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13时22分许,台湾知名作家琼瑶在新北市淡水区家中轻生身亡,终年86岁。琼瑶,本名陈喆,作家、编剧、作词人、影视制作人。原籍湖南衡阳,1938年生于四川成都,1949年随父母由大陆赴台生活,16岁时以笔名心如发表小说《云影》,25岁时出版首部长篇小说《窗外》,多年来笔耕不辍,代表作包括《烟雨濛濛》、《几度夕阳红》、《彩云飞》、《海鸥飞处》、《心有千千结》、《一帘幽梦》《在水一方》、《我是一片云》、《庭院深深》等。
她的多部作品先后改编成为电影及电视,琼瑶也因此步入影视产业,《六个梦》系列、《梅花三弄》系列、《还珠格格》系列等,影响至深,成为好几个世代读者与观众共同的记忆。
琼瑶以流畅优美的文笔,编织曲折动人的故事,对于梦的憧憬和爱的执着,与普罗大众的流行文化紧密结合,风靡半个多世纪,成就华文世界中极重要的文学经典。
今年10月,琼瑶自传《我的故事》全新修订版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从幼年时期对文学的热爱,到青春期的迷惘与挣扎,该书以真挚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普通女孩蝶变为知名作家的心路历程。与平鑫涛先生从相识、相恋到共同面对生活的风雨,琼瑶女士也都以深情的笔触娓娓道来。
【自传《我的故事》后记】
就像我在《缘起》中所写的,这本书,原来是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回到大陆,看到坊间有无数报道我的书,把我的一生,写得牵强附会,因而,让我兴起写一本“真实”自传的念头。所以,这本《我的故事》原始版本,是在一九八九年完成的,那个版本,写到我和鑫涛结婚,就结束了。我完全没有料到,从结婚到今天,又过去了四十五年,这四十五年等于是我的后半生,发生的故事更多,我面对的喜怒哀乐也更强烈。我更没料到,在我八十六岁的今天,在时势所趋之下,我会重新整理我全部的作品,出版一套《世纪典藏全集》。这套全集里,如果缺少这本《我的故事》,等于不是全集。如果要包括这本书,我却不能不把我的后半生补足,即使是大略地写,也该有个交代。
以前,我就说过,真实的故事很不好写,因为要牵涉很多真实的人物。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发明了“文字”,发明了“衣服”,发明了“科学”,发明了“医学”,发明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别的动物怎样也不会发明的。所以人类是“万物之灵”。万物之灵太厉害,又发明了“法律”“婚姻”“政治”“道德”“孝道”……种种东西来“管理”人类。因为人类的头脑千变万化,人类的感情千变万化,人类的行为也千变万化……必须建立制度来管理。这样重重管理的人类,依旧复杂无比,几乎任何制度都有漏洞。因为,人类还有会说谎的嘴、会仇视报复的行为、会粉饰太平的虚伪……我在二〇一七年完成的著作《雪花飘落之前》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真实的人生里,有太多的虚伪,你一旦写出了真实,虚伪会像一群野兽般跳出来反噬你!”
这个道理我懂,但是,如果要我亲笔写一本自传,我只能删减生命里的情节,却不能杜撰故事。所以,在一九八九年的版本里,已经有很多的情节,被我简化或删减了。那时,我对人性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我的简化和删减,主要为了保护我爱的人。记得,第一版《我的故事》是在大陆完成的。那时我们住在长沙华天酒店,湖南电视台招待,整个总统套房让我和鑫涛住。那套房有好几间,我在书房中写这本《我的故事》,湖南台的副台长、秘书、公关……和若干女职员都在客厅里陪伴鑫涛。我写完之后,觉得客厅里的气氛有点诡异,我走到客厅门边悄悄一探,却看到鑫涛正在对所有招待他的人“说故事”,听故事的人,不但个个动容,还有好几位女士,在那儿频频拭泪。我仔细一听,鑫涛说的,正是我们的故事,而且,他正说到“乌来山顶,车子冲向悬崖”的一幕。听的人,全部感动得稀里哗啦。可是,我那时的版本中,却刻意避掉了这一段,并没有写进书里。当时,我惊讶地喊:
“鑫涛!你连这个都敢说!我都不敢写!”
鑫涛回头看着我,还没从他说故事的情绪中恢复,他坦荡荡地说:
“真实的事实,你为什么不写?如果不是发生了那天的事,或者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哦?”我惊愕地看着他问,“我可以写吗?你不避讳吗?”
“如果你要写我们的故事,只要是真正发生的事,什么都别避讳,如果你这也避讳,那也避讳,还算‘真实故事’吗?”
“好!”我一转身奔回书房,“我补写这一段!”
我在酒店补写了那一段,完成了《我的故事》原始版本。(注:我先写的 “乌来”是一九七〇年前的乌来,那时乌来还没有公路,只有可以双向通车的碎石子路,路一边是山壁,另一边是悬崖,悬崖旁边,每隔几步距离,有简易的水泥块相隔,作为护栏,实际错车都相当危险。)
这次,重新整理全集,我必须把这本书后面的四十五年补充起来,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晚年的遭遇,都写进我另外一本书《雪花飘落之前》里,再写必然重复,不写,这本书单独看,就会有遗漏。我只能尽量补充,有的情节,也在隐隐约约中交代。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我不想把这本书写得很冗长,有些,就用以前曾有的文字来补述,例如我的“电视剧生涯”,我用了一篇《点点滴滴话还珠》来取代。二〇一五年,《我的故事》简体字版,曾经再度出版,我被要求补写后面的故事。当时,鑫涛已经患了失智症,我在心力交瘁的照顾下,哪有情绪继续写下去?何况,鑫涛的儿女,每次对父亲生病,都很怕外人知道,有一次,连鑫涛都生气地对我说:“生病是我的错吗?生病就见不得人吗?为什么生病不能跟朋友说?”
人,就算有血缘,有时在观念上都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在那一版中,我只增加了一篇后记,交代我身边的人物,后来的状况,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真正地补足。连我当时的“水深火热”,我也避而不谈。这次,我的补充才是完整的,但是,如果读者能够和《雪花飘落之前》一起看,才是真正的完整。
《我的故事》完了吗?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落地成尘!每次我以为故事已经结束,都会意外地跑出新的故事来,让我无法回避地卷进故事里。经过了鑫涛插管的“生死风波”,我更加认为,人来世间,是一趟苦难之旅,如何在苦难中挺立不倒,是最大的学问。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世间的人,都失去了爱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会随之倒塌了。我这几年,生活里的“大风大浪”,几乎没有停止过,我仍然坚信,会发生这些风浪,也是因为“人间有爱”!“爱的冲突”有时比“恨的冲突”更加激烈!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当我母亲痛骂鑫涛,并且把他关在门外,他在车上等我一夜,见到我之后,说的那句话:
“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证明我对你的爱!相信我!”
当时我相信了他,五十几年后的今天,当他终于撒手人寰,我依旧相信他!
不只相信他,我还感谢他,在我漫长的人生里,让我完成这么多本书,让我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很多都因他而起),让我知道老年才“成长”,让我……始终相信爱!是的,对于人生,不能太苛求,爱,就要包容对方的缺点!这,一直是我坚持的,我仍然坚持着。因为,人生,只有“爱”这种感情,是美丽的,是快乐的,是浪漫的,也是他曾经给过我的。
今年,我已经八十六岁。在他倒下后,在没有他的帮助下,我又出版了七部新书,累积到七十二本!我还做了很多事,一度当上高雄市“爱情产业链总顾问”。我的“写作六十周年”庆,又出版了一次《窗外》。我还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台北小巨蛋的舞台,面对来参加“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当那一首歌响起》的观众,说出我对爱的信念!那晚我好兴奋呀!最后一本《琼章瑶句》出版,圆满了我的写作生涯。这趟“生命之旅”实在曲折、离奇而丰富。有悲有喜,有笑有泪。如今,我剩下最后一里路。感谢他用他的故事,启示了我,千万不要步上他的后尘。今天,写到这儿,窗外的落日,正红艳艳地对我招手!好美的天空!使我想到我迁入双映楼后,写下的另外一首小诗:
我有一片天
经常看不见
埋头书桌前
文字代替天
如今忽发现
我有一片天
时时变颜色
气象万万千
有时云缠绵
有时霞惊艳
有时乌云起
有时落日圆
我有一片天
为我当演员
即使我不看
它却演不完
往事已成烟
如今皆随缘
快乐与翩然
就在这片天
是的,活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快乐的、自由的、翩然的。从二〇一五年到今天,足足九年了,我终于走出了伤痛。“三年养伤血淋淋,过去恩爱无法断”,是我在《我的心灵密码》里写过的句子。不过,《我的心灵密码》已被冷藏,我从没有让人知道我在“养伤”。伤痛在生命里是一种“淬炼”,没经过伤痛淬炼的人,都是不成熟的。总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熬过来了!今天的我,很满足,因为,我有一片天!因为,我始终相信爱!我这个“爱”字,包含很广,国家、社会、家庭、朋友、读者、粉丝…… 我一直付出很多的爱,也一直收获很多的爱!这一生,值了!
琼瑶
写于淡水双映楼
二〇二四年五月十六日
二〇二四年五月三十一日深夜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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