傻女孩,没想到,后来自己再介绍女孩的时候,阮氏梅已经替代阿嘿出面交涉了。黎春桃意识到,阮氏梅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做这行的外国女孩,有不少是自愿的,因为身体就是她们在异国他乡最有价值的资源。但是她们赚到钱后,大多会试图逃离,而阮氏梅却主动跳进旋涡,最后让自己成为旋涡的中心。
也许她终于尝到了掌握别人命运的快感?我不知道答案。
摆在我面前的口供,产生了3个版本的阮氏梅。各个版本的阮氏梅之间,故事互有重叠和差异。
她说自己为了求生而受到欺骗和迫害;阿嘿说她野心勃勃心狠手辣;黎春桃说她贪慕虚荣毫无底线。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正在被拉入“罗生门”式的困境之中。
阮氏梅到底是在苦难中挣扎的天使,还是堕入地狱被激发出邪恶本性的恶魔……
我不知道。
经过专案组的不懈努力,这起偷渡链条中涉及的蛇头、司机、看路仔以及参与“偷引带”的边民全部到案。
通过技术手段,我们固定了他们的通话记录、资金流水、作案车辆、中转窝点等重要证据信息,还原了整个犯罪经过。
即使是零口供,也足够把身为主犯的阿嘿送进去。
这么说来,他当初的“鸡卦”还挺准的。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王队始终想不明白:“那天为什么让她们往边境执勤点的方向去?”
“安全第一嘛,当然赚钱也第一。”自知翻盘无望的阿嘿还是交待了。
按照当前的行情,把这些“三非”人员偷渡运输出境,不仅要想方设法绕关避卡,而且必须依靠当地“过边”团伙的协助。
阿嘿为此要多支付每人2000到3000元的费用,风险大、成本高。
如果这些人被公安机关直接查获,只需拘留审查一段时间再罚个款,就可以通过正规口岸遣送回国。
原来,就连我们也成了阿嘿设计的偷渡链条中的一环。
“反正都是送她们回去,怎么送不是一样。”阿嘿对自己的这番操作似乎还有点得意。我听得出来,他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跟阮氏梅一起回家,这次更是借机想把她甩掉。
至于那辆表面运送行李,其实在运毒的SUV,阿嘿通过口供承认,那就是他拓展商业版图的一次试探。
目前正在和另一条贩毒线索合并侦察。阿嘿涉及的案件较多且还没办结,可以确定的是,仅组织偷渡的案子就够判七年的了。黎春桃则因介绍卖淫判了5年。
关于阮氏梅可能涉嫌的犯罪,我们只有阿嘿和黎春桃的口供,找不到更多的证据。
阮氏梅的拘留审查结束那天,她站在边境口岸大桥上,和其他待遣返回国的越南人一起排成长队,逐一核验办理手续。
我看到她的行李箱里真的放着一条假肢。
接受审讯时,阮氏梅曾说过自己来中国是为了攒钱给父亲买一条新腿。看来她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依然记得这是自己冒死渡河的原动力。
我不知道阮氏梅会如何跟家人讲述自己在中国的故事,我甚至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唯一能确定的是,到我写完阮氏梅的故事为止,她在国内的犯罪记录依然停留在这次的非法偷渡出境,再没有新的消息了。
那天办完手续,看着阮氏梅缓缓走向对面的口岸,周丽问我:“你说,她们还会回来吗?”我说:“讲不定在明天、后天,也许就在今晚,她们中就会有人在中国境内出现。”
她们在寻找自己的出路,我在守护边境的安宁。至于她们的故事是怎样的,她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很难说清楚。
我只能说,在遵守法律的基础上,我会尽自己所能地去相信人性向善。
临别前,我和周丽问阮氏梅:“中国好吗?”
她木然地点点头。
“回家开不开心?”
“开心。”
“还想来中国吗?”
阮氏梅直愣愣地仰起头,没再吭声……
阮氏梅到底是怎样的人,也许只能交给看到这的朋友们来讨论了。
除了阮氏梅的故事,我还想分享作者赵北仑身上发生的一件事。
在赵北仑所在的边境小城,专门组建了一支全部由外卖骑手组成的“边境巡防队”,这里的骑手一边送外卖,一边寻找线索,帮警察破案。
今年3月,赵北仑记录了一位女骑手的故事——这女孩不但能分析案情,还参与破获重大案件,一度成为当地著名侦探。
赵北仑因此在单位获了一个奖,为了表彰他的记录。
他笔下的这些边境日常,带大家看到远方发生的事、远方的人付出的努力。
也看到一条国界两侧,无数种选择、无数个愿望、无数段人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本篇1062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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