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里最炎热的几天,我本计划自驾穿越黔东南,到云南边界去。不承想,我住进了医院,开启一场迥然不同的"沉浸式避暑"。
头几天清晨,喊醒我的总是护士女孩:"19床,抽血了哦!"每天抽一次血,为的是看看我的血红素有没有新的变化——最低的时候,它只剩下59g/L,是正常人的一半,到了需要输血的程度。这很令我吃惊,死亡竟能"突然地"离得这么近,近到颠覆我的认知:原来并不需要绝症和车祸,一个人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再后来,每天喊醒我的人变成了隔壁的18床。她的命运可谓坎坷,三十八岁就查出了癌症,动了大手术切除了那个患癌的器官,没几年又复发了,转移到了另一个部位,这一波住院,是为了做六次化疗。我听了都替她觉得痛,说:你真是受罪了!而她说,自己其实想放弃治疗,但是丈夫不肯,因为两个孩子还小。18床长着一副健壮的体格,和一张带笑意的脸,这让我觉得她有一种令人钦佩的乐观,但她说:我是没办法,活一天算一天。
18床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她来自远郊的乡村,平时在家,这是她种菜浇水的劳动时节。她起了床喜欢坐在我床头那把扶手椅上,跟我唠嗑起来。
她有无限的话题:"你的枕头不是医院里的?"
她把我吵醒了,但我拿出耐心,闭着眼含混地答:"是从家里带的。"
"你的洞洞鞋好穿吗?"
"不好穿,平时放在车上,顺便拿上来的。"
"你竟然带了电吹风?"
"没有,昨天晚上想洗头发,叫外卖买的。"
"你住个院带这么多件衣服?"
"嗯……"聊着聊着,我重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也毫不在意。
18床很关注她的住院费用,每天都要反复地逐条确认护士送来的医疗单据。化疗折磨她的身体,但费用折磨她的神经,一看完单据,她就情绪激动,如果看到哪一条她认为没有做过的治疗也列在了上面,她就会费力地跟护士争辩。
我深深地理解这焦虑,虽然18床也可以报销一部分医药费,但治疗一回要花掉十几万,而且是举债的结果。她说钱是弟弟主动借的,家里的积蓄已经在上一次治疗中花完了。
那些天,我躺在床上,常常思考一个问题:生病,究竟是身体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我想,表面上看起来,生病接受治疗,这是身体的事。但在治疗中,它就越发变成关乎情感的事。
一天早上,18床说她再也咽不下那些淡口味的鸡蛋豆浆,想吃麻辣烫。她丈夫跑到医院外面的街上买了一碗麻辣烫上来(大清早的麻辣烫,想必也不好买),18床刚吃两口,就碰到医生来查房。医者仁心,医生自然都希望患者早日康复,但这位医生尽管也是兢兢业业的专业人士,嘴上却很不留情,对18床高声呵斥起来:"不能吃了!快丢掉!听到没有!跟你说了要吃营养餐,你吃这个!你身体受不了的知不知道?"
18床诺诺地应着,求饶似的说:"我是真的吃不下那些没味道的了……"医生没理她,呵斥完了,走了。18床没再动筷子,她的丈夫也久久沉默着,连靠背椅都没发出一贯的吱呀作响。
我和18床之间隔着一方布帘,我也在沉默,我为她的际遇感到痛苦,此刻,病房变成了一个"困顿时空"。我想,18床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久呢?一碗麻辣烫给予一个人的精神慰藉,相比"没啥营养",孰轻孰重?医生的呵斥固然很正确,但这呵斥增加了病人的精神负担,让大家心情抑郁,再严重一点,还可能让18床又一次想放弃治疗……我不禁思考,苦痛的现场除了医疗的存在,是否还应有其它柔软的东西……比如,人文关怀的"入驻"?
在我动完手术时,一群女医生和女助手们告诉麻药尚未退去的我,说手术很顺利,切除的组织第二天便会送去做活检。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感动,暗暗感慨道,妇科无疑是当代社会中的一种"女性同盟",一群优秀的妇科医生,其发挥的意义恐怕要胜过当下的一场女性主义行动。
但我躺在病房里,察觉到的却是,在专业领域的分工细化之下,人文精神实际上是被医疗体系排除在外缘的。接受治疗的病人,比如18床和我,我们身体上的苦痛能够得到治疗,但精神上的苦痛却处于无可奈何的境地,甚至,正是治疗我们身体的医生,无形中在增加我们的精神苦痛。病房,是一个尚未被人文关怀照亮的地方。
比如,当我询问医生,我打的这种副作用较大的针剂有没有什么替代方案,医生冷漠地回答:"有啊,切除器官!"当我问她能否开一些消炎药给我,因为手术时用了导尿管,我感到有些不适。医生却训斥我:"就叫你要多冲洗你不冲洗!"导尿管造成的感染恐怕很常见,而此时,则变成是我(不由分说就被认定的)"邋遢",加上不听医嘱的后果。
住院,即是我们必须暂时离开自己的生活空间——离开一种惯常的受保护状态。因而,我与18床同病相怜,双双体会到人们常说的"生病就没有了尊严"。我有时不禁悲观地觉得,住进病房的我们,要遭遇到种种突破个人认知和个人经验的事物的"入侵",这些"事物",就像拉康说的"实在界(The Real)",它构成了伤害性,但它才是某种真相的代言人,正是它们运作在社会身体的深处,组成我们所处世界的内部"骨骸",要想突破这副骨骸,何其之难!
所幸我发现,已有许多非医学领域的人文学者,关注到了人们所遭遇的医疗困境。比如台湾已故学者余德慧,在十五年前便提出了"人文临床"倡议:"能否将人文学科带进人们的受苦之处,在那儿,人文学科能否舍弃它的书斋传统,直视乃至投入受苦现场?"余先生认为,这是一种"广义的临床", 将宗教学、人类学、人文心理学等社会科学,甚至文学、艺术与哲学,介入受苦者的现场,正如日本学者鹫田清一所认为的那样,"临床"的希腊文原意是"在(病)床边",即让哲学返回到受苦之处去成长起来,使其成为一门适应当下社会背景的新哲学,而不是仅仅将传统哲学用作受苦处境的某种纾解。
人们一定会关心,人文学科如何能够有效缓解受苦的折磨?罹患过重症的哲学家S.Kay Toombs的话,像是在回答这个发问,他说:"对最重要的伦理问题进行开放而贴心的对话,(受苦的)人们会将注意力从世间纠缠难解的事情上转向,去到内心最深的情感处,从而体会到,什么才是自己的终极意义。"
因而,"开放而贴心的对话""追寻意义"等,是医疗之外的、病房里至关重要的事物。在这苦痛的现场,各类人文精神是能够以综合搭配的方式开展行动的。比如,文学可以协助苦难者以叙说的方式怡情,宗教可以成为受苦者的抚慰,哲学以其特有的分析、诠释和超越观,可以让人厘清自己因苦痛而纷乱的内心……这些,都有助于转移人们身体上的苦楚,让"受苦"变得能够疏解。
我出院后,好友思呈安慰我:经此一役,万事顺意。我感慨道:经此一役,感受良多。如果说在病房之外,我对苦痛的观察是一种从上往下看的方式,而躺在病房中,则变成了从下往上看的视角。只可惜这些思索,是我在出院后才厘清的,它没能帮助我对18床在日常情谊之外实践得更多。除了琐碎对话的聊以慰藉,除了我曾邀她共享一次鱼汤,熟悉精神分析的我,在她遭遇苦楚,情绪低迷的时候,本应多做点什么。
由此,我也萌生出对社会系统的期盼:是时候将人文关怀引入病房中了!虽然,这不但要求践行者能够对受苦的处境给予多层面的思考,包括命运、生存、情绪、人情世故、事件逻辑,甚至包括身体的感知与觉察……诸此种种皆不易,需要行动的勇气,更需要行动中的智慧。而在这理想的愿景得以实现之前,我怀着一个朴素的心愿:在苦痛的现场,人与人的相遇之处皆能温暖以待。温暖,即是一种最基础的疗愈。
【给黎明写着信】是连芷平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连芷平
文:连芷平 图:连芷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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