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尼黑西北部十几公里处,有一座美丽的小镇——达豪。小镇保留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遍布郁郁葱葱的森林,风景宜人。游览者很难联想到,森林深处,就矗立着一座血腥恐怖的当年的人间地狱。
达豪集中营,是纳粹德国建造的第一所集中营,为后来各所集中营提供了蓝本。集中营的入口是一扇大铁门,上面赫然镂刻着两行大字:ARBEIT MACHT FREI(劳动使人自由)。
自由与奴役,美景与暴行,那天明媚动人的阳光与暗无天日的监狱,都构成了极致的反差,愈加令人不寒而栗。
【将恶公之于众】
1933年3月22日,达豪集中营开始接收犯人。
那些被关押的人,不只是种族主义受害者——像我们历史教科书写的犹太人,还有很多是政见不同者、神职人员甚至所谓的与社会生活不协调的人群,例如生活作风开放的女性以及同性恋者。他们,统称为“政府不喜欢的人”。
推开铁门,走向广阔的操场,依稀可见他们当年被清点的场景。曾经的营房、食堂、浴室被改造为展览区,陈列着犯人们的囚服、照片、档案、日记等,那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被强制做繁重的劳动,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等待着明天和死亡哪一个更先到来。操场的一角立有“高压电线下的冤魂”雕塑,纪念那些不堪恐惧和折磨、撞向高压线求死的遇难者。
达豪集中营最可怖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叫作“达豪学校”,那里用作“特别医疗实验”,也就是用活人进行冷冻、高压、病菌培植甚至解剖实验;另一处叫作“淋浴室”(BRAUSEBAD),实为毒气室,囚犯们被欺骗来沐浴,经过简单的消毒,赤身裸体被赶入毒气室,几分钟便可杀死数十人。“淋浴室”紧挨着焚尸炉,尸体马上被扔到炉子里焚烧。
这是一所流程化、高效化的杀人工厂。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无不感到切肤的生理不适——心悸、胸闷、身体冻结、汗毛竖起……把自己带入被关押被虐待随时可能被戕害的处境,多少可体会到今天的欧洲人为什么对于种族隔离、强制劳动有那样敏感的戒惧。
1933-1945年,达豪集中营先后关押过21万人,其中超过3万人死在营中。
丑恶若不公之于众,便不能彻底反省;若不彻底反省,必然再次发生。
这是人类的耻辱、灾难与罪行。那些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事件和人物,不是用来鞭笞,更不是让后人在鞭笞中找寻道德优越感。如果不能还原到具体的细节,从中反省每个人身上可能隐藏的邪恶,悲剧仍无法避免。
【人不再是人】
人残杀人,要跨过人性中最基本的同情心,方法只有一个——不把人当人。把人当成牲畜,当成另一个物种,人类正常的情感才可以不起作用。
在那个血腥的时代,一部分人沦为魔鬼,一部分人沦为工具,一部分人沦为羔羊,更多数量的人沦为仅剩躯壳的行尸走肉。
“结果就是人不再是人,他若属于党,就只能是效忠元首的工具、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他若是元首的敌人,便是这架机器所消耗的材料。……不合理的恐怖把人变成了物品,按照希特勒的说法就是‘地球上的虫豸’。”加缪在《反抗者》中如是说。
达豪集中营的一个行刑者后来在牢房中哭泣:“我不过是执行命令,只有元首和副元首指挥这一切,他们随即走掉了。格吕克收到了卡尔滕布鲁纳的命令,最后我收到了枪决的命令。他们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可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分队长,不能把它传递到比我职位更低的人。而今,他们说我是杀人凶手。”
人如果没有自由,则不会有任何良知。因为你别无选择,就与提线木偶无异。提线木偶有善恶吗?没有,它只是一个被操纵的玩物。失却了自由意志,罪恶也就与你无关。
“人们为焚尸炉拨火,犹如献身于照料麻风病人一样。”荣誉就是服从命令,这有时就等同于去犯罪。如果违抗命令就要被惩治甚至杀害,那么荣誉就等于奴役。
【由受害者歌颂刽子手】
今天,历史功罪一切确凿,东西方世界不会再有人公然为法西斯张目。可是,当时呢?
看一看纳粹德国的版图吧。对外,是开疆扩土、强大无比的帝国;对内,是一整套具有理论支撑的政治宣传。
有多少人知晓,纳粹的官方名称叫什么,集中营的官方名称又叫什么。
叫什么和是什么,可以截然相反。
说什么和做什么,亦能南辕北辙。
纳粹德国的统治,一边对身体施以暴力,一边对灵魂施以谎言。让人们在恐惧中服从于暴行,那还不够,更可悲的是,要由受害者来歌颂刽子手的功德,赞美集中营的自由。
你会看到印在集中营墙壁上的这句话——有一条路通往自由,它的里程碑叫做顺从、整洁、冷静、勤劳、守则、真诚、勇于献身、热爱祖国。倘若你不曾亲眼目睹杀戮和焚烧,仅看到这些漂亮的语言,你是否还能清醒地做出定论?
事实上,当年德国媒体把集中营宣传为一种新型的、有效率的劳动教育模式,以照片和当事人现身说法来佐证。在那样的环境下,绝大部分德国民众是支持集中营的。他们相信,那种模式虽然特殊,却是必要的,因为它是服务于国家发展大局。
【没有真相,就没有是非】
你是否像我一样好奇过,二战中被德国侵占的波兰、奥地利、荷兰、法国……为什么没有同德国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对德国佬欲杀之而后快呢?
如果你看完达豪集中营的展览,或是参观过柏林的死难犹太人纪念馆,或许能够有些答案。我想,是他们形成了这样的认知:敌人不是某个国家、某个民族,而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制度之恶、人性之恶,那是战争双方人民共同的敌人。对于二战的这种反思,在欧洲已形成普遍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亚洲的反思远远不够。这不仅是指侵略方的反思远远不够,而且是指被侵略方的反思也远远不够。几十年了,如今仍是停留在战胜者和战败者、加害者和受害者,止步于民族仇恨或和解。
不愿面对,我们的祖先竟然做出那样惨无人道的暴行!不愿面对,我们的祖先竟然出了那么多叛徒和帮凶,以至于更多的生灵是被同胞残害!加害者逃避罪责,受害者逃避屈辱,而本质上都在逃避同一件事,叫作历史真相。没有真相的历史,永远谈不上是非。
于是乎,那段惨痛的历史总是只有大致的轮廓,而远远无法触及每个真实的细节。于是乎,始终没有形成这样的共识:站在彻底反思整个战争的深度,超越门户之见、国别之分,去挖掘恶的种子如何铲除,去衡量每个人与恶的距离如何近在咫尺,去思索世界如何避免再一次的灾难。
让灾难不再发生,依靠的从来不是磨刀霍霍,而是还原真相。让今天的人们,不仅把自己带入当时历史背景下的受害者,感受他们的绝望与痛苦,也把自己代入当时历史背景下的加害者——如果你是其中一员,你能否战胜人性中的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今天大行其道的民族主义,与种族主义有什么分别?
本族人对本族人作恶,比起外族人对本族人作恶,就更容易容忍吗?
恶的本质,难道会因主体和客体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吗?
承认错误、直面屈辱,不因是己方而护短,不因是敌方而放大,实事求是摆在阳光下照晒,这一点委实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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