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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海报 图源网络
面对死亡
文/东方松林
听说最近香港有个大热门片子叫《破·地狱》,电影上映首日半天票房突破550万港元,现在香港票房已经冲破1亿2,200万港元,超越《毒舌律师》,成为香港史上最高票房的华语电影。
这个电影是以香港殡仪业为背景,深刻探讨生与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据说也要到内地上映。我挺想去看看,因为最近突然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有恐惧,也有伤感。恐惧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人死了就不存在了?消失了?没有了?被彻底遗忘了?无数人还在照样过他们的日子,但你不在了,对此朋友同事可能念叨一阵子就慢慢淡忘了,即使你的亲人悲伤一段时间后也会渐渐习惯。不由得感到一种悲哀,仿佛已经被全世界抛弃,无助,惆怅,无处话凄凉。
很快地,习惯凡事定计划的我开始想着计划死亡:我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时间,是否可以决定死亡的地点和形式呢?最初想的很浪漫,希望在一个偏僻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阳光明媚,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四周是鲜花,闭上双眼,安详地等待死亡降临。
不久就发现这是很不实际的,你那时还能行动吗?谁把你弄到山坡上去?雇人吗?谁会愿意干这事?即使出大价钱,也没把握;那事先就得安排好,怎么安排?找谁?怎么知道当地人中谁合适、谁可靠?他会不会报告相关部门从而加以阻止?
后来看电影《楢山节考》,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感叹古老习俗的残酷,相反很欣赏阿玲婆面对死亡的那种淡定、从容,还有点羡慕她有家人帮忙,可惜现代社会中这种帮忙是违法的,即使他们愿意也很可能会受连累,而且家人大多也不会、不愿帮这个忙。
《楢山节考》剧照 图源网络
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希望死亡时不要任何人在场。我一直喜欢单独做事,一个人旅行(不需要陪伴),一个人计划(不太与人商量),一个人写作(不习惯与人讨论),一个人承受失败(不介意是否有人安慰)……如果老公走在我前面,那就好办多了;如果我走在前面则有点麻烦,必须找借口一个人搬出去住段时间(三个月?半年?一年?),不知道老公那时的身体怎么样,走不开咋办呢?请保姆?找人?总之得先把他安顿好,再想办法离开。最好不要太刺激家人,尽量给他们的打击和震动小一点。
前些年听说现在分娩比较人性化,允许丈夫在场以安慰、鼓励产妇,但我庆幸自己生孩子时他不在场。我不需要他的安慰、鼓励,他的安慰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他的鼓励对我来说毫无作用,相反,他的在场只会分散我的精力,令我还要顾及他的感受。何况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狼狈和不堪——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和不堪,但医护人员我左右不了,好在她们是职业性的,见过无数产妇的狼狈和不堪,相信也很快会忘记我的狼狈和不堪。
曾经在新疆看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想着自己如果能够静静地躺在那里死去,也很好啊,但问题是,怎么到那沙漠戈壁的深处去?沙漠戈壁的边缘肯定不行,易被发现,说不定会被“及时”抢救出来。我可以接受死后的身躯喂狼、喂鹰、喂蚂蚁,那也是一种“献身”,佛陀不是也把自己献身于饥饿的老虎吗?甚至能接受西藏那种很多人觉得惨不忍睹的天葬,把自己的生命布施给动物,物尽其用,最后一次“利它”,最后一次报答地球,挺好,不觉得恐怖;但人家不一定能接受你——据说目前还没有藏族以外民族的人天葬的。
当然也愿意接受死后的遗体捐献,但这也有复杂的程序,如报名登记、捐献评估、填写登记表、办理公证等等,还要麻烦家属在逝去后两小时内启动捐献程序,而且大概率是要死在医院里。想起束先生生前曾签署过捐献协议,但遗体被放置医学院大半年无人问津,直到领导突然想起过问时,遗体已高度腐烂,随后叫学生草草掩埋……我们的官僚主义办事作风让人不敢把任何重要事情托付给他们。
在微信上看到猫咪最后倒地而亡的镜头时,几分唏嘘,几分感叹——如果能这样干脆地结束,也不错啊,没有插管的痛苦,没有无数治疗的煎熬,不麻烦家属,不连累他人;也曾听闻一名80多岁的老教授在课堂上发病倒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离世,人们纷纷感慨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我心里却觉得多好啊,没有痛苦,不失尊严,死的利落,走的干净;后来看到张爱玲在美国独居死去的报道,许多人觉得凄凉,我倒有几分羡慕,一个人最后安静地死在自己家中,自己的床上,没有医生护士的抢救,没有他人的日夜护理,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任何人在场,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承受,这正是我想要的,可惜我没有一间那样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她那种疏离的人际关系,不可能死后许久才被人发现……
死后不要立即被人知晓,也是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最好能停尸7天以实现自我超度(播放事先准备好的佛乐)。曾想过捐一笔钱给某个寺庙,最后由他们打理后事,但还是不喜欢寺庙里的嘈杂及其人际关系,还是希望自己一个人了结,但7天可能有点难度。后来想过买个简单的房子(一些中小城市的房价已经很便宜),又觉得外地太远,对老人尤其不便,不如在郊区租房。
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能够基本生活自理,这一点看父母晚年的状态,以及平时自己的生活规律,我还是有信心的。不想请保姆,不想被任何人干扰,不想任何人看到我临终前的狼狈和丑陋,希望一切都自己解决,最后的时光能够保持寂静,不喧哗,不嘈杂,不分心,一个人专心致志地面对死亡。可以利用快递事先买好一些最简单方便的食品——那时候就不必再讲什么营养搭配了,如可以只吃流食以防止便秘,甚至只喝水以维持最后的几天。
问题是,最后最后的那个时刻会是什么状况呢?最好是还有能力自行躺到床上,静静地等待,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一直等到那一天;当然也可能不慎摔倒,那就干脆躺平,不呼救,不找人帮忙,大不了自己忍着疼痛,默默地等待;还有可能最后大小便失禁,那是否需要事先准备一个专用的担架床(中间有洞可以自行解决),下面是便池,随手可拉抽水马桶绳,当然不可避免地会有异味,没办法,必须忍受一下污浊空气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考虑自我安乐死呢?那样可以自己选择时间、地点、方式,布置好一切,从容地躺下,按自己的意愿在干净的环境里,在鲜花和绿植中,踏实地闭上双眼,还可以保证有手机里的佛乐超度,……也曾关注过荷兰的安乐死,太远、花费很大,程序也很繁琐,如果台湾有的话比较方便一些,但不论在哪都必须有家人陪同。
关于这一点还有顾虑,不是怕死,是因为不符合修行之道:我们不能决定何时生,也无权决定何时死,那是老天的权力,我们怎能越俎代庖?人生所有的苦(包括临终前的苦)都是有原因的,都是前世今生和生死轮回中的一个环节,所以不应回避,要勇敢承受,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包括安排我们死的时间、地点及其方式。死亡是人生最后一次完善生命、帮助我们成长的机会和助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安乐死是不自然的。前不久沙白去瑞士通过“协助自杀”了却自己43岁生命以结束病痛折磨的报道沸沸扬扬,我尊重她个人的选择,倾佩她的勇气,但并不等于我赞同,尤其作为媒体对此大肆渲染是有一定副作用的。
1994年我看了一本美国医生写的书《我们怎样死》,第一次了解到那么多人死前都是如此不堪,不论他们曾经多么荣耀,多么光彩照人,最后的医护条件多么好,临终前却完全没有一点体面,没有丝毫尊严,为此感到深深地悲哀,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糟糕得多。
1998年10月看了《西藏生死书》,很欣赏,这本书无疑打开了我的眼界,明白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以前我们从不知道的生死观,它关于死亡的种种细致而精辟的讲解令人耳目一新。后来我不断重读这本书,并买了好几本送给周围的人,包括一位得癌症的大学同学,希望能减轻他临终前的痛苦,给予他心灵上的安慰(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2009年我的一位闺蜜因癌症病逝,她丈夫打电话告诉我时,我不能接受,怕自己失态随即挂了电话,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身边亲近的人去世,不能面对,也不愿面对,心里空荡荡的,无数次想象她最后的时刻——那时她在想什么,她有何感受,她心里害怕吗?还是已坦然接受一切?
虽然平时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忙工作,忙家庭,忙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经常“忘记”了死亡,但偶尔总会想起,尤其是半夜醒来,总是莫名地一阵惊惧,几分凄凉、几分恐怖。即便是在最高兴、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一想到自己也许只有不多的时间了,心里马上会掠过一道阴影;有时候在兴致勃勃的旅行途中,面对那些绮丽风光,想到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了,立马沉重起来;有时候坐公交车看着车外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人群,想到所有这些都将与我无关了,不禁黯然神伤,心中涌起一股苍凉。
但59岁那年冬天,这些感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从容,不再恐惧,越来越觉得不必贪生,干完自己的事,该走就走了,没什么留恋的,心态上开始坦然面对。
期望高寿,这本身也是一种“贪”吧?你的一生已经得到了很多,不应该再索取。看看周围老年人的生活质量,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即便是老年人中最好的状态,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头脑完全清楚,在我看来也已经没有太多的生命意义,像爸爸那样依然雄心万丈地要编这个、那个书,其实都没什么价值,都是过时了自己还不知道,在旁人眼里甚至非常可笑,……
时光如梭,眼见年龄越来越大,死亡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迫切的问题,连计划都有了匆忙感,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必须面对现实了。
但此时又对计划本身产生了怀疑:我有这种能力吗?也许都是白忙活,瞎操心,最后还是要进医院,还是要插管子,还是要别人帮着清理大小便。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安静地、独立地、有尊严地走,那是多大的福分啊!自己有这个福分吗?
以前曾听爸爸说爷爷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很安详,虽然只有70多岁,但在50年代也算高寿了。爷爷是个普通农民,脾气好,人有点窝囊,里里外外都是奶奶当家,我想正是这些“失”才换来了他的善终、高寿,换来了最后这个“得”。人的一生都是有得有失的,能够善终的人大多是一辈子暗淡无光的吧,像我这样已经得到很多(在同事眼里我属于事业、家庭,丈夫,孩子,各方面“什么都没耽误”的),不太可能再得吧?因此对爷爷的“死”虽心生羡慕,却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2023年爸爸的去世令我的想法多少有了一点改变,我没想到他的结束也很“好”,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没有插管子,没有大小便失禁,没有病床上的痛苦,只是散步时摔倒,昏迷中送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我没想到父亲也有这样的“好运”,他也是一辈子得了不少啊,参军、提干、写书、出名,虽然一辈子生活简朴,但那是他的习惯,并非手头拮据;不仅和他的兄弟姐妹、儿时发小相比,社会地位简直天上地下,就是和他的同事、战友相比,各方面也都不差、甚至更好呀。我一直以为他活到90多岁,且身体健康,一生又已经得到那么多,加上他一直都好胜心太强,不超脱,不甘寂寞,晚年依然不能看淡名利,最后的岁月会很纠结,很痛苦,没想到结局也这么好。如果说不如爷爷的,可能是他走时不能算安详,在跌倒的那一刻,他内心很可能是惊慌的,甚至是恐惧的,但应该时间很短,甚至就是一刹那。
我不敢奢求像他那样高寿,我可以接受比他少活20年,但我是否也可以像他那样走呢?我有那样的幸运吗?我的一生并不见得比他得到的更多,而且我比他超脱,比他不计较,比他亲近菩萨,为什么不能得到他那样的结局呢?
不过命运也许有它的道理,也许他在某些方面积的德是我所不具备的,如因为他不做家务,所以一辈子没杀过生,而我至少不止一次地杀过鸡、杀过鱼,虽然不多,晚年也停止了,但毕竟有过……
听天由命吧,该计划还是照样计划,至于计划能否实现,能实现多少,也许由不得我,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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