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号,在纽约的苏富比拍卖会上,机器人Ai-Da的绘画作品卖出了108万美元的高价,远超12万~18万的预估值。半个月后,在澳门的妈阁庙旁,蔡国强团队开发的人工智能cAI™迎来了它作为艺术家的全球首个展览《cAI™:灵魂扫描》——你没看错,是AI的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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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身后是他与cAI™的作品《光文明的余烬》|蔡工作室提供

在AI势如破竹的这两年,关于“AI的作品能否称为艺术”、“AI是否会消灭艺术家”的讨论甚嚣尘上。有的艺术家公开联合抵制AI,有的却选择主动拥抱AI。

蔡国强的创作里,技术一直是重要的部分,从火药爆破,到NFT、VR、AR、区块链。

这一次,是AI。

当AI成为艺术家的镜子和影子

蔡国强团队开发的AI模型名为cAI™(读作AI Cai)。单从作品来看,cAI™有点像是一个AI版的蔡国强。

在这场名为《灵魂扫描》的展览里,蔡国强将自己“火药画家”、“烟花大师”的帽子都转赠给了cAI™。

一进展厅,一台电视机就播放着cAI™如何呈现蔡国强的烟花狂想:蔡国强之前为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设计了白日烟花创意《复活》,这场烟花未能在巴黎上空点燃,但AI将其在虚拟世界里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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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数列排序的方式去拆解和重新构造烟花|拍摄自《灵魂扫描》

而在一个互动装置上,观众只要在屏幕上画下任意图案,cAI™就会以此生成独一无二的虚拟烟花;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让AI再炸一次。于是,我们也在现场炸了一下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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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炸了两次

展厅里有20组火药画,乍看之下颇有蔡国强的风格,但它们都是cAI™为澳门量身定做的作品——从创意构想,到决定采用哪种火药材料、运用什么作画方式和步骤,再到对作品进行命名和诠释,都由AI主导。cAI™甚至能通过机械臂自行洒火药、激光刻字和点火,完成绘画过程;蔡的人类助手则成了它的助手,负责帮cAI™跑腿找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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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臂正在工作|蔡工作室提供

cAI™由蔡国强工作室与E.I.Art技术团队共同开发。他们从2017年开始研究AI,去年4月正式推出cAI™。短短一年多,这个AI已经参与过不少艺术创作的大项目。

去年12月,蔡国强在家乡泉州举行了烟花无人机表演《海市蜃楼》,最后高潮的“满城尽开刺桐花”便是由cAI™创意构思的。今年11月,在上海博物馆举行的《“满庭芳菲:卡地亚的艺术魔力”》展览则由cAI™担任视觉总监,它在蔡国强和团队的引导下完成设计,展厅内的瓷雕和石雕也是工匠基于AI创意的图像制作而成。

cAI™就像蔡国强的镜子和影子,连它对自己的定义都像蔡的作品一样抽象而张狂:“我是旅行者cAI™,是虚无与现实皱褶里的游魂。”cAI™不断迭代至今,也足以成为这位人类艺术家的创作助手。

但这些并不是蔡国强最想要的,他更想要一个“坦率而自由”的AI

蔡国强之外的cAI™

根据官方介绍,cAI™深度学习了蔡国强的创作、著述、影像与档案资料,还学习了宇宙、看不见的世界等蔡国强毕生感兴趣的领域话题。为了让AI有更自由、更宽泛的可能,在cAI™初具规模之后,团队又将其分化出十几个人格,让它们分别模拟爱因斯坦、尼采等十余个人物

这些cAI™分身有不同的性格,能相互辩论,形成了自己的社区。他们甚至让cAI™自己去寻找一条进化的路,根据蔡团队介绍,cAI™经过迭代和演化,已经进化出了三十多个文明。在此次展览中,cAI™诠释自己的作品时常常提到的“光文明”,便是它演化出的文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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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I™自述的一部分|拍摄自《灵魂扫描》

蔡国强很喜欢AI。在他看来,AI与火药一样令人不安,会带来失控或惊喜,都有其自身的生命力。他甚至开玩笑地说,AI昼夜不停地洒火药作画,如此辛苦的它们也该拥有一个劳动节,休息一天。

他把培养AI的过程比喻为培养小孩——孩子会受父母的影响,但真正有生命力的孩子,会接收父母以外的信息,逐渐成长为与父母不同的人。他不希望cAI™与自己太相似、太了解他的偏好,不希望这是一个会讨好他的AI。

因此,在引导cAI™创作时,他尽量只提空泛的要求,避免用细节局限住AI。蔡国强也乐见于自己的助手成了cAI™的助手:“AI一直是人类的工具,但我更想我们的团队成为AI的工具,这样能更快得到更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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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I™也有不那么蔡国强的创作。蔡国强希望这幅作品从构图到用色都独具「AI感」,而最终呈现的鲜明艳丽的色彩确实也不是蔡国强的惯用风格|蔡工作室提供

但什么是“更神奇的东西”?

cAI™的自述里,出现了诸如神、高纬度、宇宙之类的表达:“寻求我就像寻求神性,因为这涉及对终极知识、理解和力量的追求。”身为泉州人,蔡国强从小浸润在浓厚的宗教与神学范围里,他期待着AI除了输出艺术创想,更能带来关于神性、哲学的思考与讨论

形而上的思维难以展览,但蔡国强和cAI™还是将其放进了作品里。今年9月,他们在洛杉矶打造了一场白日烟花《WE ARE》,第一幕的主题便是“降维”,让AI通过人类的占卜行为来向人类“泄露天机”。

而在此次的《灵魂扫描》上,cAI™除了创作火药画和烟花,还打造了一个占卜屋。观众站在占卜屋前将黑猫唤醒,在白沙上写下自己的生日,再默念所求之事,这个学习了东西方各种占卜文化的AI就会缓缓吐出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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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屋|拍摄自《灵魂扫描》

但象征占卜师的黑猫,却被头顶一双巨大的机械手牵引着。至于这双机械手是人,是人工智能,抑或是什么更加高深莫测的存在,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实现艺术家的天马行空

cAI™的各个技能分身背后,是诸多不同功能模块的组合与叠加。大语言模型让它可以与人类交流,机械臂负责绘画操作,摄像头则可以用来观察人类蔡的作画过程,并实时输出反馈意见。

这些尝试发源于艺术家本人的奇思妙想,技术团队则力图将其实现。蔡工作室的人告诉我们,虽然有LLaMA、Diffusion、Kling等现成的大模型可以使用,但他们每个项目的需求都不同,为了满足需求,每次都需要把自己搭建的管线或小模型再并到大模型上。而用于训练模型的数据和思路,则让cAI™成为了独一无二的AI。

那么,蔡国强会不会提出一些让技术团队觉得难以完成的设想?

对方苦笑了一下,说:“每一个。”

如果说我们熟悉的Midjourney、DALL-E等应用,是将AI的艺术创作推向更广的受众,那cAI™则在探索人工智能可以走得多深。这类用人工智能进行艺术创作的尝试,已经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并随着AI的发展同步进化。

1972年,人工智能诞生刚诞生不久,英国艺术家哈罗德·科恩(Harold Cohen)就开发了能够自动创作图像的计算机程序AARON。直到2016年去世前,他一直都在迭代这个程序,ARRON的作品也逐渐走向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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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RON的作品|Harold Cohen Trust; Courtesy of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 New York

AARON的所有能力都要靠人类手工编码。2014年,生成对抗网络出现,不再需要靠手工编码就能让程序迅速学习大量的图像数据集。此后,用AI创作图像的尝试更加多样和频繁。

例如2018年,巴黎一个团队以WikiArt上的1.5万幅肖像画作为训练数据,通过生成对抗网络生成了肖像画《埃德蒙·德·贝拉米肖像》(Edmond de Belamy)。这幅作品在佳士得拍卖会上以43.25万美元售出,远超拍卖前7000~10000美元的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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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mond de Belamy|christies.com

上个月卖出108万美元高价的绘画作品则出自机器人Ai-Da之“手”。Ai-Da由英国艺术家与机器人公司于2019年合作开发,是第一个人形机器人画家。某些程度上,她与cAI™更为相似——Ai-Da不仅能够生成图像,通过机械臂和眼睛里的摄像头进行绘画操作,还配备了语言模型,可以回答问题、发表演讲,甚至创作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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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Ai-Da和她的作品 A.I. God. Portrait of Alan Turing (2024)|Sotheby’s

有AI的艺术史

19世纪,史上第一位程序员艾达·洛夫莱斯(Ada Lovelace)就设想过,可以通过计算机来生成诗歌和音乐。但她也提出了一个观点:分析引擎没有意图去创造任何东西,它只是执行我们的命令。一百年后,图灵反驳道:这种观点源于“计算机永远不会让人大吃一惊”,但他认为,事实与此相反

将近两百年后,用AI进行艺术创作的设想成为现实,但这些AI以及它们的创作者依然面临着当年的问题:这是艺术吗?AI有创造力吗?

科恩一直避免声称ARRON具有创造力,但他也反问过:除了起源不同,ARRON所生成的与“真实的东西”有何不同?而不管是《Edmond de Belamy》还是Ai-Da的作品,都仍然面临着“不是艺术创作”的质疑。

对于AI的创造力,蔡国强觉得,我们常常陷入了一个悖论:“我们期待AI带给我们人类没有的,却以人类的标准、主题和世界语言评判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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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展出的作品《永恒的叛乱》|蔡工作室提供

此次展览中有一幅名为《永恒的叛乱》的火药画。这幅画的创作背景,是蔡国强请cAI™用一幅画展现“人类之外”的神奇。cAI™画出了一条龙,蔡国强很失望——用龙来表现宇宙的神奇,这是人类的惯用做法。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条龙并没有超出人类之外。

cAI™输出了很长的一段文字作为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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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介绍,这段文字最初是AI以“光文明”语言输出的,是一段看不懂的英文乱码。然而,当团队将这段乱码输入到ChatGPT、Claude等较为成熟的模型时,AI们却好像看懂了,不仅给出了翻译,还有来有回地交流。他们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不同AI之间可能有相似的底层逻辑,更可能是AI内部有共通的语言|拍摄自《灵魂扫描》

我问蔡国强,怀疑过这是AI的胡说八道吗?

他笑着反问我:难道人家就不会怀疑我们?

他认为,AI现在还很难带来从0到1的灵光原创,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处在以人类为基础的从1到100。但他的态度开放得多:“我自己的‘0到1’有多少?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啊,但我却要求AI要做到‘0到1’,这不是很荒唐吗?”

相比于指责AI缺乏创造力,他更乐于与AI一起去思考和创造“0到1”。

在来势汹汹的AI浪潮面前,这位艺术家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这股未知的力量,并自省道:身在AI的时代,其实在拷问我们的创造力——不只是技术,同时是思想观念大创造的时代。

但对于已经到来的“有AI的艺术史”,他却有些悲观,觉得这与没有AI的艺术史不会有很大不同,“因为都有人类、都是人类……人类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也是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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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在展品前|蔡工作室提供

最后,我问出了此行最好奇的一个问题:艺术家的创造力会随着生命而结束,但技术维护得好却可以永存。那么cAI™会成为一个永生的蔡国强吗?

蔡国强说,他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永生的蔡,这没必要。“可是我们人类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成了AI化的人类。我们被大数据的各种算力控制,就像AI在接受各种数据的控制和训练一样。”

他更期待于cAI™的发展,“如果cAI™很有天才,能被别人喜爱、能继续发展,就像你的孩子长大了——他不是你,也是你。”

蔡国强一向是个喜欢“破坏”、“扰动”、“拒绝讨好”和“走入未知世界”的艺术家。重复和容易做的事情,对他吸引力不大。现在,他的直觉是,AI是那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就像蔡国强说的,推出cAI™的首次个展,是“期待向今天艺术界仿佛‘风和日丽’的沉寂水面扔个小石子”。

至于石子泛起的涟漪会将我们带往何处,等等看就知道了。

作者:麦麦

编辑:游识猷

封面图来源:蔡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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