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制宗教与民间宗教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本文并不就宗教本身的社会学研究展开,而是以其同个体或族群的体验关联来探究中国当代社会中的宗教无关于政治、经济向度的永恒价值。
本文通过影视作品进行观察,并认为,于中国社会而言,宗教承担着对死亡的敬畏或纪念,承担着个体生命难以承受的重负,承担着罪责与不幸。宗教因其不可避免地关涉于死生善恶,关涉于偶然或命运,关涉于以宗族或个体的方式存在的灵与肉身,而不可能消亡。
文:朱俞瑾
编辑:余佳妮
责编:万年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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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腐烂了
纪录片:《乡老》
面临死亡的时候,我们还能期许什么?纪录片《乡老》聚焦于长期生活在山东省某地农村的老人群体。衰老以不忍一瞥的方式腐烂着,裸露和失去血色的身体,在大小便失禁却无法直立的日夜,从床上被“搬运”到轮椅,从轮椅被“转移”到床上。人生最后一段时间,当衰老直奔向死亡,你还能够祈求什么,在被一切青春样态边缘化后,人是否还有思考的能力?
几个老年人对谈:
“还不如死去!”
“那也得看天老爷接不接你了。”
“赎罪与苦难还没有经受够,老天爷也不让你去啊。”
在最后的苟延残喘之中,老人和身边的人庆生,却也以不言明的方式迎接着死亡。知道那一天就会到来,苦难的句点这个被畏惧着的解脱对她(他)们显现着,揭示着生命的谜似乎就是无法逃脱的苦痛,即使只是等待那个期限。死亡作为深渊,向我们启示着的只是鲜活的可能性吗,对于衰老的人而言呢?我们还能如此轻飘地谈论向死而在吗?
《乡老》的末尾:老人在家族人的庆生宴上吃长寿面的镜头后,紧接着便是葬礼——在场的人从一个节日到了另一个节日,谁也没有缺席,死去的人以缺席的方式盛大在场。接着便是戛然而止,她的苦难之旅结束了,老天爷让她去了。
葬礼在中国传统中刻画着中国人对死的态度。烧纸时,在烟雾之间,死者的灵魂便会到场,我们继续同他(她)喝酒、对话,送给他(她)彼岸世界的烟和钱。我们不会哀伤,因为他(她)继续以遗像或是“牌子”的方式在场,随时和他(她)言说秘密、期许或者烦恼,就好像他(她)的沉默已意味着倾听与回应。
入土便安吗
死,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宗教中,是盛大的节日,是去往彼岸世界的门,变为家族的牵挂,家族的神——无论以何种形式,而2017年陆丰的火化替尸案的那种形式在现今是让人感到惊讶的:一个傻子被灌醉,送进火葬场替富人火化。
导演蔡坤宇因此事而思:“时至今日,生命在某些时刻仍然会让位于人们心中的执念。”,故而拍摄短片《入土为安》。
短片:《入土为安》
土葬的丧葬习俗在当代推行移风易俗的殡葬改革期间,乡民竞相自杀只为抢到入土为安的最后名额。“‘一个人拼尽全力只求死得好看 。’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中国农村里。”
纸扎手艺人菜瓜在生命枯竭之际,希望自己能够土葬,这意味着要以他人的性命来铺成自己来世的康庄大道。本想去海鲜馆偷一具尸体然而失败,却在深夜开车期间不留神撞翻了片头发神经到处乱走的富豪儿子。
菜瓜和他的朋友希望借他的实体以偿其入土为安的心愿,尽管神经病装进棺材还在流血,还未死。他们在城隍爷面前连连掷筊,尽是笑筊——神明不语,你自己看着办吧!闽南神祗文化中很特别的一点,掷筊询问神灵之时,神可能是沉默的。
影片中有句话:“命路到了,自己过桥。”菜瓜最后不再执着于入土,我不知道,他如何地接受了风俗的异变、仪式的淡去,如何地接受了人的可朽与有限,如何地便接受神的沉默,这一切都要我们自己决定。
守护神:电密码
电影:《椒麻堂会》
“命路到了,自己过桥。”丧葬民俗期间,传说中的孟婆汤和奈何桥是中国人对死后冥界的具象想象。《椒麻堂会》中,一个阴阳两隔,平行空间的拍摄方式,影片中的人物一直在生,也在死,一直在虚晃现实,在台上台下,在跳进跳出。
喝了孟婆汤,我们便什么都忘却了,然而相比于《入土为安》中对待死亡的厚重的仪式,本片中四川人闹剧式的对生死的态度,则是中国新生代年轻人对死亡与神灵的释然,这是向着死亡的坦然,和生命期限中灵性与活的尽然绽放——
在主人公丘福喝孟婆汤时:
——你看嘛,请帖,阎王爷亲笔签了字了哦。进丰都之前,必须要在奈何桥喝孟婆汤哈。
——喝了孟婆汤,这阳间的事,都没得任何挂碍了。到时候,一身轻松地进城,给阎王爷表演下戏曲,做本土的人民艺术家。
——喝了孟婆汤还演求个喘喘。失忆了,还记得住戏文蛮。
——哟喂,你忘记的只是你个人的故事。你是你爱恨情仇。过眼云烟跟唱戏莫求的关系。
——不存在,你是天生的演员,你有你自己的密电码。
——你看到嘛,个人自有的密电码,是啥子都抢不去的。
《入土为安》中的菜瓜那样还执着于传统仪式性宗教的人,如果看到了这种以守护神,而非传统神的形式存在的宗教与神的观念,一定会更为坦然地死去。
我们从这里看到仪式与物质层面宗教的消散,传统意义上的烧纸所流传下来的对彼岸世界中依然「金银财宝、娇妻美妾,有喔!」(《入土为安》)的执念仍然留存其痕迹,然而,中国宗教的一个全新维度其实正在生发:作为精神性的守护神灵,彼岸不是惧怕,只是通道。
哀悼生,庆祝死
传统遗留的宗教向度,除了在作为个人面对自身死亡时显现,也显现于家族血缘的延续之上——如何面对家人之死,或他人之死。
肉、香、蜡烛、纸钱、牌位、喊魂——于电影《无言的山丘》中在一切节庆或哀悼的日子——这些元素都显现得如此自然。
电影:《无言的山丘》
白色丝带、交杂乐声、灰尘黄土:
“图后生之顺调,奈何
奸人无情,夺你性命
父母妻儿,痛不欲生
从今以后,无依无靠
一家大小,如何是好
成仔,一别千古。”
在呐喊中他们送行、道别,然后继续过正常的生活。或是在家中,牌位前,过节时安静地纪念:
“别玩了啦,给你爸爸烧香,会不会?…狗也抓到桌上来。…欸。我都帮你准备好啦,过年过节的都不知道拜一拜父母。”
“拜的是第一个爸爸(我的)和第二个爸爸(他们的),我妈说,牌子要一样大,两个要分开一点,不然他们会打架。”
有人帮她算过,阿柔的命里会有三个丈夫,但是都会接连死去。这是她带着孩子在过节的时候祭奠的场面。这仅仅是形式性的层面,而在她的第三个男人(阿助,尽管没有仪式性地结婚)逝去的时候,一个新的神之维度展开了,在一次力量的爆破之后:
——阿助的牌,我要请回去服侍。
——阿助不一定同意啊。我给他丢三次筊,如果三次都圣筊,你们谁敢做主?
掷筊作为闽南宗教仪式的特色,在此处又奇迹式地出现了,在阿助的祭祀仪式上,阿柔请回阿助的牌服侍,骂他为着挖看不见的时金却被炸死。
旁人:死都死了,别骂了
阿柔:是谁说死人不能骂的。你们这些活人也一样,地上看得见的不愿意捡,甘愿去和那些看不见的拼死拼活。
这里涉及到两种跳出:对结婚仪式的跳出,和对死亡的传统话语的跳出。
这是结局处闪光的地方,中国当代社会中传统宗教仪式的遗迹留存之下,闪现出了新的东西:面对死亡与生命,面对不幸与孑然一身,不去贪恋太多物质或仪式上的完满,爱并不存在于仪式中,却仅仅关乎于个体,死并不飘荡于集群祭奠中,却已然构成了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对话,那个他者与这个自身之间的对话。
死亡作为分离,阿助的死亡作为遗弃阿柔于孤单之中,却在脆弱中显现着极为坚韧的东西。阿柔后来走了,带着孩子们继续生活。即使不幸,无依无靠。
《无言的山丘》以此结尾:“土地在震动时,所有都在长出来,一切又是重新的开始。打雷的时候,土地都会震动,蟋蟀就会爬出来。这个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长出来哦。我爸就会很高兴,开始一直忙。”
日本统治下台湾矿工对安身的希求,对财富和性的饥渴作为叙事基调,也显现着着在不幸、苦痛与死亡面前,那活之为活的勇气。这个本是宗族或集群维度的宗教视角,在关切个体的意义上,也鲜活了起来。仪式可能被淡化,但不可能消失,我们在分离与狂欢中庆祝着生,哀悼着死;或者哀悼着生,庆祝着死。
丧葬风俗可能被转化,但不可能消失,我们在死亡面前畏惧着,颤栗着,接受着,转变着;执念会淡去,坦然会让我们更鲜活地将自己地守护神永远存留。
逃不掉的,不可能消亡
传统对入土为安的执着,对烧纸祭奠的持守,其实是以不同神灵的名义对社会现实的顶礼膜拜,是在不幸和苦痛的无法承受之中所幻想的救赎与安慰。
然而,神祗的沉默(特别是闽南文化中的掷筊仪式)开始让人们放弃那些仪式性或物质性的执念,转而朝向意义与个体本身所必然承受的重负——仪式的淡化不意味着消亡,而是仅仅作为一个载体而非目的本身发挥作用:
《入土为安》中菜瓜最后的释怀,《椒麻堂会》中那个体中非个人性的电密码守护神,《无言的山丘》中阿柔面对死与分离的勇气……烧纸没有消失,孟婆汤和奈何桥没有消失,掷筊仪式没有消失,而从目的退回到了形式性者。
因为人类从不能避免宗教问题,生死与善恶对立作为难以承受的重负,曾经因为逃避与意义缺失而压在仪式身上,但这种重负对个体的拷问是无法用仪式作为挡板而逃避的。
人必须摆脱族群,亲自面对阎王爷,亲自面对掷筊时分神的沉默,亲自面对他者的离去,面对生命的腐坏与有限,亲自面对生死的门槛,面对善恶的重负…
至于影视作品之是否如实反映当代中国,我认为此次观察是合理有效的,片子都比较新(分别两个23年、一个21年和92年),涉及不同地区,尤其是仪式与鬼神传统最为鲜明的闽南地区,《入土为安》的拍摄是基于对17年的社会事件的反思和长时间对福建地区的田野调查,《椒麻堂会》和《无言的山丘》则是历史片,《乡老》作为纪录片本身就是观察性质的。
本文聚焦于死亡话题,以死亡启示出生命的维度,不关注建制宗教内部,而关注民间宗教的精神性向度,这对于在中国其实是相通的。
本土宗教道教的诫命宽松,佛教则向一切人敞开门槛,人人都能进入歇息、念经或发心做义工,形式维度总被我们谈论太多了,然而宗教之为宗教的那终极话题——死生善恶——是这些建制形式所承担不起的,我们只能聚焦于个体生命——那个体生命难以承受的重负,又只有个体生命才能去担起的重负——才能真正开显宗教研究的核心。
然后对本文所回答的问题做一个总结吧:宗教在我国当代社会以建制形式和民间形式相结合的方式存在,在传统仪式和新的社会生活相互交杂融合的现今,仪式会永远作为庆祝与纪念存在,尽管形式在转化、风俗在淡去,而族群性或者宗族性会逐渐往个体性发展。并且宗教在中国不会消亡,宗教因其不可避免地关涉于死生善恶,关涉于偶然或命运,关涉于以宗族或个体的方式存在的灵与肉身,而不可能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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