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巴沙尔·阿萨德还一点都不慌

被毁之前的霍姆斯是个宜人的地方。这座约有80万人口的城市坐落在叙利亚中央山谷的平坦腹地,但距离沿海山脉的山麓较近,所以不会像中央山谷其他地方那样在夏季酷热难当。游客不会在此地长久驻足。霍姆斯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希腊和罗马时代之前,却没有多少古迹保存下来。碰巧经过的游客一般会快速赶往骑士堡,这座著名的十字军城堡位于霍姆斯以西三十英里处。霍姆斯老城区有一座有凉棚遮挡的集市,颇有趣味,还有一座虽不起眼但优雅可观的古老清真寺。除此之外,霍姆斯的外貌和其他的叙利亚现代城市差不多。市中心的核心地带是一些单调乏味、墙皮剥落的政府办公楼,周围是五六层的公寓楼。郊区可见许多毫无装饰的煤渣砖房和伸出的钢筋,这些东西让中东的很多郊区看上去像是正在施工或刚被遗弃的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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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横遭毁灭之前,霍姆斯享有一项声誉:叙利亚是阿拉伯世界里宗教最混杂的国家,而霍姆斯是叙利亚境内宗教最多元化的城市。叙利亚全国人口的约70%是阿拉伯裔逊尼派穆斯林,12%是阿拉维派(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支),还有大约12%是逊尼派库尔德人,剩余的是基督徒和一些较小的教派。霍姆斯位于叙利亚的地理十字路口,表现出了多宗教汇聚的气氛。当地的天际线上不仅有清真寺的宣礼塔,还有天主教教堂的尖塔与东正教教堂的穹顶。

所以霍姆斯有一种在别的地方不容易找到的国际化色彩。1997年,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易卜拉欣夫妇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五岁的马吉德送进一家天主教私立学校时,根本没有多想。于是,马吉德的童年玩伴和同学大多是天主教徒,他对耶稣和《圣经》的知识超过了对穆罕默德和《古兰经》的了解。马吉德的父母似乎并没有意见。他俩虽然从小被培养成穆斯林,但对宗教都不讲究,马吉德的母亲甚至很少在公共场合戴头巾,他父亲只有参加葬礼时才去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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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世俗化的自由主义符合哈菲兹·阿萨德希望创建的新叙利亚的精神。在三十年的残暴独裁期间,他试图推行世俗化,原因之一无疑是他自己身为阿拉维派的宗教少数派身份。他于2000年去世后,他的儿子巴沙尔继续执行世俗化政策。巴沙尔是个在伦敦受过训练的眼科医生,性格温和,不擅社交。他取得政权纯属意外,因为阿萨德家族的老族长原打算培养长子巴塞勒继承,但巴塞勒于1994年死于车祸,于是巴沙尔成了新一代领导人。事实证明他很擅长向外界展示复兴党较温和、较现代化的面貌,他在中东政治险象环生的潮流中也游刃有余。年轻的阿萨德在公开场合仍然发誓要收复1967 年六日战争期间被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但他私下里在与特拉维夫改善关系,甚至为此开展了秘密谈判。叙利亚军队于1976年占领了邻国黎巴嫩的部分地区,而且大马士革是黎巴嫩真主党民兵组织的主要支持者。巴沙尔逐渐放松了对黎巴嫩的控制,所以西方对他的评价越来越正面。

正在长大成人的少年马吉德·易卜拉欣来越来越相信,他的祖国的未来在于亲近西方。和霍姆斯其他的中产阶级男孩一样,他穿西式服装,听西方音乐,看西方视频,但马吉德还有一扇独特的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户。他的父亲是电气工程师,在霍姆斯最高档的酒店之一萨菲尔酒店工作。马吉德对这家酒店及其熙熙攘攘的游客兴趣盎然,所以经常以各种借口去酒店找父亲。对马吉德来说,萨菲尔酒店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让他相信,不管叙利亚政治发生怎样的微小偏离,他一定能继续在这个现代化的、世俗化的世界生活。他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

起初,美国入侵伊拉克让巴沙尔·阿萨德颇为担忧。叙利亚与反复无常而危险的萨达姆·侯赛因之间的关系长期高度紧张,前不久才有所缓和。尽管叙利亚不在布什总统最初的“邪恶轴心”国家名单上,叙利亚独裁者自然而然地如坐针毡,因为美国占领军就在他的边境附近,他很可能成为美国人的下一个目标。但和利比亚的穆阿迈尔·卡扎菲一样,阿萨德在2010年之前的最后几年里也很自信,觉得不必害怕正在伊拉克手忙脚乱的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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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领导人的自信并不会让叙利亚人民更自由。和在他父亲的时代一样,阿萨德的臣民始终战战兢兢,害怕国家安全特工和政府雇佣的暴徒(称为“沙比哈”[1])突然登门。政府的间谍网,以及人民对它的恐惧,极其普遍、无孔不入,以至于在大部分叙利亚家庭,政治不是一个微妙话题,而根本不是话题。

“我不记得父亲说过一句和政府有关的话,正面的和负面的都没有。”马吉德·易卜拉欣说,“我也想不起来任何一个亲戚或邻居说过这样的话。谈到政府,我们最多能批评站在街角的腐败交警。和任何人都不能谈政治。”

马吉德自幼受到的是自由主义教育,所以他从天主教学校的九年级毕业、转入一所公立高中之后,简直大吃一惊。他的现代化、世俗化思想往往让他与那些更具有伊斯兰主义思想的同学格格不入,而且学校的教学也一塌糊涂。但高中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糟糕的时期,马吉德于2010年夏季毕业之后,前景就一下子光明了很多。他的高考成绩不够理想,读不了“高级”专业,比如工程学或医学,但足够在这年秋季去霍姆斯的复兴大学读酒店管理专业。

马吉德肯定更喜欢这条路。这个英俊、外向的小伙子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魅力,能和任何人迅速打得火热。而且他对霍姆斯之外的更广阔世界有着浓厚兴趣。他设想自己拿到文凭之后去大马士革的一家豪华酒店工作。“这样的酒店是最好的职业晋升路径之一,”他说,“能让我过上好的生活。”

但年轻的马吉德可能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家乡霍姆斯的另一个特点:从各种角度讲,霍姆斯都真正是叙利亚的十字路口。它位于叙利亚两大城市大马士革和阿勒颇之间高速公路的中点,也是叙利亚内陆与沿海各省连通的高速公路的最东端。同样重要的是,霍姆斯是叙利亚的石油和天然气工业的枢纽,因为从东部沙漠的石油与天然气田延伸出来的输油输气管道在通往沿海地带的途中正好经过霍姆斯。这些条件让霍姆斯繁荣发展,但也意味着,一旦发生战争,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马吉德开始在复兴大学读书的时候,距离战争爆发只有几个月了。

[1]沙比哈的字面意思是“魔鬼”“幽灵”等,主要用于叙利亚,绝大多数为效忠于阿萨德家族的复兴党政权的阿拉维派武装人员,穿便服,其中一些成员来自于安全部队,主要攻击反对巴沙尔·阿萨德的抗议者。因此该组织被认为是巴沙尔·阿萨德的民间雇佣兵。在有些地区,沙比哈也包括忠于阿萨德政权的逊尼派。(陆大鹏H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