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豆瓣《电影狂想》书评,作者:灰土豆。
《电影狂想》的主体,是一本充满了昆汀风格的电影评论集子,读这书不能光看昆汀文字,我必得把昆汀兴高采烈评论的诸多电影再找出来看一遍,而后再对照他的评述,才知晓他何以挑选这些电影,何以评论得如此兴奋。
在这本书里,字里行间看到昆汀的观点喷涌,即便他已经功成名就,成为某种酷的文化的代名词,却仍感觉他说起这些电影时兴奋地手舞足蹈。有时他在文章里拜服这些电影,仿佛听到他在电视脱口秀节目中,兴高采烈地教主持人如何说普通话的“super cool”——牛逼。
[美] 昆汀·塔伦蒂诺|著
覃天 / 邱文浩|译
未读·艺术家|出品
以1971年的美国电影《生死狂澜》为例。
读这篇文章时,我还没看过这电影。看了前几页,昆汀一直在评述电影中一个男性角色路易斯,说他其是个猛男光棍,有男性气概、“流里流气”、夸夸其谈,然而路易斯却在一个周末与另三个有家室,绅士一般的上班族男士一起去近乎原始的河中漂流。
这引起了我很强的兴趣,想看看这男人的样子。而且从昆汀文章中略带兴奋语气中,我总预感这电影里有点儿奇怪的东西,很可能跟昆汀电影里那种发癫的气质相似。毕竟,他童年时在电影院里看这片时,看的是和萨姆·佩金帕《日落黄沙》的双片联映。佩金帕的血浆和枪火已经直接把10岁小昆汀的“小屁股轰到了影院的后墙上”(p83),但他印象最深的,却是联映的《生死狂澜》。这片却没有多少血可看。
为了更好地领会昆汀的文章精神,在继续阅读前,我决定先看一遍这部电影。
国内在线平台上有,我直接打开,一开场,便被几个有气势而又颇神秘的镜头吸引了,一条河流风景和一个大型水坝工程交叉剪辑,配以几个男人的闲聊,说明这是美国南方最后一条“没有被污染”的原始河流,而它即将被水利工程淹没。这闲适的氛围,被工地一声巨大的爆破击碎,好像是某种精神的剧烈震荡。随后镜头又复归平静。我们看到几个城市男人驾车转向丛林与河流,好像带我们进入某种神秘的国家地理探险。
几个男人到了一个河边的小村落,付钱让这里的人帮他们把车开到河流下游的镇上,而他们则要花一整个周末划舟顺流而下。村落里的居民都冷眼看着三个男人,他们的长相、神情都很诡异,宛若进入一个妖气森森的世界。
而后四个男人开始漂流,在河中射鱼,夜晚露营,十分惬意。至此,丝毫没有好莱坞电影里的刺激元素,尽管开头的神秘氛围已经营造了某种环境将“吃人”的悬念,但在这国家地理纪录片式的画面中徜徉,我还是有点觉得无聊。
我甚至有点怀疑昆汀的口味——他为什么会耐得住性子看这样的电影。
影片随后来到了一个情节转逆处。第二天,他们漂流到一处河岸,较为英俊的艾徳和较胖的波比两人上岸,在丛林里碰到了两个山民,一个面露凶色,说话粗鲁,另一个是智障,看起来很野蛮,很壮实。他们将艾徳抓绑在树上,让波比脱衣服。按照昆汀的话,这两个文明人是两只“小河鼠”,而野蛮的山民,是“两条饥肠辘辘的棉口蛇”。
带着我的震撼观感回到《电影狂想》这书中看昆汀评述,我好像获得了一种具有深度的动态阅读体验。我好像可以带着自己的观点,在这纸面上与昆汀对话。
昆汀解决了我看波比被侵犯时的复杂感受。这一片段是实景拍摄,观感真实,没有好莱坞通常拍摄此类镜头的那种花哨镜头组合,反而就像一种安静的陈述。
昆汀觉得,山民没有“被呈现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邪恶”,泥地上的折磨“反而带有一些幼稚的成分”。这不是监狱电影中“那类男性权力征服,而是某种可能会出现在自然纪录片中的古老仪式”。(p91)这些是真实感的源头。此外,演员的表现也十分出色,让角色超脱了角色,成为有血有肉的人,以至于观众“不是在银幕上观看波比被人强奸,而是现场目击了整个过程”(p95)。
这场关于性的场景,丝毫没有性感成分,反而引起恶心、反感。如昆汀所说,男性成员被强奸是一种严重的“社会禁忌”。【p93】它引起了我们内心的惶惑。
而我所关注的,则是另一种权力结构被挑战了——
山民正要对俊俏的艾德下手的时候,之前一直显得流里流气,夸夸其谈的路易斯拔箭射死了一个山民,另一个跑了。四个文明世界来的男人迅速进行了如何面对这一杀人事件的讨论。在这文明并不执掌的密林与野生河流深处 ,四下只有泥土、河流和植物,他们是否还需要遵守法律呢?是否应当在漂流结束时,将这件事交待给下游镇上的警察,以便为他们悲惨的遭遇和杀人的行径做辩护,让法律这种人造的规则度量自己,安排自己的良心呢?
又或者,他们可以在这小小的荒原中将秘密就地掩埋?
坚信法律的德鲁认为他们应当诚实地接受审判,而杀人者路易斯要求投票决定。被侵犯的两位男性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屈辱被泄露。社会禁忌埋葬就好,不能真的带到社会中。否则即便法律放过了他们,社会也不会放过这些受了精神琼刑的人。“投票”这民主的概念,于是在蛮荒中发出了慌张的鸣叫。
于是,几个人抬起尸体掩埋在岸边密林。反正未来这条河流就要被淹没,所有的证据都将消失。他们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趟旅程的后半段,这四人又经历了死亡、重伤、误杀以及用谎言湮灭秘密的密谋。承载了文明的“人”已然被这短时间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毁掉了,他们褪去了文明的花衣。
站在一个导演的角度,昆汀认为这部电影的结构自强奸镜头之后就失败了,整个故事只是“暴力事件的余波”(p93),收尾十分平淡。而且,在电影前半部分十分抢眼的路易斯很快受伤,在后半段退出了故事主线,这“从结构上来说很大胆……但从电影拍摄的角度来看,这无疑于自寻死路。”(p96)
但这电影并没有因此失去了力量,它在缺乏好莱坞标准叙事推力的情况下散发了巨大的沮丧情绪,仍然给我们久久震动的精神震撼,原因在于“影片抛弃了那种标准的悬念感,转而向我们呈现了一种之前完全没有自电影中体验过的东西。……制造心理创伤。”(P90)
这种创伤来自一种人的虚伪和脆弱。电影开头,文明人讨论“大自然”中的河流将被人造工程毁掉的时候,仿佛在讨论一幅可惜的风景画,一个人类的宠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画中游,但这电影终究要告诉你,自然是混乱、无序,是生机勃勃的死亡陷阱。而脱胎于自然,而后又脱下文明外套的人,也将暴露他们可怕的,和自然一样的本性。
看完这电影,观众就像是从泥土上爬起来的被剥光的胖子波比,脏兮兮,湿漉漉,仿佛刚刚被伤害蠕动的动物,恍惚中询问:人是什么?
也许昆汀多年之后在《无耻之徒》的带血的纳粹头皮中,倒映了这个终极问题。
从《生死狂澜》一文中,我可以看到昆汀提供的三重评论层次:作为导演的影评、作为影迷的影评、作为昆汀的影评。依靠这三层评论,昆汀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影评”风格。而昆汀这人因电影、媒体采访等给人造成的“癫”的印象,又逐渐融入了一种对待电影的严肃气质。他不仅懂得电影内部的创作关窍,你还会惊讶于他看待电影的深度。
比如评述《肮脏的哈里》,他清楚地看到这部被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视作站在“法西斯主义到的立场”的影片,实际上是反映了当时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一代人内心的恐惧。六七十年代的青年文化美国变得混乱不堪, 而片中残忍的连环杀手“天蝎”,实际是日益猖獗的街头暴力、毒品、自由性爱等等现象的代表。影片主角,警探哈里好不容易捉到了这变态凶手,却因为所谓的“私刑”,按法律要求释放了。照昆汀的话说,哈里觉得“规章制度已经被改写为对人渣更有利的版本”。
在当时,这完全虚构的娱乐影片体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的不安——喜欢这部电影的受众巨大的观众,当然认可哈里不顾法律击溃杀手是侠义之举。但在现实中,哈里所代表的警察——一种强权机器,是否真的可以罔顾法律呢?这是“一种可疑的道德观和一股隐隐叫人感到不安的暗流”。(p69)
在看昆汀评述《肮脏的哈里》之前,我也找来片子又看了一遍。这片子我很久之前看过,已经忘却了具体的细节,只依稀记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从西部片转而成为一个硬汉警探后,依然是很帅的硬骨头。而这次看,我惊讶于我很喜欢的诺兰电影《蝙蝠侠:黑暗骑士》,实际上是《肮脏的哈里》的一个强烈的回响。
希斯·莱杰化奇绝的妆,使用夸张数倍的“精神病”式表演,演出恶到极致的“小丑”。而《肮脏的哈利》的演员安德鲁·罗宾逊,只用扭曲自己的肌肉,露出邪魅的笑容,就足以让“纯真从我们的心底消失”。诺兰的蝙蝠侠近乎道德楷模,他是以超级英雄的能力超越法律的方式,来捍卫所谓民主订立的规章制度,法律道德统统成了他别在胸口的暗黑的军功章,这是漫画改编电影抽象出来的法律与道德感。
而七十年代的硬汉哈里夹在法律和道义之间,几乎窒息,伊斯特伍德紧拧的眉头,释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无奈。
《黑暗骑士》里的漫画角色们,止步于一种好莱坞真空的社会实验。而《肮脏的哈里》则用一部电影“让我们提前见识到了什么样的新恶魔会取代过去那些恶魔,成为未来社会的集体噩梦。”(p75)
作为导演的昆汀如何评论电影,可以在《出租车司机》《电影狂想:假如执导〈出租车司机〉的人不是马丁·斯科塞斯,而是布莱恩·得·帕尔马》等文章中看到,里面有许多影坛八卦,包括昆汀吐槽马丁·斯科塞斯在电影“暴力风格”问题上的“虚伪”。
而《70年代的新好莱坞:60年代后的反当权派导演vs电影小子》一文,则跳脱了具体的电影,对他做影迷时的一种电影潮流的更迭做了评述。电影的当权派不可能一直当权,电影的艺术生命会迅速腐朽。当昆汀自己做了导演,《落水狗》在圣丹斯电影节名噪一时,他显然当了电影新叙事的权,立了权威,要埋葬已成为老头子的“电影小子”们了。
这本书的第一篇文章《小Q看大片儿》和最后一篇《弗洛伊德脚注》,说的都是昆汀青少年时期看电影的事儿,是非常珍贵的回忆录。昆汀八岁就开始随妈妈出入影院,他妈妈是影迷,什么电影都看,也什么电影都带小昆汀看,不论是商业大片《007之金刚钻》,还是荤段子满天飞的性喜剧,又或是少儿不宜的《教父》《日落黄沙》《陆军野战医院》……这些回忆时而好笑,时而露出影迷才有的痴劲儿(报菜名式地列举他觉得有趣的犄角旮旯里的冷门电影),时而又十分感人。
20来岁在录像带租赁店工作的昆汀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个细节:他看了许多血腥、暴力、性元素横飞的电影,才意识到他朋友的父母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看这些电影,他就问她妈妈为什么。
她妈妈说:“昆汀,比起这些电影,我更担心你看新闻。电影可不会伤害你。”
没错,不仅没有伤害昆汀,还让他早早培养了将这些元素视作美学风格的能力。比如他十岁就看了萨姆·佩金帕的电影《日落黄沙》,导演外号“血腥萨姆”,不折不扣的血浆枪火的癫狂之王,不知道让多少血浆在胶片上喷涌。昆汀为之震撼,后来又看了许多遍,他觉得佩金帕“更像是让这种深红色的液体跳芭蕾,是用它谱写视觉的诗歌(80年代的吴宇森也曾用枪口飞出来的橙黄色火花干过同样的事)”。
而昆汀使这些光影的舞蹈烂熟于心,他知道电影语言就诞生在这些癫狂之中,昆汀说,震撼人心的地方,不仅在于我们从银幕上看到了什么,还在于我们看到之后的反应——
“美好又感人。”(p82)
好一句 “美好又感人。”
如今,我们已经到了讨论电影存亡的时代。电影当然会死去,就如人类注定灭亡,人类精神也会化作宇宙的一句巨大的沉默。但在彻底归于死寂前,电影也一定会用一束“美好又感人”的光影,深刻描述这消失的灵光。
电影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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