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之前网上有个关于法医的采访特别火,他的开场白就是:“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毕竟经常杀人,咱们见面就不是隔着电视屏幕,而是应该隔着铁窗了。
我们的法医作者叶闻血告诉我,他们这个职业见过的案例太多,有时想给大家科普一些知识,但因为残酷,所以会尽量用轻松一点的语言。
比如今天他要分享的这个冷知识——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这事的性别差异还挺大”。
男性倾向于直接动手,用刀刺、枪击或者直接用拳头殴打,而女性杀人的方法更隐蔽,她们偏向下毒,或者趁人睡觉时候,把人勒死捂死。
如果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女性的杀人现场,大概就是“安静”。
法医叶闻血告诉我,在他侦办的一起案子中,有个男孩就似乎目睹了一个女性的杀人现场。
这个女人把一包毒鼠强倒进白粥,端给她的丈夫。
18年后,男孩向叶闻血描述了这一画面。
当时,他正向法医举报——他认为他的妈妈,亲手杀了他爸爸。
2020年的一天,我正在局里加班,同事突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人要是中毒死了十几年,还能不能查出来啥毒?”
我说那得看尸体保存的情况了,有些降解得快,十几年估计尸骨无存了,有些降解得很慢,别说十几年,几十年都行。
看同事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问,到底出啥事了?
同事说,最近局里遇到一件很难搞的案子,有个人报案声称自己父亲被人毒死了。
问题是,他说的这件事发生在18年前,而且派出所有档案记录,他父亲明明是爬山时滑倒摔死的,从十几米高的山坡摔下来,脑袋都砸烂了。这人还是不罢休,把事情闹得很大,他们都有些头疼。
我问:“他说父亲是被毒死的,有什么证据吗?”
同事告诉我,报案人声称自己当年见过尸体,亲眼见到死者的脸是黑紫的。说着同事自己犯嘀咕了:“那年他才7岁,怎么会记得?”
7岁?我一下瞪大了眼睛,那还是个孩子啊。18年前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在今天,把这个案子翻出来?
几天后,我在办公室里见到了25岁的李文强。
领导希望我以法医的身份去见他一面,回应他的一些疑问——换句话说,打发他回家去。比起一个当年只有7岁的孩子的记忆,大部分同事还是更相信公安的记录。
坐在我对面的李文强似乎也明白我的来意,他低垂着头,黑黑瘦瘦的小个子肉眼可见的绷紧了身体,有些回避我的视线。
他之前的报案资料我已经看过,我首先怀疑的点就是所谓“脸色黑紫”。确实很多毒素会导致呼吸系统麻痹等症状,最终表现就是人死亡时脸色黑紫、青紫。
可中毒会导致青紫,不意味着青紫就等于中毒。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不能记清楚,当时你爸脸上到底是血,还是一块一块的紫色,还是整个紫色?”我想先确认,当时只有7岁的李文强会不会错把父亲摔伤后脸上的血渍、尸斑认成了脸色青紫?
李文强非常笃定地回答我:“是脸色。”他补充说,“爸爸下葬的时候,是我给他剪的指甲,他的手指甲也是黑紫色的。”
他有些轻微的发抖,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场景。我不忍地看着他,摇头:“人死之后指甲和脸变黑紫都是正常反应,这些都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李文强没有着急,反而问我能不能讲解一下具体原因?
我告诉他,除了中毒导致的窒息,心脑血管疾病导致的猝死也有可能出现脸和指甲变紫。
他父亲可能确实不是摔死的,是猝死后摔下山崖,但这也不属于刑事案件。
李文强立刻补充道:“可是我爸身体很好,他死的时候才28,特别壮实,不应该猝死的。”
看我犹豫,他又说:“我二伯当年和我爸爸一起去山上的,他说我爸那天一直在说肚子疼,后面停下来吐了,然后发抖、口吐白沫,站不住才掉山坡下的。”
听到这个描述,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心脑血管疾病导致的急性猝死,应该是头部或者胸口有明显感觉才对,不会存在肚子疼痛很久。
听他这个描述更像是癫痫,同时还真与一种毒物中毒的症状非常符合——毒鼠强中毒的特征之一,就是像癫痫发作。
看我皱眉,李文强的眼睛立刻亮了。但除了这一点变化以外,他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接触过不少多年陈案的当事人,已经走出去了的不说,如果真是时隔多年还记着案子的人,大多有一肚子的苦要诉,说自己和死者的感情,说自己多年来的不容易,甚至说自己怀疑的凶手。但李文强却很沉默。
可如果他真的没有执念,又为什么成了同事们都觉得“难搞”的一个人?
他的沉默反而让我对这个案子和他本人,真的有了几分好奇。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是为了拒绝李文强而来的我,却在第二天的会议上为他力排众议,建议进一步调查。
翌日,我们拿着资料,坐上了前往事发地的高铁。
当地民警能提供给我们的信息非常少,18年前,李文强家所在的山村还没有安设警务站,李文强父亲李卫去世时也没有经历法医尸检。
派出所的档案是根据村民描述记录的,大部分人都看到了李卫被人抬下山时脑袋已经摔得稀巴烂,之前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
但我们也得到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当时见到李卫摔下山的有五个人都还在村里;二是李卫的尸体,没有被火化。
如果真的是中毒,即使没有沉积入骨,如果尸体一直在棺中没有移位的话,也有机会通过内脏的腐烂残余提取到证物。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四名当事人,根据他们的口供做一个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开棺验尸。
还有一个忧虑藏在我心底:就算真的是毒杀,时隔18年,我们又要怎么找到下毒的真凶呢?
李文强老家所在的村子不小,住着将近两百户人家,基本都是一个姓的,亲戚套着亲戚。但偌大的村子里见不到几个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
根据李文强所说,父亲李卫当年是和族里五个人一起上山“找山货”时出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李卫的二哥,他的二伯。
满头白发的二伯看到我们表现得非常激动,一把抓住了民警的手,反复说着终于有人给他弟弟申冤了。
这副神情倒是非常符合我印象里苦主的样子,但我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如果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冤案,为什么要等到18年后,由一个当年只有7岁的孩子来报案呢?
二伯基本肯定了李文强的说法,他还补充说,李卫呕吐的时候自己就在旁边看着,看见呕吐物是白色的,里面还有血。
“白的应该是稀粥,我弟(死者李卫)前面说肚子疼,我还问他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因为(当天)他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看老人去了,我以为他自己弄得饭没弄好,他就说,他吃的是他老婆煮的稀饭。”
我精神一凛,难道问题就出在这碗稀饭里?是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还是说,下毒的就是李卫的妻子、李文强的母亲?
不等我追问,二伯就亮出了他的怀疑:“(当时)他那个婆娘回来就哭闹,骂我们,我们也心慌难受,第二天就下葬了。当年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后面那个女人改嫁了,我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
民警问哪里不对劲?二伯说,她改嫁的人不对劲。
李卫妻子改嫁的对象李大胜,是他们家的宿敌,尤其和李卫是有仇的。他们结的这幢仇,说来还跟报警的李文强有点关系。
当年这个大胜横行乡里,趁着李卫出门打工,没事干把李卫的小孩——当年只有五六岁的小文强——打了一顿。李卫回来以后为儿子出气,上门一个人打了对方兄弟三个,就这样结了仇。
可李卫死后,他妻子却带着小文强改嫁给了宿敌大胜,这件事让李卫这边的亲戚心里都不太舒服。
二伯甚至怀疑,李卫的妻子和这个大胜早就勾搭到一起了,连李卫的死都是他们共谋的。
我们又询问了另外四个目击证人,他们或是补充了李卫死前发出的声音,或是见到了李卫遗体的样子,种种细节,确实越听越像是毒死。
同样的,他们也多多少少提到了对李卫妻子的怀疑,这似乎根本不是秘密。
我不禁想到了沉默的李文强,那他呢,他也觉得嫌疑人是自己母亲吗?如果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来报案的?父亲去世那年他才7岁,母亲才是照顾他长大的人,这个选择一定很难做。
晚上总结时,众人都有些振奋。没想到18年前的毒杀案子非但有人证,还有嫌疑人,搞不好真能办。
只有一个老警察提出了不同意见:我们今天见到的都是李卫的亲人,农村对于女人改嫁的态度很保守,他们很可能对李卫的妻子本身就不满,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臆测。
但老警察同样支持查下去。如果这真是臆测,想必也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查实李卫的死因,也能还她一个清白。
最终指导员拍了板:既然案子推进下去也要开棺验尸,我们可以以征求意见的方式,去正面接触一下李卫的妻子。
李卫的妻子名叫云秀菊,改嫁给大胜后,她已经搬到了村子村口的房子里。大胜在外面打工,平时家里只有云秀菊一个人。
看得出来,大胜家条件不错,房子是新盖的,有宽敞的小院。
我们在村里进出调查的事情明显已经传开了,小院的大门紧闭,附近院落的门却几乎是敞开的,许多乡亲状似不经意地坐在院子里做农活,实际眼睛都在往这边瞟。
面对我们的来访,云秀菊并不显得十分意外,她只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哭:“(李卫)这个没得良心的狗男人,自己开心快乐吃喝玩乐这么久,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把我们娘俩给抛弃了……”
看她好像完全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民警提醒道:“云秀菊,我们来是想问问你,关于李卫的死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云秀菊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啊,他不就是从山上落下来了吗?”
这个反应很奇怪。村里关于云秀菊毒死李卫的流言都传成这样了,她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见到警察,难道不应该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指责别人造谣吗,为什么要假装对这些传言、对丈夫死前的疑点,什么都不知道呢?
民警索性挑明,我们是接到李文强的报案,前来重启调查的。
他说出李文强的名字时,我紧紧盯着云秀菊,想找到她的神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功力太浅,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云秀菊瘪了瘪嘴又开始哭:“他是被人害死的?他要是真的是被人害死的,这么多年我们没有替他申冤,真是对不起他……我当年太害怕了,我连他的遗体都没有看……”
看文秀菊还要装傻,我忍不住再加了把火:“那既然你儿子认为死因存疑,我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告诉他没问题,只能开棺验尸了?”
云秀菊眼睛一下瞪大:“这怎么可以?人都下葬这么多年了,你们这要是给他挖出来了,以后,以后孩子在十里八乡还怎么抬头做人?”她声音越来越大:“坟被人刨了,这不是耻辱吗?你们不要去打扰他安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在我们离开院子时,云秀菊还试图追出来拽住我们。带队的刑警冲手下点了点头,我看见有两个民警没有上车,悄悄地留在了小院附近。
下午,我们就把李文强再次叫到了单位。云秀菊的一番表演,反而让她的嫌疑加重,开棺验尸势在必行,我们真正需要征求意见的,只有李文强。
同事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就现在来看,你爸的死可能确实有点异常,想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可能就需要开棺验尸了,你这边有啥意见吗?”
我看见李文强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手轻微地发抖,眼里噙上了泪水:“我没有意见、我没有意见,必须开,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他像是喃喃自语似的说:“您不知道我这么多年遭了多少罪,如果我爸不死,我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得多……小时候,同龄的小孩都骂我是个没爹的孩子,我只能背地里躲着哭……”
像是为了压抑激动的心情,他深深地埋下了头,肩膀轻轻抽动。
有一个问题,我作为执法者不该问,可又忍不住再次浮现心头:李文强到底知不知道,村民都认为杀死他父亲的嫌疑人是他母亲?他是否知道,明天打开的,可能不止是他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是他母亲的判决书?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在李文强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领着一辆挖掘机,开进了村子的后山。
按照西南地区的丧葬习俗,李卫的坟墓是先在土里挖个坑,把棺材放进去后,用一种青石条层层堆叠封起来的。这台挖掘机,就是准备好用来吊石头的。
李文强带了全套行头,先是放了炮,然后又跪在父亲墓前磕头,烧香烛纸钱,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们都走得远远的没有打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走过来,告诉我们可以开始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山路上窜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李卫的坟墓上。
是云秀菊,她情绪十分激动的样子,死死扒住坟墓上的青石条,喊着“我在这里谁都别想动”,同时一串一串的脏话诅咒着我们“丧良心”、“侮辱人”。
民警想上去拉,李文强却先一步走了上去安抚他母亲。他们说的都是方言,我听不太懂,但大概能感觉到李文强越来越焦躁,而云秀菊却一直不管不顾地在骂着脏话。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母子俩相处。不知道云秀菊说了什么,突然,李文强直接上手架住了母亲的胳膊,一把把她拖到了一边。云秀菊还要说什么,李文强非常大声地说:“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认你这个妈了!”
云秀菊好像一下呆在了原地,没有了动作。
一直隐藏在我心底的那个猜测变得无比清晰:李文强知道他母亲是嫌凶,从报警那刻,他就知道。
轰隆的声响中,一块一块长满青苔的石板被挖掘机吊了起来,我看向李文强,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父亲的坟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随着最后一根青石条被挪开,一个通体漆黑的棺材暴露在了我们眼前。下葬已经快二十年了,竟然没有任何腐坏的现象,可见当时用的应该是非常好的木材。
七颗漆黑粗大的钉子钉在棺材顶上,标志着当年李卫的年轻横死。
我们从来没有弄过这种棺材钉,又怕破坏了棺木盖不回去,小心翼翼地又敲又钻,一个多小时才弄出来一颗。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专门打电话把镇上做白事的人叫来,他们用了一种很特殊的羊角锤,一个小时就把剩下的全撬开了。
挖掘机开始吊起盖子,这时的我,已经开始准备武装,穿上全套的隔离服和面罩。
许多都市传说中会写古墓中有“瘴气”、“尸毒”,其实在我们法医看来,就是人的尸体腐烂时,体内的大量细菌繁殖制造出的气味。真正致命的是这股气味中的细菌,非常容易沿着呼吸进入肺部,造成感染。
病毒性肺炎几乎是法医的职业病,我有次耍酷不戴口罩也得过。很久之前著名的讷河案,负责法医独自一人下尸坑挖尸体,中间还摘掉了防毒面罩,后面就中了“尸毒”,当场大小便失禁昏倒,甚至细菌影响到中枢神经,终身患上帕金森。
李卫这起案子,也是埋了近二十年的尸体,我一点不敢疏忽,全副武装才走近棺材。
棺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衣服被子;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层被子和被子,底下是一层腐烂的黑乎乎的纸钱;再揭开一层毯子,终于看见了一具白骨。
准确地说,不是白骨,而是一具褐色的尸骨。长时间掩埋的骨殖大部分会呈现棕褐色。
尸骨的面部用一块布遮住,联想到之前他们说的李卫坠崖而死,我揭开坑坑洼洼的布,果然,底下是一颗同样破碎的颅骨。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顶骨塌陷,眉骨有裂缝,符合他们说的高坠损伤。
但高坠并不是这次检查的重点。按照几个目击者的描述,李卫如果中毒,很可能是急性毒,没有沉积入骨。为了确保能得到有用的信息,我把棺材里能取的东西都取了个遍:胃肝肾位置的腐烂物,毛发和覆盖物……
检材取完,天都快黑了,我和老法医直起腰准备收尾,看见李文强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我们的方向。走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和其他民警说,他想要那两瓶酒。
什么酒?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棺材,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卫尸骨旁边放着的两瓶酒。
那应该是陪葬用的,几乎挨着死者的手臂,掩埋多年,早已被尸体的腐化物浸透,散发着可怕的味道。可李文强却求了好几遍,想要带回去。
我对同事说,不然把这两瓶酒带回去作为证物,等案件完结,处理一下再作为遗物给他。同事终于答应。
李文强看着我,感激地笑了笑。
五天后,我收到了棺材中提取物的报告。在一排一排复杂的名称和数据中,有一项数据一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棺材中的提取物,尤其是胃和肝的腐败物中,检测出了一种叫四亚甲基二砜四氨的成分。
自然界中是不会出现这种成分的。这个名字可能看起来很陌生,但它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毒鼠强”。由于无色无味,对人剧毒,毒鼠强早在2003年就被禁止生产、销售、使用。
而李卫死于2002年。毒鼠强中毒的症状之一,就是像癫痫发作。
时隔18年,还能提取出这么多毒物,当年李卫服下去的剂量恐怕大到骇人,甚至足以在半小时内倒毙。
我想起刚到这边的时候,李文强曾经带着我们去他父亲出事的地方实地勘验。那里本来就是村子的后山,多年后更加罕有人迹,我们几个青壮年从山脚开始走,走到李卫摔落的地方都花了大概一个小时。
李卫竟然能在服下毒鼠强的情况下,忍着腹痛,徒步走到这个位置才毒发。我开始理解李文强说的那句“我父亲很强壮的”。
那时候李卫在想什么呢?大概只是想趁下过雨,打一点山货补贴家用,妻子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有好东西可以吃。
报告提交上去,同事们开始忙碌立案侦查的工作,我办完事回来的时候,看见李文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应该是来打听情况的。
我停住了脚步,问他要不要进去我办公室坐。
李文强还是挺安静的样子,进来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就端着水不说话。
我主动开启了话题:“文强,你爸是什么什么样的人?”
李文强愣了一下:“我爸啊,时间太久,你这么一问我都快想不起来了。”他笑了两声,像是陷入回忆:“我小的时候他在广州打工,每到过年的时候回来都给我买特别多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年他给我带回来一块电子手表,到现在我都还留着,虽然早就坏了。”
“后面奶奶身体不好,他才回来。他回来,家里才盖了新房子,新房建好了没多久,他就死了。”他顿了顿,低下头,轻声说:“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特别疼我的爸。”
我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听说当时他还为你把李大胜家里人打了是不?”这是李卫哥哥们认为自家和李大胜家结仇的重要节点,我想听听李文强的说法,“你还记得李大胜家里为什么欺负你吗?”
李文强又是一愣,转开脸:“我那时候太小了,好像是调皮吧,不记得了。”
我又问,那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改嫁的呢?李文强说,是在他父亲死后差不多半年。
我说,那之后你过得不好,是吗?
看李文强错愕地看着我,像是想否认,我提醒道:“开棺前一天你说的。”李文强这才勉强说道:“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日子不好过,我妈也是没办法。她改嫁后又有了一个小孩,对我就顾不上了。”
我还是没有抓住什么破绽,只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怎么突然想到把这个案子翻出来的?”
李文强镇定地回答说,他现在送外卖,有天在一个电梯里碰到有个大哥带着小孩,那小孩一直喊爸,“我就很难过,我已经很多年没叫过爸了,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就跟这边报了案。”
“就这些?”我盯着李文强。
他同样平静地看着我:“就这些。”
第二天,我收到消息,结合李卫二哥等人的证词,领导同意先传云秀菊来问话。
走进公安局的云秀菊肉眼可见的紧张,但她仍然一口咬死,事发时自己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对李卫的死一无所知,再问就哭。
同事实在没有办法,提了一个主意:可不可以叫李文强来和她聊聊?
程序上来说,云秀菊现在还没有被列为嫌疑人刑拘,可以当做两个当事人一起问话,但我们都知道,实际情况不是这样。
我们把李文强叫了过来,隐去鉴定的结果和对云秀菊的怀疑,只说他母亲现在情绪比较激动,不太配合工作,问他能不能作为家属去安抚一下。
李文强平静地点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一进到询问室,他毫无预兆地扑通跪下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对母子共处。对着自己的母亲,李文强哀求般地说:“妈,我老汉到底怎么死的,你就说出来不行吗?你也可怜可怜我,这么多年我都没要求过你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云秀菊明显也慌了:“当时你不都在吗?他是摔死的啊,你不是擦手擦脸吗,你看不到他头上摔成那样了吗?”
李文强惨笑了一声:“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癫了,然后摔死了,你自己信不信嘛?”
“我有什么不信的,当时我们都不在,回来才晓得的啊。”
李文强摇摇头:“妈,我求你了,你跟我说实话吧,我遭了这么多年罪,我老汉要是不死,我不至于这么难吧?”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那天早上你不是还跟他说话吗,怎么能突然就死了——”
云秀菊急忙打断儿子:“他不死你也不一定过得好!”像是为了壮自己的声势,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自己本身就不争气,跟你有没有爹有什么关系?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还要这么说啊?”
这话一出,我明显看到李文强愣住了,他扯动嘴角,像是想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慢慢地,他抬起手擦掉了眼泪,随后站了起来:
“妈,我再最后叫你一句妈,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问你,这么多年你有管过我吗?我老汉死了之后,你就嫁给李大胜那个癞子了,他一回家看到我就打,这就是你说的拉扯我?”
“警察都查出来了,我老汉是被下了耗儿药死的,你还要在这装怪,你真以为我啥子都不晓得?你要是不说实话,我马上就买把刀去学校头找李斌(云秀菊与第二任丈夫李大胜的儿子)给他捅死,你信不信?”
他最后的这一句威胁,说得无比凶狠又脆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云秀菊在意的只有那个孩子。
这话说得过头了,几个民警赶紧上去拉他,云秀菊也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呵斥他,一片乱哄哄中,李文强转过头对着我们大声说:“警察同志,我跟你们举报——”
“我老汉就是被我妈下药毒死的,我看到她往锅里放东西了。我也看到了她和李大胜偷人,就是因为这个李大胜才打我的……”
李文强被拉出了询问室,云秀菊崩溃地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许久,她说话了,第一句却是关于李卫:
“李卫这个人,长年在外,回来家就打我,给我身上打得都是伤……”
她说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如何如何辛苦,有一年家里的柴火屋起火,只有邻居的李大胜过来帮忙。两家走得近了,她对李大胜渐渐没有防心,后来有一天,李大胜喝了酒,就溜到她家,反锁门强奸了她。
她觉得丢人,直到李卫回家,才敢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没想到丈夫非但没有心疼她,还骂她丢人。他找了个儿子被欺负的理由上门打了李大胜,可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出气。
这一段证词,后来在苏州被捕的李大胜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他说两人的关系是云秀菊主动勾引,甚至说,如果是强奸不是偷人,李卫怎么会咽得下气不把事情闹大?
我们又在村里走访了一圈,没有人听见过李卫家打老婆,也没有见过云秀菊身上带伤。李文强更是对这一段口供非常激烈地反对,声称自己父亲从没打过母亲。
云秀菊可能还在撒谎。
云秀菊和李大胜口供的第二个冲突点,则在于是谁提出了下毒。
镇上农药店的老板作证,来买毒药的是李大胜;云秀菊也承认,最终将毒药放在粥里的是她。
但李大胜声称,下毒是因为云秀菊一直抱怨和李卫没有感情,自己只是逞英雄说了一句“不如把他(李卫)毒死”,后来云秀菊却一直催促他买药。他说直到买药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云秀菊会下手。
而云秀菊却说,她下毒是被李大胜逼的,“他记恨李卫打他,说如果不下药,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就会把文强毒死。”她是为了保护儿子,才选择了毒死丈夫。
这件事情上,两人是单独密谋,实在找不出第三个证人。但考虑到云秀菊很快改嫁,和李大胜的关系看起来也不错,我不太相信她所说的,自己完全是被迫。
总结下来,我倾向于相信云秀菊是真的出轨,而下毒的事是双方都认可的——李大胜不甘心被打丢了面子,云秀菊则担心出轨的事丈夫忍不下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虽然云秀菊和李大胜对动机、主谋等的供述有出入,但李大胜买毒、云秀菊下毒两件事证据确凿,双方也没有争议,于是作为共犯被送检。
案子转交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怅然,想了很久才发现,是因为李文强。
直到他举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寻寻觅觅的真凶,对李文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秘密。18年前他就知道这个真相,是他自己一直选择了隐瞒。严格来说,他甚至是包庇的共犯。
可为什么,他18年后又要旧事重提呢?
很久以后,李文强有一次来公安局办手续,见到我突然说了一句:“警官,电梯间那件事,我是骗你的。”
我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次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报案,他说是因为在电梯间里看见一对父子亲昵,思念父亲才报案的。
过去这么久,李文强突然主动向我揭穿了这个谎言。他说其实他报警,是因为另外一件小事。
那天他送外卖超时,又被小区保安拦着不让进,就跟保安发生了争执。回去的时候他和母亲云秀菊提起这件事,云秀菊却教训他太没出息,才要受这些窝囊气。
两人大吵一架,那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妈妈说的一句话:
“你爹在不在,都不妨碍你是现在这个窝囊样子!”
那一刻,他突然崩溃了。
7岁那年,他亲眼目睹母亲下毒。半年后,母亲改嫁。整整18年,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个真相。妈妈无论怎样都是他妈妈,他不能亲手把母亲送进监狱。
可是母亲做的是什么呢?
父亲死后,他跟着母亲去到李大胜的家,母亲和继父有了新的儿子,“我在他们家吃口饭,她都会说我吃多了”。李大胜有时心情不好,就会把他提起来打一顿,云秀菊也从不阻止。
李文强上学的学费,一直由年迈的爷爷支付。爷爷去世那年他上初二,随后立刻就被辍学,自己出去打零工,他甚至还曾因为盗窃被捕,坐过一年牢。而李大胜的其他孩子却可以好好读书,光鲜体面。
我听说过一句话,“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妈”,被带走改嫁的孩子有时候就像一张“投名状”,母亲要对他不好,才能得到现任丈夫的信任。
云秀菊对孩子的忽视,也许有苦衷,也许有无奈,可落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是整整18年的痛。
或许李文强没有举报母亲,也是他一直存着一线希望,只要妈妈还在,她就还会爱我;只要我更保护她、为她保守秘密,她就会爱我。
可到最后,哪怕是他被保安欺负这样的小事,母亲仍然没有站在他这边。她甚至说,你本来就是这样,你父亲死没死,你都是这样,这就是你的人生。
李文强报警了。他不断催促警方,不断表现着对逝去父亲的爱,却一直隐瞒着自己知道的真相。他在等母亲自首。
这场侦破,与其说是在一点点揭开父亲死亡的真相,不如说是李文强在一次一次追问母亲:
妈妈,即使你让我失去了父亲,即使你没有在继父面前保护我,即使你从未对我表达过,会不会到最后一刻,看到我如此痛苦,你会不忍心继续骗我?
——妈妈,你到底爱我吗,哪怕一点点?
而直到最后一刻,云秀菊给他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于是,他选择了“弑母”,放弃这个不爱他的母亲,选择站在那个想象中的父亲一边。
与其说他真的想为父报仇,不如说,他是想要告诉自己,他曾在父亲那里拥有过一种“真的”爱,独一无二的,绝对支持他的,不偏心的、公正的,值得他在18年后为之复仇。
他本该拥有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可能。
父亲棺材里拿出来的两瓶酒,在结案后被我们清理干净,交到了李文强手里。
秋日的阳光中,他拿着那两瓶酒,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在网上看过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在心理上接受父母不爱自己,并且不再因为这个难过?
这是我看过最难过的一个问题之一。许多人在下面讲述了自己不被父母爱的一件件事,就像李文强一样,大到辍学、家暴,小到一颗荷包蛋、一次斥责,都会让他们记很久。
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爸爸妈妈才不爱我?”
这些孩子有的会拼命伪装乖巧,有的会故意犯错吸引注意力。李文强就是其中的极端情况,他选择包庇母亲的杀人罪,试图成为妈妈眼里的“乖孩子”。
可事实就是,父母不爱孩子,会有许多理由,比如本身缺乏表达爱的能力,比如遇到工作生活上的压力,又比如像故事中的这种极端情况,上一辈的恩怨,让孩子成了牺牲品。
而一个孩子的长大,就是意识到,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即使永远得不到ta的爱,即使再痛苦,我也要向前走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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